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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彼時的丹華甚至不知道駙馬是什麼,就聽到她母親柔聲道:「有沒有官職都無妨,只要能真心對丹華好。」

只要能真心對丹華好。

丹華公主的母親重病去世後,她覺得這世上再沒有誰會真心對她好。

丹華的母親去世的那一年,她才剛滿六歲。

春寒料峭,屋簷房瓦上還有一層未化的雪,丹華公主穿著一身白衣服,雪球一般蹲在她母后的宮殿門口。

她自小被教養得很好,食不言寢不語,連哭泣也沒有聲音。

侍女們溫言軟語地安慰她,她卻連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嫩包子般的小臉深深埋在臂彎裡,終是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兩個月後,她的父王娶了左相的女兒為妻,甫一入宮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后。

又過了十個月,這位新後生下了兒子,伺候公主的侍女告訴丹華,她有了一個弟弟。

丹華的弟弟,尚未滿月便被封為東俞太子。

教習丹華公主的幾位老師都是翰林院大學士,出了名的飽諳經史學識淵博,其中一位在同丹華講解詩經時,卻見年幼的公主呆望著書冊上的字。

老師放下自己手裡的書,溫聲道:「殿下想問什麼便問吧。」

丹華默了一小會,捧著書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念道:「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念完這句詩,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師,「為什麼詩經裡說人不如故,男子還常常要納入妾室,迫不及待地迎娶新妻?」

丹華真正想問的,是為什麼她的父王這麼快就娶了新的王后,這麼快就又生了一個兒子。

這位翰林院大學士也是沉浮官場數年的人物,他立刻明白了丹華公主的意思,啞然半晌後,竟然緩緩解釋道:「詩經裡的民謠樂歌,多半來自坊間市井,殿下莫要全信。」

丹華公主九歲那一年,國君忘記了丹華母親的祭日,沒有去東俞王陵給已故的王后上一炷香。

次日丹華離宮出走,她仗著身量嬌小,從宮牆的排水洞裡爬了出去。

她漫無目的地遊蕩到城東的集市口,因為身上沒有帶一分錢,眼睜睜地看著賣包子的人路過她,賣糯米炸團的人路過她,愣在街邊餓到頭暈眼花。

不遠處走來一個打扮富貴的胖子,這位胖子經過乞丐時厭棄地啐了一口唾沫,看見街邊撿石子的孩子惡意上前踩他們的手,瞧上街口容貌秀麗的姑娘還順手揩兩把油。

於是這位忙碌的胖子就沒有功夫吃手裡的燒餅。

丹華決定從這個胖子的手裡搶燒餅。

她沒費多少力氣就搶到了手,一路撒丫子狂奔著逃命,那胖子邊追邊喊道:「抓小偷啊!抓小偷啊!」

她最終拐入了街角的小巷,心驚膽戰地伸出腦袋時,卻見那胖子癱倒在遠處的地上,沾了滿身的垃圾和泥垢。

是傅錚言幫了她。

丹華沒有見過像傅錚言這樣的人,她說什麼他就信什麼,她問什麼他就答什麼,單純的像是一張白紙,隨便她如何塗畫。

那一日,傅錚言帶著丹華逛遍了東城集市,最後還在東城最出名的勾欄瓦捨外聽了一齣戲。丹華過得很高興,自從她的母親去世後,她再也沒有這麼高興過。

傍晚大批禁衛軍搜查全城,毫不費力地找到了丹華公主。

從那日算起,丹華有五年沒見過傅錚言一眼,他被送去軍營訓練成王宮侍衛,每天最多只能睡上三個時辰。

她常常會想他,甚至畫了他的畫像,卻無一例外沒有畫臉,因為不知道他長成了什麼樣。

丹華想,這些畫像可以留著以後補。

她年滿十四歲時,傅錚言終於成了她的侍衛。

丹華和傅錚言一起出宮散步踏青打獵,他牽著她的手走過城郊遍野,她心頭一動,踮起腳尖親了他的臉。

傅錚言差一點便摔倒在地上,他呆了半刻方纔如夢初醒道:「殿下……」

「別叫我公主,也別叫我殿下。」丹華倚在他懷裡道:「叫我的名字。」

丹華出落得愈發漂亮,但性子也愈發調皮了起來,傅錚言常常被她撩.撥到呼吸急促,卻從來不會主動碰她一分。

丹華公主十六歲以後,每日都在想如何把自己的侍衛騙上床。

堅持必定有回報,終於有一天,她成功了。

卻也是在同一日,她的父親病重到行將就木,同她說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話。

國君對自己的廢柴兒子已經不抱希望,他將整個東俞的未來都交到了女兒的手上,無論丹華收不收下,她都必須頂著監國長公主的名號,處理國事守護朝堂。

丹華長公主遇到過兩朝元老的冷嘲熱諷,遇到過西部戰亂和國庫虧空,她明明還不到二十歲,卻一直在學習如何才能壓得過那些手握重權的朝臣。

傅錚言幫她殺了很多人,丹華一直覺得終有一天,這些殺戮造的孽要報應在她的身上。

她失去了一個尚未成形的孩子。

流產的時候身體所受的苦楚,比不上醒來以後心口的鈍痛。

世家大族聯合起來反對她,丹華長公主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卻在看到傅錚言之後恍然發覺……

她即便自己有事,也絕不能拖累到傅錚言。

她從沒想過他會死。

世事反覆無常,失而復得最欣喜,得而復失最心酸。

傅錚言的骨灰是丹華親手燒化的,她捧著這盒骨灰回了宮殿,沒有靈堂也沒有祭奠,她打扮的像是要去結親,而不是送他渡過往生。

她如今也不過只有二十多歲,卻彷彿已經和愛人過完了一輩子。

傅錚言的骨灰盒被丹華放在了床頭,她便是用這種方法默默守著最愛的人,見或不見,都心感滿足,閒來同他說上幾句話,有長有短,含喜含哀,尋常如世間最普通的夫妻……

即便她的每一句話,都得不來他一聲應答。

☆、第3章 月

晚風寒涼,月色滄滄。

我趕到黃泉地府時,恰逢傅錚言的魂魄走上奈何橋。

面無表情的鬼差們守在橋的兩邊,指引魂魄邁入他們該走的路,孟婆手掌鐵勺攪弄著湯鍋,額前花白的髮絲擋住了打褶的皺紋。

傅錚言端過孟婆遞給他的湯,低頭盯了湯水半晌,也沒有張口將孟婆湯喝下去。

「這是碗鹹湯,你喝下去也不會覺得苦。」孟婆放下了手中的湯勺,慢吞吞地勸誡道:「喝吧,小伙子。早點喝完,就能早點上路。你下輩子有富貴命,莫要耽誤投胎的時辰。」

傅錚言仍然不想喝這碗湯。

兩個鬼差見狀,一左一右地架住傅錚言,將他從奈何橋上拖了下來,另一個鬼差端著孟婆湯走到他面前,作勢就要往他的嘴裡灌。

「等一下。」我出聲打斷道。

幾個鬼差聞言鬆了手,抱拳彎腰對我行了個禮。

我從鬼差手裡接過孟婆湯,雙手捧著溫熱的湯碗,抬起頭看著傅錚言:「你不喝這碗湯,就不可以輪迴轉世,也不可能和丹華再續前緣了。」

傅錚言眸色微動,不聲不響一口悶干了湯水,而後他的手一鬆,那白瓷燒成的湯碗落在了地上,發出一陣瓷片碎裂的清響。

「哎,今天又打碎一個碗。」不遠處的孟婆提著湯勺望了過來,語調拔高道了一聲:「好孩子,幫我這個老太婆把碎片撿過來吧。」

傅錚言發了一會呆,彎腰撿起那幾塊碎片,遞給孟婆以後,緩步走上了奈何橋。

翻濺浪花的往生江水仍在滔滔奔湧,數不清的魂魄們腳步無聲的走過,奈何橋的盡頭閃現著六道輪迴的微光,頃刻間吞沒了傅錚言的身影。

我的手上還有一支金步搖,正是當年丹華公主贈予傅錚言的那支,傅錚言每逢外出,必定要把它隨身帶著。

大長老曾經說過,要把死魂生前最記掛的東西放在奈何橋的橋墩上。我將步搖釵搭上橋墩以後,白光一閃而過,那釵子完全融進了奈何橋的石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