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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我點一下頭,跟著應和道:「對不起,就這麼直接闖進了你的家門。」

「二位言重了……」

阮悠悠姑娘雙頰微紅,她坐直了身子,將被子往上提了提,「若非你們方纔的照顧,我現在……」

她道:「可能已經上了黃泉路。」

這話聽在我耳邊,讓我心裡微一酸澀。

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壽命已經到了盡頭。

而我們之所以會來這裡……正是要幫她踏上黃泉路。

阮悠悠床前的被子垂落一角,剛好搭在地上,我彎腰去撿被子,瞧見了床底放著的竹簡。

那竹簡上刻著……

歲月不堪數,故人不知處,無端把韶光負。

自一百年前起,凡界就有了宣紙,竹簡著實很少見,尤其這竹簡上的字還刻的這樣深,並非用毛筆寫成。

什麼樣的人才要用這樣的竹簡……

我呆了片刻,怔怔望向阮悠悠姑娘。

她的目光平靜到不正常,像是在看我,又像是沒有任何東西入眼。

我終於知道了為什麼玄元鏡照不出她的生平,玄元鏡復原了死魂生前所見,而這位悠悠姑娘根本沒有任何生前所見——

她是個盲人。

☆、第65章 蘇木箋(二)

窗戶上漏風的破洞已經補好,朦朧的月華流瀉入戶,映得地磚深深淺淺,我側過臉去看,一時有些失神。

「最近的客棧在十里之外,中間還有一段崎嶇的山路。」阮悠悠斂下長睫,聲音輕緩:「你們若是不嫌棄,今晚不妨住在隔壁……」

我靜靜地望著她,接話道:「謝謝你,今晚打擾了。」

雪令也跟著添了一句:「多謝姑娘好意,總算不用急著趕路,若不是有幸遇到了姑娘,今夜只好露宿野外。」

他一手背後,煞有介事道:「我一介莽夫倒是無謂,可歎家妹自小身子弱,旅途顛簸已覺疲累,露宿荒郊怕是受不住。」

阮姑娘愣了一愣,低著頭淺淺笑了。

她道:「公子是個好哥哥。」

阮悠悠皮膚細白,五官秀美,長髮濃密烏黑,本就十分耐看,她這樣一笑,更是顯得尤其溫煦柔和。

難以想像這樣的姑娘,會是一個執念深入骨髓的死魂。

「家裡很久不用燭火了。」話中頓了頓,她抬手扶上床架,似欲起身,「你們若是需要……」

我連忙道:「不用了,我們自己帶了蠟燭和火折子。」

是夜,月色靜沉。

我提筆坐在一張老舊的木桌前,這張桌子缺了半截木腿,用紅泥砂的瓦磚墊著,寫起字來,桌面輕晃不止。

雪令握著長劍立在一旁,沉默稍許後,他問:「這是在寫什麼?」

竹窗半掩,偶有一陣涼風吹來,晾乾了雲波宣紙上的墨痕。

我聞言停了筆,仰起臉看他,「我在阮悠悠床邊的竹簡上看到了這首詩,一般的詩句無論五言還是七言,至少會有四句……但是這首詩,寫了三句就結束了。」

雪令似是來了興致,他俯身靠近,將這首古怪的詩念了出來,「薛燭觀其釧,淮水入南榮,山路猶未屬……」

「這是什麼意思?」雪令抱劍思索一陣,忽而笑道:「也許只是隨手寫的,並沒有特殊的意指。」

他接著輕歎一聲,語氣似有幾分惋惜,「這位阮悠悠姑娘,一個人生活在這裡已屬不易,沒想到還是盲人,也難怪玄元鏡照不出什麼東西。」

我默不作聲地盯著那首詩看,出神時筆桿從指間滑落,滾過整張宣紙。

三句詩都是按豎列寫的,此時橫著看第一行,連成「薛淮山」三個字,似乎也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是薛這個字恰好是一個姓氏。

我怔了一瞬,輕聲問:「薛淮山……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

雪令沒有立刻回答,抬袖攤開了他一早帶來的名冊。

這個名冊上記錄了整個嘉南國男女老少的姓名和籍貫,翻到一半時雪令忽然道了一句:「若是這個薛淮山不是嘉南國的人,我們豈不是白找了?」

我想了想,認真地答道:「那我們就等到明天早上,含蓄地問一下阮姑娘。」

嘉南國地廣人稀,名冊並不能算得上厚重,翻到後來,倒是真的尋到了一位出身北郡的公子,姓名條件恰好符合。

「倘若是他,還真有些蹊蹺。你看這裡……」雪令指著那薛公子的命格,指尖挨著紙頁敲了一下,「他是嘉南國的國師,日後還要迎娶國君最寵愛的公主,命中富貴顯赫,也不知是如何認識了荒郊野嶺的阮姑娘。」

次日清晨時分,阮悠悠下床升起了灶火。

我跑到灶房裡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在熬一鍋粥,菜板上的萵苣葉切成了細絲,鍋裡的粳米在沸水中上下翻滾。

清透的晨光籠在她身上,更襯得她腰肢纖細,身段窈窕。

「家裡只剩下這些,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胃口……」阮悠悠靠著灶台,輕聲開口道。

我詫然看著她,忍不住問話:「這是給我們準備的嗎?」

阮姑娘點了點頭,她微側開臉,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水缸裡原本養了一條魚,方才去尋時卻不見蹤影,可能是被野貓叼走了。」

我上前一步,盯著她的雙眼,試圖從她紛亂的心緒裡剝絲抽繭。

悠悠姑娘的記憶頗為雜亂無章,卻有一個記得很深的景象。

那是春花漫放嶺上蒼翠的二月天。

彼時阮悠悠的父親還在世,她的母親在生她時難產而死,是父親將她一手帶大。

那時的院子裡除了幾株梅花外,還種了穠桃甜李,她看不見春日的桃花李樹有多嬌媚清艷,只記得那些花朵帶著甜到骨子裡的馨香。

她一向醒得早,雞鳴一遍即會起身,那日也不例外。

春日的暖陽破曉,樑上燕子清啼,阮悠悠端著一碗稻穀,蹲在院子裡喂雞。

柴門前傳來一陣馬蹄聲,繞過竹籬傳到她的耳朵裡,那馬行步悠然,蹄聲清閒得很。

阮悠悠提著裙子站了起來,細碎的稻穀被她撒在了地上。

「請問這位姑娘……」

她正準備進門回屋,聽見這話恍然停住了腳步。

那聲音大抵是來自於青年男子,沉緩如溪澗松石,兼帶半點散漫的意味。

他問:「阮秸先生是否住在這裡?」

阮秸是她父親的名字。

不過在嘉南國境內,阮士這個稱謂流傳更廣些,人們將「士」這個字放在阮姓的後面,以示對阮秸的尊敬之意。

阮悠悠的父親阮秸原本是軍師出身,跟隨嘉南國開朝國君四處行軍,計謀多端極擅用兵,所著兵法以詭詐多變而聞名。

國君南征北戰十幾載,安定四方以後創立新朝,阮秸被封為一等公,賜良田萬畝美妾數十。

然而阮秸卻遞交了一封辭呈,他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女兒,隱退到了無人所知的荒村野林。

阮悠悠乍聽見有人詢問她父親,且這個人是個前所未聞的陌生人,大概不會有什麼好事,於是開口答道:「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她說:「公子恐怕尋錯地方了。」

她的背後,那位騎馬而來的年輕公子,聞言笑得清閒而促狹。

「這麼個美人,竟然也會騙人。」他道。

阮悠悠不知不覺紅了臉,她捧著那只方才裝稻穀用的瓷碗,背對著他進了屋門。

她踏過門檻時,聽到那公子再次開口道:「千里外遠道而來,只想見阮先生一面,敝人生性輕慢,唐突姑娘的地方還望海涵。」

「我爹不會見你的。」阮悠悠回答:「公子還是離開吧。」

春.光燦然,花香鳥語,所有聲音陡然淡了下來,徒留一片沉寂。

嘈雜的回憶散去,眼前的阮悠悠蹲在灶台前,往那爐子裡添著乾癟的柴火。

灶爐裡星點火花飛濺,燎在她袖口燙出幾個黑點。

我看不清她的其餘記憶,跟著發起了愁,蹲在她旁邊陪著一起添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