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對對糊 > 第3章 >

第3章

這時天已經濛濛亮,她大口喘氣。

人只有摔一跤,才會有心驚肉跳的自覺。

她不但心驚肉跳,而且還冷。一看,原來窗戶沒關緊。吸吸鼻子,有點淤塞的徵兆。但時間不等人,她得起床刷牙洗臉準備上班。

天大地大,比不上單位一隻考勤鐘。

但是大清早來了不速之客,正是昨晚她要興師問罪的人。

她口裡咬著牙刷杵在門口看著來的人,那人西服是穿的極挺括,迎著東邊的窗,倒是神氣,只是戴著的眼鏡微微反一點光。

方竹講:「Safilo上月在意大利Pescara做Guglielmo Tabacchi眼鏡展才擺出來的威尼斯貨色?」

來人扶了一扶眼鏡,稀奇道:「我倒是沒有想到你們報社還有海外公差?日子很好過的嘛!」

方竹搖搖手指頭,口齒含糊:「莫北先生,我一個月工資都買不起你鼻子上的古式鉚釘。」

莫北笑起來:「一大早來領教大小姐的起床氣了。」

他頂熟門熟路,往方竹這間九平米狹小亭子間裡一站,眼睛一掃,就釘牢書桌旁的按摩椅,一屁股毫不客氣坐下去。

方竹跑衛生間先把牙刷好,漱了好幾口水,擦乾淨面跑出來,頭一句清清楚楚的話就是:「你讓我很沒面子的曉得哇?」

那個神態有點凶狠,方竹嚴肅起來,也是帶了殺氣的。

但莫北從來不是會發火的人,習慣用上揚的語調說話:「怎麼會?我是正正經經去相親,照你說的,對方是個正經的小姑娘,所以我的態度一直擺得很端正。」

方竹斜睨他一眼。

誰說只有大齡未婚女青年才有婚戀壓力?眼前這一位優質王老五同樣有,而且內外壓力還不小。

方竹這回拉這樣一條紅線,其實也同樣受了莫北母親的托。

莫家媽媽頂煩的不是兒子不能找到女朋友,而是看到那起不三不四性格浪蕩的女青年追著兒子屁股後頭跑就搓氣。

她也不是沒有逼著兒子相親過,可是兒子始終對知根知底的官家富家千金們產生不了距離美,拒絕的人多了,老戰友和老朋友們不免就會說:「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性格,什麼都不耐煩我們管頭管腳管尾巴。」

當然這是好話,也有不大好的:「現在的年輕人膽子越來越大,不興男女軋朋友,男男女女都能搞一場風花雪月。」

莫家媽媽輾轉聽了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遇見方竹連連訴苦,到最後還攤底牌:「我和他爸爸都是開明的人,不講究門第。」

這樣就把話給說得穿了,方竹自然是明白的,而且還帶點惻然。如果當年她的父母有莫家父母這樣的胸懷——這樣的事情是不好多想下去的。

方竹找到莫北,問他的意思。

莫北當時不置可否,就說:「你倒是關心起哥哥的終身大事了。」

方竹斟酌了片刻,探底:「田西姐姐回來過。」

莫北擦了擦眼鏡:「見了,他們夫妻都快有孩子了,打算生在加拿大,好拿綠卡。」

方竹下重藥再試探:「念大學時候我還幫你們傳禮物。」

莫北彈她的額頭:「多少年的芝麻綠豆事你還記得?」

這樣說就表示一切都俱往矣了,莫北最後是答應了她的相親安排。

方竹其實把莫北的情況和楊媽溝通過,沒想到楊媽說:「這年紀的男人沒談過戀愛,那才不正常。」

她撫額,現在的老人家想得真透徹,倒是年輕人放不開。斟酌了幾天,她正式來當這個媒婆。但一上來莫北就放了楊筱光的鴿子,對於這點,她想她是有權利生氣的。

於是她板著臉道:「我說真的,莫北哥哥呀!如果你不用心,就不用費這個步驟了。我也不想多事地推自己的好朋友進火坑。」

莫北疊起雙腿,「你還不信我?我做不到的事情絕對不答應,如果答應了,一定會做到,絕不讓你難堪的。」

方竹歎一口氣:「你是很好很好的,我是希望你們都能有個好結果的。」

莫北站起來:「小豬,你有操不完的心。」

「你這樣一叫,雖然不雅,但是我感覺瞬間年輕了。」方竹也笑起來。

莫北乘熱打鐵:「哼,你是小,都說父母在不遠行,你倒是有沒有做到?」

方竹說:「阿拉去吃早飯。」

莫北卻又再提:「不要忘記師長下個月過生日了。」

方竹只是領頭就出了門。

他們到弄堂口的「新亞大包」點了豆漿和粢飯包油條,莫北吃不慣,他是喝咖啡的人種。

但方竹吃得歡。她想她這點絕對比莫北強一籌。喝完了豆漿,她從錢包裡拿出錢給莫北。

莫北說:「買禮物得自己去買才誠心。」

方竹說:「我沒空。」

莫北望住她。

「我真沒空。」

「好,不勉強。」莫北把錢收下。

方竹說:「他也就好那口,我家那塊『百達翡麗』純屬擺著做擺設,他老人家用的『閃電牌』都老了,斯大林像磨個精光。前兩天在『亨德利』看到『閃電牌』有新款出來——」她說一半就住口了,因為莫北在微笑。

「大白天的笑什麼?」

莫北把大碗的豆漿一推:「你也應該清爽的,今天老清老早我來走一趟,不光是說明昨天的事情。」

方竹搖頭:「莫北呀,你是律師,不要老把什麼話都說得這麼透好不好?」

莫北說:「咱們這棟樓向來唯你爸爸馬首是瞻,更別提我從小就有『恐高症』。」

「你就是太白金星轉世。」

「太白金星」可不管,再三兩下一攛掇,拉著方竹就先去了南京路的鐘錶行。

方竹看中的是無蓋彩繪列寧像的懷表,看時間方便。遂叫了售貨員放進了黑絲絨盒子裡,又要了禮盒包裝紙包了一層,紮好禮花,遞給莫北。

莫北望著她:「你又何必?」

方竹說:「莫北,你應該明白的,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莫北說:「我不是你。」但是接過了禮物,「我可不如你。」

方竹正色:「不是的,你沒有做錯過事情,我做錯過事情。我爸爸曾經說過,每個人都要為他所做的事情負責,那麼我做的事情,我就必須要負責。」

莫北笑:「沒有這麼嚴重。」

方竹搖搖頭,又搖搖頭。

多少往事都隨風

方竹同莫北告別,她想,莫北是真的脾氣不錯,溫文和煦,從不令任何人難堪,包括他曾經拒絕過的那些相親對象。

至於他同楊筱光是否有緣分,方竹就無法判斷了。但其實他見過楊筱光,也許如今的他們彼此並不記得。

高三高考結束那陣子,方竹在家舉辦的同學聚會在一場沉悶的方家例行答家長問裡結束了。出門時,楊筱光抹一抹汗,表情終於放鬆,眉開眼笑地張開雙臂,站在高高的楊樹下,學體操運動員猛跳好幾下。

「我現在覺得渾身充滿了生氣。」

林暖暖嗔她:「嘴巴像水龍頭。」

方竹根本不以為意,走出自家大門,她自己都鬆了一口氣。

她把好友們送出軍區,走到大門口,楊筱光好動活潑,竟然朝崗哨敬禮,把人小伙子給臊紅了面。

這時莫北正好走進來,他停下來,看了楊筱光幾眼。那天晚上,方竹在操場跑步時遇見莫北,莫北問她:「早上來的是朋友?」

她說:「是同學。」

「挺好玩兒的。」

莫北在那一年有很多煩惱,但是說這句話時,臉上還帶著笑容。

過完了暑假,方竹打包做了大學新鮮人。從小玩到大的鄰居姐姐田西是她的同專業學姐,人前人後她口裡都叫著「田西姐姐」,跟著她身後混社團。

莫北和田西從高中開始就在談朋友,這是整個軍區都知道的事情。方竹對於男女之間朦朧的情事,多半是從莫北牽著田西的手這樣的情景中得到些啟蒙的。但是就連自己從來都一本正經的父親都對他們的早戀表示認可,還讚過一聲「佳兒佳婦。」

可那一年橫生出了枝節,田西的父親要調任進京,莫家伯伯卻因為一樁經濟事件降了任。「佳兒佳婦」便沒有再佳下去,倒把羅密歐與朱麗葉活生生演了一遍。

田家不允許田西再與莫北來往,莫家也硬氣,押著莫北去大西洋邊的城市念研究生。

那一段日子比較慘烈,方竹一下課就找著田西,陪她迎著傍晚的如血夕陽在操場跑步。

她們都是習慣軍隊化生活的人,身體素質也都不錯,一兩千米跑下來不成問題。只是田西一邊跑一邊哭,看得方竹都擔心繼續淌下去會是血不是淚。

田西說:「竹子,我很沒用,連一場戀愛都沒有勇氣進行到底,你不好學我。」

方竹血氣方剛地安慰:「田西姐姐,真愛面前沒有敵人,你要勇敢走下去。」

那是叫說的容易。

那日陪伴田西跑了兩千米,天已經很暗了,方竹徑直去食堂吃了飯,再去水房打了水。出來一轉,卻忘記應該往操場的左邊走還是往操場的右邊走。左右正躊躇,身邊走過去一個男生。

天雖然是暗了,可她還是隱約瞧見男生腳上穿了一雙回力球鞋,有紅藍兩條醒目的槓。男生走路很快,她想上去問路,無奈竟跟不上他的速度,竟不知不覺跟了好一段路。

校園裡的路燈明明暗暗,時常電壓不穩,眼看著天要全黑了,前面的男生轉過頭問她:「你跟著我幹嘛?」

他就是天生嚴肅的長相,不苟言笑的,讓她一開始本能就有點怕他,略縮一縮肩,又鼓起勇氣問:「問下哈,女生二捨怎麼走?」

路燈下面也看不清他到底什麼表情,但他是頓了一會才說:「這裡都到了男生一捨了。」

不曉得他是不是笑了,因為這邊來來往往的男生,看見這邊一個汲著拖鞋,挽了褲腿的女生手裡拎著熱水瓶,讀都覺得挺好笑地指指點點。

方竹大窘,扭了頭就跑。

但後面的人追上來,叫:「方向錯了,往左拐!」

她順理成章把手裡的熱水瓶交給了他,他也順理成章接了過來。一路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樓下的花園口,指了指前面。

這時,她才看清面前的男孩穿的是白色「老頭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下面就紮了一條最古舊的深藍色白雙槓運動褲。只是個子高,背板直直的,剃乾淨的板刷。

方竹只覺得眼前的男生穿得簡陋的不得了,可是又乾淨清正得不得了。她無來由就想到一句話「金鱗豈是池中物」,或許想得太遠,自己不由也笑了。

男生說:「宿舍樓的門房有地圖。」

舍友正趴窗戶上賞月,見了他們就叫:「方竹,別和小情人卿卿我我了,快上來看《流星花園》。」

方竹一下就面紅,對面陌生的他倒是也笑了,輕輕「哧」地一聲,點到即止。他向她道別,才兩個字:「再見。」

後來,田西申請了加拿大的大學獎學金,也去了國外。而莫北輾轉回到國內,在南方的海邊城市服役。

方竹為他們遞過一兩次信,可是紅娘沒有當得太長久,因為鶯鶯和張生在雙方家庭的壓力下都宣告放棄。

她在暑假的時候去莫北服役的地方玩兒,莫北帶她去看南邊的經濟開發區,一個小鎮的縣委書記在改革開放之初就領著鎮民避開政策搞地方經濟,當時備受白眼和打壓,可是二十年以後,整個小鎮都成了那個省的稅收大戶,家家都蓋了小洋房,買了小汽車。

莫北說到這位書記,連說了三個「好」。

方竹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是受不了能力上的歧視的。可是很久以後,方竹覺得她並沒有真正懂得這個道理。

回到上海,莫家的事情通過層層關係疏通,總算了了。莫家媽媽經此一役,生出些血氣,經常說的是:「門第算什麼?」

方竹接過原先田西在學校「新聞社」裡的工作,在那個暑假之後,和幾個同學開始做市裡某報舉辦的「大學生看中國」的新聞報導比賽。

她選的題目就是海南小鎮的二十年經濟發展史。這個課題對她來說,的確是大了點,她托了父親的關係找了不少當年的舊檔案,電話採訪了不少當年的改革先鋒和主管領導,最後做出來的報導又有翔實的背景資料又有一針見血的評論。

可學校送選題還得校內篩選一輪才能送去市裡,方竹原本以為自己做的天衣無縫,可是憑空出現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新聞社裡有另一組人也參加這個比賽,他們幫助本市一位幼年喪父的老太太尋找她當年做八路軍父親的下落,從南到北,甚至親自去到了當年的晉察冀根據地勘察,最後將葬在犧牲地六十餘年的烈士骨灰尋了回來。

在選題報告會上,方竹的陳詞是:「在這樣的二十年,時光是一條被點燃的導火索,我們的國家要進步,我們的民族要復興,在這條導火索上,被牽引前進。執火柴的人們付出至大的心血,在體系和道德的邊緣掙扎成長,終於能哄然一聲,將明日的輝煌爆破。他們撕裂了我們這個時代發展的口子,給予後人無限勇氣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我們能夠越來越有勇氣屹立於世界之林不倒,他們居功至偉。站在他們的肩膀上,我們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

方竹選擇的標題就是叫《明天的太陽》。

她很是志得意滿,大有勝券在握之感,下台時,同上台的人擦肩而過。她微微訝異,因為認出了他。

方竹看了看手裡的表單,他們那一組報的選題叫做《英雄無覓六十年》,但她沒有想到另一組的頭兒會是他——穿回力球鞋的男生。

這是她第二次遇見他。

那天的大禮堂很熱,只有幾台吊扇在大家的頭頂上「嗡嗡」轉著。他還是穿白色的T恤,和頭一回的不同款,稍稍厚實了,下面是牛仔褲。作為做演講的穿著,過於簡單了。但髮型未變,風扇的微風吹得動T恤,吹不動剛硬的髮型。他就站在眾人以上,微笑。

「我得先感謝我的同學們,這是我們最後一年可以在校園裡聚一起做這樣的報告。」他的聲音低沉,如同磁石的碰撞。

同其他做報告的不一樣,他先一一介紹了他的搭檔。她想,他們都是大四了啊!還這樣有團隊精神,真的好依靠。

方竹肅然起敬,認真聽講。

他們的選題切入點也與眾不同,用遊記的方式敘述,絕沒有多餘的修辭,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議。及至匯報到末尾,他在台上有了些情緒波動,但是在克制,因為他根本沒有結束語,只是緩緩報讀了一篇報導。

「這裡有你抗敵遇害時所流下的血跡斑斑,你的鋼筆,你的相機,都是與你一同陣亡的戰友。當我們看到它們的殘骸,你那年輕而智慧的臉顏,沉毅和藹的神色,清晰而響亮的聲音……都一一浮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撫摩著你那已經消失了溫暖和熱氣的血跡,便記起你所留給我們最深刻印象。」

他是適合演講的,恰到好處的情緒和聲音,恰到好處地調動人們情緒。在人們的耳朵裡,他說的每個字都似乎飽含了感情,有一兩刻,方竹也恍惚了。

但她及時醒轉,且並不服氣,想,這不過是以情動人,小使伎倆。

人生何處不相逢

方竹手裡的手機震了一下,這回真的及時醒轉過來,發覺自己站在十字路口發了蠻久的一陣呆。人來人往,看到她站在綠燈下頭不動,都當她是怪物一樣看。

她只好苦笑一下,發呆切切不可發到大馬路上,真的要被人家當作神經病的。低頭看短信,是手裡帶的實習記者發來的,又說鬧肚子,不好去做採訪了。方竹看好,一肚皮意見,最最恨實習生沒有認真的工作態度。

實習生拜託她完成她今天的任務,說等一下主編會打電話通知她。

方竹就更有意見,有靠山的實習生,能比不懂管理的頂頭上司更折磨人。又想想,自己也不好多說人家,誰又比誰更清白呢?

主編的電話及時來了:「新人要照顧要提攜的,你辛苦辛苦,今朝這樁採訪是軟文,人家付費的,這個月記到你的工資單上好了。」

方竹薄怒:「主編,我不給人做廣告的。」

主編說:「曉得曉得,你就當幫一趟忙。你不是要做古北的那個暗訪嗎?我給你半個版,採訪的費用回頭我也給報銷。」

一聽這茬,方竹的氣去掉三分。

主編又說:「上頭都打過招呼,小姑娘就是體驗生活,大四一結束家裡就要送去哥倫比亞大學念新聞的。要煩惱也就一兩趟,擔待擔待。」

方竹基本只好答應,人家都出口要她擔待了。她想,她是拼了命的不要別人去擔待,可有的人就是喜歡要別人擔待。也許是自己有福不會享。

她細細問主編採訪提綱。

主編說:「簡單,做一個廣告人專題,那間公司最近要轉型,提前擺點噱頭。」

這樣一說,方竹心裡就有譜了,廣告怎麼打,她都有數的,連提綱都免問,直接問地址。

主編說:「就是『君遠』呀!」

呼呼的一陣冬風就吹過來,方竹昨晚沒有睡好,受了涼,鼻子本來就上下不通氣。好了,這下猛地澀滯,感冒病毒全線發作。

她呼吸困難,心跳加速。想的是,真是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