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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蟬,不疼了

「你這個死叫花子!竟敢偷聽我娘子沐浴!看我今日不踹死你!」

路小蟬蜷起身來, 疼得出不了聲。

周圍的鄉親們見那屠戶滿眼赤紅, 身上青筋暴起, 紛紛退開, 不敢上前勸阻。

還好有一個孩子叫嚷出了聲音來:「呀!娘親, 小乞丐被打死了嗎?」

屠戶只想要找回自己的顏面, 沒想要鬧出人命, 於是收了腿腳,朝路小蟬吐了口唾沫,「下回, 你若再敢偷聽我娘子沐浴,我就把你剁了餵豬!」

說完,那屠戶拽過壬二娘離去了。

路小蟬口中都是鮮血味道, 站都站不起來。

周圍人來人往, 沒有誰在乎一個乞丐的死活。

原本炎熱至極的天氣,忽然陰雲密佈, 沒過多久, 暴雨傾盆而下。

路小蟬被雨水澆灌, 身上的血污也被沖洗, 他得了幾口雨水, 恢復了些精神, 緩慢地往路邊爬去。

每挪動一寸,身上的碎骨就像是扎進了肺腑之中。

可路小蟬不知道哪裡來的執念,就是要死, 也要死在路口的那棵樹下。

那是他被老乞丐撿到的地方, 也是因為那棵樹上的蟬鳴,他才得了這個名字。

落葉歸根,哪裡來的回哪裡去。

費盡了最後一絲氣力,他終於爬到了樹下。

他閉上眼睛,人嘛,有生當然有死,有始自然有終。

我這輩子的苦頭已經吃夠了,滿天神佛給個方便,下輩子……讓我過的好點兒唄……

迷迷糊糊之間,他似乎又嗅到了醉酒夢中的那一股露水味道,和雨水沖刷混合著泥土的味道不同,那是遺世孑然的氣息。

那味道越來越明顯,彷彿有人站立在他的身邊。

路小蟬的耳邊似有一滴駐留在九天之顛的露水,忍耐了千年,終於隨心肆意地跌落了下來。

頃刻之間,萬物俱籟,時間也靜止了。

原本從樹枝之間澆灌而下的雨水也倏然懸停在了半空。

路小蟬皺了皺眉頭,他勉強睜開眼睛,卻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但是他知道,有人就在他的身邊,而且離他很近很近。

他艱難地伸出自己的手,哪怕一切是自己的幻覺,他也想要確定,可是他的指尖觸摸到的,僅僅是樹下的泥濘罷了。

「唉……」路小蟬歎了一口氣。

若說執念,自己的執念從來都不是吃不完的食物,飲之不盡的「醉生夢死」,而是有一人……哪怕只有片刻,將他放在心上。

否則,一場生死,竟然都沒留得半點痕跡。

他閉上了眼睛,這大概是他呼出的最後一口氣了吧。

「小蟬,不疼了。」

這是路小蟬最後聽見的聲音。

他第一次聽見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念自己的名字,輕描淡寫地抬起,卻無比珍重地放下。

這是老天爺可憐他,給他這輩子最後的一點念想了嗎?

無論你是誰,再念一遍我的名字可好?

「之前我神魂離體來尋你,可惜只能停留片刻。我才剛收了心神,你便出事了。」

清冷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痛惜,可這一絲卻是刻骨,就像冷玉上一道裂紋。

「誰讓你疼,我便讓他千萬倍奉還。」

溫熱的氣息落在他的耳畔,他的臉頰,他的頸間。

不論他有多麼髒亂,這個人也不嫌棄,只想與他耳鬢廝磨,癡纏至死。

路小蟬分不清那是夢還是幻覺,有一個人為了他披星戴月而來,就是為了須臾的人間極樂。

他的意識逐漸混沌,魂魄像是被人捧在手心裡揣在懷裡,溫著、暖著,有一股氣息入了他的體內,澤陂萬物一般浸潤了他的身體,所有的疼痛逐漸消失,他就像是墜入了柔軟的雲叢裡,這一生他都沒有睡得這麼安心。

不知過了多久,撕心裂肺的蟬鳴鬧得路小蟬的腦子都要炸裂開了。

他「嘩啦」一下坐起身來,隨手抓了樹下的石頭往頭頂上一扔:「別吱吱呀呀的了!叫魂呢!」

石頭落下來,正好砸在他兩腿之間,還好路小蟬反應快,不然子孫根就保不住了。

蟬鳴依舊,路小蟬忽然反應過來……他,竟然沒死?

怎麼回事?

路小蟬站起身來,忽然發覺自己身上沒有一點痛處。

嘴巴裡的血腥味也沒有了,他摸自己的胳膊,他確定自己的左臂被那屠戶給踢斷了,現在怎麼好像一點兒事兒沒有?

他原地蹦噠了兩下,懵了。

原本站都站不起來的一雙腿,也好了?

這是怎麼了?

路小蟬隨便一個轉身,就聽見啪啦一聲細碎聲響,他蹲下來摸了摸,就摸到了一根竹枝。

這竹枝韌性很好,粗細和長度也剛好。

可是路小蟬卻記得,自己的那根竹枝早就扔在巷子裡了,自己爬回樹下的時候,根本就沒帶竹枝。

這是怎麼回事?

他驀地想起自己將死之際聽見的那個聲音。

難道真的有人來救了他?

路小蟬握著竹枝四處敲打了一遍,根本就沒有人。

他翹著竹枝,來到了街對面的無肆酒坊。

如果當日暴雨之下,真的有人在他的身邊,也許店小二瞧見了呢?

路小蟬在酒肆的窗台下窩著,一聽見店小二的吆喝聲就吹了聲口哨。

店小二立刻將腦袋探了出來。

「我的老天爺!你是人還是鬼!」

「我當然是人了!」路小蟬抬起竹枝,差點就敲到那店小二的腦門。

「你……你昨天給那屠夫揍成一灘爛泥了,我看見你都吐血了!你……你真不是小鬼還陽?」

「去你的小鬼還陽!」路小蟬聽得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娘的看見我差點給揍死,你不敢勸那屠戶就算了,怎的他走了你也不來瞧瞧我?」

「唉……我這不是覺得你死了嗎?」店小二大概心裡面有點內疚,抓了個白面饅頭扔下去給了他。

「我沒事,好著呢!瞧瞧我,胳膊手腳齊全!」

「你……你這才一日,怎麼身上連個疤都沒有了?莫不是有神仙庇佑?」

「所以我才來問你,昨天在那樹下,你有沒有看見什麼人在我身邊?」

「昨天那陣大雨,從午後下到半夜,路上都沒人了,客官也沒有了,我們早早就打烊了……」

「成了,我知道了,你就是啥也沒看見,對不?」

「是啊……」

「謝你的饅頭,我回去了。」

路小蟬轉過身去,走回那棵樹下。

他昨日被暴打,不是夢。

那場大雨,也不是夢。

他那麼嚴重的傷勢一夜痊癒,更不是夢。

所以,那個來到他身邊的人,也不可能是夢。

我夢見你那麼多遍,如果你來找我了,為什麼不肯現身呢?

路小蟬閉上眼睛,用力吸了吸鼻子,他嗅到路過的女人身上脂粉氣味、孩童手中糖人的甜膩、挑著扁擔男人身上的汗味,可偏偏就沒有那一縷讓他魂牽夢繞的味道。

路小蟬坐在樹下,拿出了店小二給他的那個饅頭,掰了一口,塞進嘴裡。

誰知道吃了還沒多久,就有什麼人一點一點爬向他。

路小蟬往旁邊挪了挪,反正一棵樹也能歇下兩個人,誰知道那人抓住了他破得腳趾頭都露出來的鞋子。

乾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求你……求你給我……吃一口吧……」

路小蟬差點沒被饅頭給嗆著。

他這輩子都在求別人賞口飯吃,有生之年竟然還有人求他?

路小蟬又咬了一口。

「求你了……」

「大家都是乞丐,何苦互相為難?」路小蟬又啃了一口。

「我真的好餓……」

那乞丐氣若游絲,聲音將斷不斷,嘶啞的聲音聽著很折磨人。

「我也餓啊。」

這時候,張大娘拉著自己的孫子路過,說了句:「不就是一口饅頭嗎?那乞丐瘦得皮包骨頭,就剩一口氣了,你也是乞丐,怎的就這麼狠心?」

路小蟬笑出聲來:「張大娘,既然都是善心,為什麼你孫子手裡的肉包就不能施捨出來?我一無所有,就這半個饅頭,你卻要我做個善人。咱兩,誰更狠心?」

張大娘張口結舌,她的孫子正要把咬了一半的肉包子遞過去,張大娘一把將他拽了回來。

「別看了,我們走。」

路小蟬笑了笑,把最後一口饅頭遞了出去:「罷了,給你吃了。」

那乞丐如同餓死鬼投胎,狼吞虎嚥之後,居然上嘴一口咬住了路小蟬的手指。

「啊——」

路小蟬拳打腳踢一番,可自己的手指還是被死死咬住,那乞丐發出瘆人的低笑聲,他彷彿要把路小蟬的手都給吃下去!

街上的人看見這一幕,紛紛退讓開來,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聲,混作一團。

「是邪靈!」

「那乞丐……就是邪靈化身!」

「他舌頭吐出來了!他眼睛發白啦!」

「我們鹿蜀鎮怎麼會有邪靈!」

路小蟬咬牙切齒,他就知道莫名其妙來個乞丐準沒有好事兒!原來是個邪靈!

他長這麼大,只聽老乞丐說故事的時候提起過。

如果被邪靈盯上了,要麼將其降服,要麼就要知道這邪靈的名字。

若能念出它的名字,自己的魂魄就能與這邪靈「契談」,也許能讓它放自己一條生路。

自己的半隻胳膊都已經被它吞進去了,路小蟬額頭上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