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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平靜

當捷報傳回雲頂宮,滿朝嘩然,那些不看好與戎狄開戰的大臣們紛紛閉上了嘴巴。

而王座之上的雲澈卻並不喜悅,因為凌子悅至今還沒有回來。

紹郡郡守府中,明朔與凌子悅相對坐於案前,明朔小心翼翼地為凌子悅包紮手掌上的擦傷。燈光映照著明朔低垂的眼簾,他的小心翼翼中是不同於沙場鋒芒的柔情。

「明朔,有時候我都弄不明白了,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凌子悅笑著問。

「什麼?」明朔抬起頭來,對上凌子悅目光的瞬間卻又別過臉去,「大人受傷了,陛下只怕要問責於明朔了。」

「憑什麼?為什麼?」凌子悅活動了一下手指,仰面吸了一口氣道,「我凌子悅這一生,最為快意的就是看著左將軍部眾被擊敗的那一刻。陛下若是要問責你,我凌子悅就引咎隱退。」

「大人萬萬不可!」明朔忽然正襟危坐,十分認真地望向凌子悅。

「為什麼不可?」凌子悅扯起嘴角問。

「因為……因為大人是陛下的眼睛……如若大人隱退了,陛下如何看清時局,看到那些被浮華淹沒的有學之士,看到雲頂之外的大漠飛煙?」

「謝謝……明朔……謝謝你。」

數日之後,雲澈得到明朔與張書謀還朝的消息時,他大喜過望。

明朔與張書謀因為此役大勝,雙雙被加封為紫金大夫。而龍亭郡郡守林肅此次破敵有功,被調回帝都,加封為雲光大夫。雲光大夫之上便是九卿,林肅當年被鎮國公主貶謫,如今雲澈親旨令其回到帝都,其中寓意朝中大臣無不猜測。而更重要的是,鎮國公主竟然沒有提出任何反對的意思,又或者她根本找不到反對的理由。雲澈一直想要重用林肅,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

「凌大人,你的頭不疼了?」

雲澈的聲音從高處傳來,任誰都感覺到一股壓力。明朔與張書謀自然知道雲澈是在為凌子悅私自離開帝都而慍怒,但朝中其他大臣們卻不知道。

「回陛下,微臣身體已經無恙。」

「想必是朕交給你的事務太過瑣碎,把你累壞了。」

「為陛下分憂,微臣不覺倦累。」凌子悅雖然低著頭,聲音中卻沒有絲毫猶豫。

整個早朝,雲澈有條不紊地處理了所有政務,但是他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凌子悅的肩上。她又瘦了,還有手腕上的布巾,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受傷了?

退朝之後,凌子悅被傳到了宣室殿。她剛來到殿門前,就看見盧順退了出來。

「凌大人,陛下氣著呢!」

「我知道。」凌子悅吸了一口氣,雲澈再生氣,也不會要她的命。

宣室殿內一片寧靜,她踏入的每一步都迎著雲澈的目光,看似沉重,卻又隱隱透露出惶恐與不安。

「微臣凌子悅叩見陛下。」

凌子悅伏身,不等到雲澈的允許她是不會抬頭的。她能感覺到雲澈起身時的聲響,他一步一步行來時地面那細微的顫動。

驀地,她被雲澈一把抱起,驚得凌子悅緊緊扣住雲澈的脖頸。

「陛下!陛下!」凌子悅的帽冠落了下來,一頭黑髮如奔騰流水下墜,垂至雲澈的肩上。

「你知不知道這些日日夜夜朕每時每刻都在心驚膽戰!」雲澈看著眼前的凌子悅失了神,以往的俊朗之氣被柔美雋秀取代,宛如一顆流星乘著夜風墜入海中,久久難忘。

「陛下……是微臣的過錯……請陛下恕罪。」凌子悅向後退了半步,向雲澈行禮。

雲澈低下身來,替凌子悅撿起帽冠。

「有過錯的是朕……是朕太放不開你……」

他的手指挽起她的髮絲,輕輕置於鼻間。他還記得他們年少無間時同榻而眠,自己是多麼喜愛嗅著她發間的味道。

「以後……別讓朕這樣寢食難安……」雲澈的額頭抵在凌子悅的額上,他的氣息如此清晰,一遍一遍若有若無地撩撥著她的心房。

她向後一退,雲澈扣的更緊,窒息一般。

「朕為你束髮吧。」

「微臣……」

雲澈拉起凌子悅的手,將她按在案前坐下,「就當朕高興。」

凌子悅仰起頭來便對上雲澈的雙眼,似乎有無以言傳的情絲湧落,將她緊緊纏繞。雲澈輕輕托著凌子悅的發,為她梳起。他的動作是極其緩慢的,像是要將世間一切長久地留在此刻。

「朕只替兩個女人梳過發。除了母后就是你。」

「凌子悅怎能與太后相比!」凌子悅正欲起身,雲澈卻再度按住了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髮髻併入帽冠之中。

「母后是將朕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朕對她存有孝義。而你,與她是不同的。」雲澈並未言明怎樣的不同,又或者他也說不出來是如何不同。

他的臂膀緩緩環繞上凌子悅,沒有了那樣的霸道,顯得如此珍惜。

鎮國公主的身體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時光沉澱了她也消磨了她。

朝中支持她的諸侯郡王們在這些日子裡,都被雲澈以不起眼的方式逐一消弱實力,並且巧妙地製造他們之間的內部紛爭。如今這些諸侯王,就是要集結起來,也是如同散沙。

而雲澈也在蓄勢待發,他心中知道,再過不久,鎮國公主只怕再阻礙不了他了。

凌子悅離開雲頂宮時,鎮國公主的宮人前來告知說鎮國公主想要見她一面。

這是自從雲澈登基之後,凌子悅第一次前往承風殿。鎮國公主宮中透露出一種寧靜悠遠之氣,與宣室殿的威重儼然不同。

素色的帳幔間隱隱傳來鳥兒的鳴叫,鼻間是淡香繚繞。

凌子悅見到鎮國公主的瞬間,頓覺這位一直精神振爍的長者已然蒼老許多。

「微臣凌子悅向鎮國公主請安。」

鎮國公主抿起唇來,向凌子悅招了招手,「孩子,過來。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你了……以前陛下來我宮中請安,你就那麼恭恭敬敬守在殿門,我也只聽過先帝與陛下談及你,卻不曾與你聊過。」

凌子悅上前幾步,鎮國公主卻伸長了手,凌子悅只得握住她,坐在她的身旁。

「子悅啊,你與陛下待的時間最長,今日我想聽你說說陛下。」

凌子悅微微一愣,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怎麼了,怕說錯話,我會責怪你?」鎮國公主笑著拍了拍他,這麼多年來鎮國公主大權在握,凌子悅對她的印象永遠是個威嚴的皇室元老,而此刻的她,卻更像是普通人家的老婦人。

「陛下有太多面,凌子悅不知從哪一面說起。」

「那就說你最喜歡的。」

「陛下……是個至情至性之人。」

凌子悅言辭坦蕩,無絲毫雕琢矯飾之意。

鎮國公主輕笑一聲,「你與其他人果真不同。其他人都是對我說陛下是雄才大略,只有你說至情至性。」

「陛下胸中有韜略,有遠見,這些鎮國公主已是十分清楚,凌子悅再說這些沒什麼意義了。」

「那麼子悅,在你心中何謂君王的遠見?」

「回鎮國公主,從來都是時勢造英雄。而時勢卻無時無刻不在改變。前朝固守陳規以暴制暴,被推翻傾覆。陛下以史為鏡,審時度勢,不欲重蹈前朝覆轍。陛下興戰事,欲與戎狄決雌雄,並非好大喜功,而是為了雲頂王朝的長久穩固。戎狄不除邊陲不寧,百姓難安,而我堂堂雲頂王朝永遠難以抬起頭來,更無法駕馭鄰邦眾國。長此以往,雲室王權難以穩固。欲興戰事,則必須國庫豐滿百姓豐衣,所謂攘外必先安內。既然如此,陛下若固守舊章,我雲頂王朝不會有任何改變,沒有改變何談興起,沒有興起何談制敵?」

鎮國公主頷首一笑,長歎道:「我算是聽明白了,你啊這是在替陛下鳴不平呢!說我這老太婆束縛了陛下的手腳。」

「鎮國公主恕罪!」

「你本就無罪,我也就不必恕罪了。」鎮國公主仰起頭來,「我老了,以為自己根基深厚陛下必定奈何不了我,誰知道他來了這麼一招溫水煮青蛙。不知不覺,我身邊的可用之人就被他一個一個從這棋盤上拿下來了。你說,這盤棋,我還有勝算嗎?」

凌子悅垂下眼來。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只要您放下戰意,一切便可趨於平靜。」

鎮國公主頓了頓,隨即低聲笑了起來。

「平靜?習慣了追名逐利的人,怎麼平靜的了?就算我這個老太婆想要平靜,多的是人不肯要我平靜。所以……我很羨慕陛下。」

「不知您羨慕陛下什麼?」

「我與陛下都是一把利刃。陛下找到了自己的劍鞘,他安穩於劍鞘之內,養精蓄銳,收斂鋒芒……我卻沒有。這大概就是我……永遠贏不到最後的原因……下去吧,我要好好歇息了。」

凌子悅抬起頭來,忽然感覺到眼前的鎮國公主脆弱蒼老了起來。

鎮國公主的身骨一如洛照江所言,一日不如一日。這幾日著了風寒之後,咳嗽不止,且高熱難退。雲澈亦是日日請安探望,洛太后也是常伴左右隨侍湯藥。

太醫隱晦地告訴雲澈,鎮國公主就剩這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