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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方竹就拍拍她的手:「所以你懂了吧?」

楊筱光跟著感傷了,人生真是多坎坷,心理也有這麼多坎。她替方竹難過,他們自己過不去,別人的幫助都屬枉然。

方竹同楊筱光吃了晚飯才分的手,她一個人在黃浦江邊上隨意散了會步。萬國建築的霓虹幾十年如一日的璀璨,但是指不明方向。

她站在十字路口,張望四周,往西走就是地鐵站。

有一件事情她沒有告訴楊筱光。

莫北前兩天在父親的病房裡遇見她。

她這幾天都是趁著父親未醒和睡著後才去的醫院,接手周阿姨一些梳洗的活兒。

周阿姨很詫異她的過敏症竟然痊癒了,她笑笑:「這幾年干多了活,富貴病就沒了。」周阿姨聽了只是覺得心酸,一個勁兒說她「好日子不過去遭罪是做什麼」。

莫北這時候就進來了,約她出去喝喝茶,然後就說了一件事。

何之軒在面試廣告公司時,有一家有政府背景的文藝演出公司叫他去面試。那天同一層的一家軍隊下屬的信息技術公司裡開會。他就在走廊上遇見了方墨簫和陪同一起來辦事的莫北。

何之軒認得方墨簫,他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叔叔好」。方墨簫冷冷「哼」了一聲,並不招呼。

文化公司的領導和信息公司的領導都圍著方墨簫說話,方墨簫不輕不重說了一句:「最怕年輕人做有心無力的事情,不是我看扁了現今的一些年輕人,這種好高騖遠的心思尤為可鄙。」

莫北告訴她這件事後,加了他的解釋:「當年何之軒和你結婚,恐怕只是年少氣盛。誰年輕時不幹些傻事?大了以後不過一笑了之的事情。」

可見莫北還不夠瞭解她。

這件事情她知道之後,更想顫抖。

她想,她對著何之軒還能說什麼?她簡直要羞愧難當了,比這些年累積下來的羞愧更勝。她覺得自己十足一個劊子手。

方竹彷徨地上了地鐵,是往浦東開的。她在世紀公園那一站下了車。

這裡的大道都是這幾年新開的,在夜裡都亮著通明的路燈,一路將人照得很亮,好像無所遁形。方竹恍恍惚惚轉了兩圈。

這裡多是高層樓房,抬一抬頭,看久了頭就會犯暈。方竹保持了一絲清明,想,她怎麼就來了這裡。這麼多的鋼筋水泥建築,像冰冷堅硬的森林,她快要迷失了。

這樣不好,她得盡快找一個指示牌,找回地鐵站。

一切就是這樣的巧。她定定站牢在這個路口,看著紅綠燈瞬息的變換,那一頭停著一輛車。她看一眼就認出來,是何之軒那輛沃爾沃,只是車裡不僅僅坐著何之軒,他身邊還有一個女人。

方竹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何之軒也一定看到她。她想要迴避,可又不願意,便立好了,衝他招招手,唇邊還扯出一朵笑。

何之軒身邊的費馨問他:「何先生,前面那位小姐你認識?」

何之軒已經把車開了過去,幸虧方竹站的這邊是他的正向,他就把車停在方竹這頭的人行道邊,開門出來,看著方竹直皺眉頭。

方竹輕快地說:「這裡不好停車的,你快點開走,到處都是攝像頭,小心被開單子。」

何之軒只是問她:「你怎麼在這裡?」

方竹手裡正好拿了包,虛張聲勢晃一下:「採訪老外來了。」

何之軒說:「今天是星期天。」

方竹維持笑容:「加班啊!老外只有星期天有空,你也知道五百強的中高管有多忙。」

何之軒轉頭就對車裡的費馨說:「費小姐,前面就是地鐵站了,今天謝謝你帶我選了板材,改天請你吃飯。」

方竹想,原來是這樣。

何之軒又對著她說:「晚飯吃過沒有?」

可是方竹說:「這邊是地鐵站啊?我正要找地鐵站,這稿子再不寫我又要熬夜了。」

「方竹——」

方竹已經瞅準了地鐵站的方向,她擺擺手:「何之軒,再見啊!」

就這樣倉皇逃走。

小姐姐我在這裡

楊筱光沒有想到,她很快地又有了機會去見潘以倫。

何之軒召她佈置工作:「我們需要與潘以倫補簽一份合同。」

楊筱光拿來看:「抬頭不是『天明』了?」

何之軒說:「是電視台的下屬經濟公司。」

楊筱光「啊」了一聲,這麼快,她想,他會不會因此越走越遠?

她的情感測驗卷裡又多了一道分析說明題。

於是楊筱光只好帶著合同去郊區的影視基地找潘以倫。那基地門口,她終於瞭解到梅麗口中「何之軒的公關能力」這句話的含金量了。影視基地看大門的保安只通一個電話便將她順利放行,讓門邊倆蹲點狗仔忌妒不已。

保安告訴她,孩子們在籃球場。原來大家都把他們當一群公眾面前的孩子。

楊筱光想,潘以倫其實應該頂厭惡被人當孩子,某些方面,他甚至比她成熟的多。她問清楚籃球場的方向,筆直往裡走過去。

一排排梧桐後面就是操場,有闊的平地,設施完整,俱都嶄新。

那裡的人也是新鮮的,才冒紅,想要學太陽上升,奔跑擊打都很有力。

她一眼就看到藍背心的潘以倫。

他總能在陽光底下,擺出昂然姿態,現在正與他的同伴競爭。是不相讓的,一個籃球,在各自的手裡回轉,也像命運。

每個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命運握在掌心。楊筱光緊了緊手裡的包,他的下一個階段的命運在那頁紙上。

人對自己的把握永遠沒有自己想像之中多。楊筱光想呆了。

籃球脫離命運的掌握,飛出了既定軌道。那方向,對著楊筱光。她不及反應,有人比她反應快。籃球在她面前半米被截下來。

「一聲不吭站在球場邊知道有多危險?」

楊筱光成做錯事情的小學生。

「是是是,我不知道籃球這麼危險。」

潘以倫的手裡捧了籃球,再看她一眼,好像不放心似的,但又不得不回到操場開始新一輪的比賽。

楊筱光就靜靜站著看他們,她的心跟著他的籃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夕陽漸漸下沉。她又想此刻停頓不動了。

比賽結束以後,潘以倫一邊擦汗,一邊跑了來。

楊筱光說:「你運動細胞真不錯,比其他人打的好。」

他直接問她:「是不是要補簽協議?」

她點頭,望住他的眼睛。那雙星目亮閃閃,沒有絲毫多餘的情緒。他說:「找個地方坐。」說著就領著她去了基地的咖啡廳。

潘以倫為她去買熱巧克力。他記得可真牢。

楊筱光不去看他的背影,把包裡的合約拿出來。順便拿出了鏡子,照著自己的臉。下午了,臉孔自然是微微泛油,僵著,不自然。鏡子裡是不高興的她。

她想,我怎麼了?

潘以倫走過來了,將巧克力遞到她面前,說:「梅姐都將條款同我說過,我沒意見。」

楊筱光不樂意了,叫:「如果有霸王條款怎麼辦?」

潘以倫對她微笑:「你怕我吃虧?」笑得楊筱光不好意思了,才又說,「霸王條款我也不得不簽,我沒的選。電視台那兒我簽了七年。」

楊筱光狠狠喝熱巧克力,被燙到了,面色更難看。

「你不高興?」潘以倫問她。

她想,我不高興?口裡卻說:「今天陽光明媚,秋高氣爽,我的心情完美無缺。」

潘以倫打斷她:「秋天還沒來。」他低頭,把自己的名字簽在合同上。

他微微低下的面,有好看的弧線。這個男孩認真跟她說「喜歡」,可他的背後是一片夕陽西下時氾濫的晚霞,他模糊在背景裡。光明也漸漸淡了。

潘以倫抬起頭來,說:「好了。」

對住他的眼睛,楊筱光忽然就慌亂了,胡亂把合同收進了包裡,說:「我趕著回家,這回來耽誤了不少時間,好像加班,公司又不給加班費。」她站起來,「你好好加油吧!」

潘以倫也站起來,沒有挽留她,只是說:「是該早點走,這裡環境不大好。」

他在說什麼?這裡草地綠,空氣好,他說環境不大好。可一轉念,她想她能懂他意思。

潘以倫就把她送到籃球場外,楊筱光搖搖手。他突然就說:「楊筱光,你這樣,我會想親你。」

楊筱光本能就往後跳了兩步,臉上轟轟烈烈紅成蘋果,她嘟囔:「沒事我走了啊?」

潘以倫在得意地笑,她知道,可她不願意回頭看,疾步就朝大門外去。

天擦黑了,梧桐在黑夜下成鬼影幢幢。她是其中一條,逃也似離開。離開這裡,心裡也不會有鬼。

在回家的車上,楊筱光感覺有點兒疲憊,在公車上打著盹。她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想,就靠在玻璃車窗上好好睡一覺,到時候市區到了,煩惱也暫時會被消滅的。

只是閉上了眼睛,亮光也就沒有了,她陷入混沌。

一覺過後,是司機將她推醒。

「到站了。」

「啊!」

楊筱光一激靈,站起身,不知身在何處。外面的天全部暗下去,她的心噗通噗通亂跳。

「這裡是哪裡?」

「終點站。」

楊筱光往外探頭,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霓虹燈火,不見鋼筋水泥森林的蹤影。但是有真實的樹木、花草和田野。

她傻了:「又轉回來了啊?」

司機沒有好聲氣:「本來就只有一個終點站。」

「那麼我坐下班車回市中心。」

司機更沒好聲氣:「高峰車,下班了。」

楊筱光犯暈,可憐巴巴。

司機良心發現,不忍心可憐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心指點:「到前面影視基地門前等出租車吧,那裡經常有城裡來的車。」

楊筱光泫然欲泣,哀怨無比地下了車,又回到那個大門口。

熒熒幾盞路燈,孤燈野火的,何其孤單?平時總怪城裡擁擠又嘈雜,此時方知道自己受不了鄉間夜晚孤涼的寂寞。

影視基地的門房換了崗,不認得她了,只當她是前來找新聞的娛樂記者,揮趕她如揮蒼蠅:「今天沒新聞了,快走快走。」又搔搔頭不願意得罪她,說,「明天電視台主持人來開發佈會,到時候請趕早。」

楊筱光想,這大伯真像影視圈混的看門大伯,乾脆就裝了記者,問:「大伯伯,你覺得幾個選手裡誰最好啊?」

門房也許總被問這樣的問題,回答得很順溜:「一號長得好,跟周潤發似的。五號家裡有錢,家裡開奔馳接送。九號不簡單哪!和台裡兩個領導好的什麼似的。十號最討人喜歡,太會拍馬屁了,還送給大伯我一條香煙。十三號平時倒是不愛說話,看著也孤僻,不過每個禮拜都回城裡兩次看他媽媽,是個孝順孩子。」

楊筱光樂得直點頭,這大伯看中的那幾個大半都被何之軒找了去給「雲騰」試過衣服。她又問:「您看好哪位得第一名?」

門房神神秘秘用手掌攏著嘴:「那可不好說,不是都說有內幕嗎?」又閃爍地看著楊筱光,「你可別亂寫。」

楊筱光搖手:「不會不會。」

門房便又說:「我老婆喜歡十三號,說這孩子看著冷不丁的,有神秘感。女人不就吃這套?要我看,哪裡神秘感,他也就一窮人家的孩子來跑生活的。一套衣服翻來覆去穿,就最近翻了翻行頭,和一號十號穿的差不多了,大約也是贊助商給的。」

楊筱光聽得正聚精會神,不妨身後有人輕拍了她的肩。

「楊筱光,你還沒走?」

是潘以倫,還戴著鴨舌帽,帽簷壓得低低的,遮去他的半張臉。

「你要喬裝出行?」

門房先笑了:「十三號,你要去城裡看你媽?怎麼不搭五號的車?」

潘以倫禮貌地和門房打了招呼,沒有正面答他,只是把楊筱光拽了出去。

楊筱光感到有點兒丟臉:「我在車上睡著了,轉了一圈又轉回來。」

潘以倫從門邊推出他的自行車。

「我帶你去鎮上等公車,這裡晚上出租車也不多。」

「你也要回市中心?」

「是。」

潘以倫示意她坐上自行車的後座。這是楊筱光第二回坐他的自行車,她可還記得他原來那輛的模樣,問:「不是原來那輛?」

「問管理處借的。」

「你們可以自由出行?」

「一個禮拜兩天。」

楊筱光想不出問題問了,好在潘以倫也沒說別的。他們到了鎮上,潘以倫把自行車鎖到車站的停車棚裡,再領著她上了車。

他們坐在最後一排。他讓她坐在靠裡的窗口,這裡探出去,四周黑漆漆,沒有好風景。

車動了,楊筱光側頭看窗外做勢。看過一路繁華一路蕭瑟又一路繁華,而時間過得這樣慢。

楊筱光貪著黑,壯了膽子,突然發問:「潘以倫,你為什麼喜歡我?」

潘以倫轉過頭,他說了一句讓她聽不懂的話。

「因為你不記得我了。」

他說:「很久以前,你應該看到過一個小混混被一群小混混追殺,你管了一次閒事。」

楊筱光差點低呼,很久很久以前,是夠久了,久到他不提她幾乎要忘記。她想要掩住口,說:「正太,你不會因為我一次拔刀相助就想以身相許吧?」 她想出不妥來,「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

可那說明了什麼?那豈不是說明他暗戀她很久了?楊筱光的心裡不自禁就要冒泡,像搖過的可樂。可口可樂。

她想,要鎮靜,要鎮靜,要鎮靜。

潘以倫仰起頭,天空上的月亮很亮,也漸漸有了燈輝,一切都亮起來了。

他說:「我不想再等了。現在的我不是在最好的狀態,卻又遇見了你,一旦錯過,我會後悔。」

燈輝下,他牽牽唇角,笑,憂鬱全部鎖到深深處,看不見了。可是卻笑得攪亂她心中的一池春水。是他不好。

楊筱光的眼睛被路燈連成的光線閃得睜不開,她低頭,張開了眼睛。她不可以恍惚的。

她幾乎是鼓起勇氣說:「我已經二十五歲了,我不知道我還剩下多少時間。潘以倫,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能有多少時間?」

他低了頭。是的,他也不確定。楊筱光能看出來。

二十五歲的女人能豁出去談一次也許絲毫無結果的戀愛嗎?

她想,她說這樣的話,是拒絕還是發問?她自己都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