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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說來逗比,這場幾乎扭轉了少商人生軌跡的變故,她最初對其興趣還不如程母的糞缸。

  聖人云,食不言寢不語。這句話程家的絕大多數成員必是不同意的,至少程母和程老爹就做不到,往往吃著說著就要爭執起來,而且爭執的理由多是令人無語。

  這日母子倆又因為家庭農作的粗放型發展還是精細型運作嗆了起來,話題的起源是程姎,儘管她說起時純屬一片孝心,但怎麼說呢,這世上從不缺乏好心辦壞事的好人。

  「……塗高山景致優美,天高氣爽,孫女也是頭一回見呢。而且離都城也近,下回我去莊子裡查賬時,順道帶大母去那裡遊玩罷。」程姎笑的溫順。

  高坐上首正中的程母瞥了一眼兒子,幽幽道:「唉,你們面聖的面聖,賽馬的賽馬,留下我老媼一個,孤寂可憐吶!」

  程始放下漆木箸,大聲道:「不是阿母說要春來發種,蚜蟲滋生,要留下照料後園的莊稼麼?不過阿母啊,您別再跟以前似的,什麼飽腹種什麼,傻大憨粗的,眼下我們已經不餓肚子了!你看嫋嫋,上回培出來的那什麼胡瓜白菘,細細巧巧的,又靈脆又清爽!」

  他不想說,上回他將女兒搗鼓出來的幾小簍新鮮的胡瓜和白菘分送給同僚親友,對方那吃驚的模樣,他頓覺得自家底蘊都豐厚了幾分——反季培育精細果菜,便是尋常的豪強世族也未必能弄的出來。

  「豎子!你渾說什麼!」程母拍案大怒,「你說老身可以,不許說我的田畝莊稼!每回老身都將肥堆的厚厚的,種出來粟麥比別人家的都香甜!」

  「對了,還有那漚肥的缸子,熏不熏!您老還記得老家後山那口缸,我幾次叫您別埋那麼低,那回您上山時一腳踏空……」

  這真是吃飯時的絕好話題,程頌和程少宮抖著肩膀低頭偷笑,程姎頓著筷子臉色尷尬,蕭夫人忍無可忍,用力將漆木箸拍在食案上。

  程姎惶恐,忙道:「都是我的不好,不該提起叫大母不高興的話頭……」

  「哎呀,堂姊別插嘴,這關你什麼事,阿父和大母這是親母子才這麼…呃,這麼親近!我和阿母不也吵過嘛!」少商是市井小民出身,和這種歡脫熱鬧的氣氛簡直無縫對接。

  程家幾兄弟偷偷去看母親,只見蕭夫人撫額歎息。

  少商興致勃勃的追問:「阿父,大母后來掉進去了嗎?」

  「你這孽障,是盼著老身掉進去不成?!」程母噴著重重的鼻息大喊著。

  程始趕緊來保皇:「您老別這麼大聲,嫋嫋膽子小,您別嚇著她!」

  「她膽小?」程母指著少商沖兒子怪叫,「你的眼睛裡也漚了肥不成?!」

  「——詠兒!」

  蕭夫人用力一拍食案,高聲叫道,全家人都被她鎮住了,一時忘了打嘴架。

  「……你說說,今日太學有什麼見聞。」蕭夫人臉色鐵青的說完後半句。

  程詠大口出氣,他還當自己怎麼了呢,便道:「回母親,今日還真出了件大事,雍王一族造反了!」

  此言一出,除程始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蕭夫人鄭重道:「雍王?他果然是始終心存異志,他們是在雍州西北的馮翊郡行的謀逆麼。」

  程詠拱手道:「母親說的一點不錯。」

  「雍州馮翊郡,那不是和我們只隔了個弘農郡?」程頌仰頭回憶地形圖。

  程母大驚失色:「什麼,是不是要打到都城來……」她聲音發顫,說著就要起身。

  程姎忙上前勸慰,少商也來幫忙,笑道:「大母您怕什麼,您沒看長兄好端端的坐在這裡麼,若是事情緊急,他早就慌裡慌張回來報信啦!」

  程始大笑道:「我們嫋嫋好聰明!」又轉頭程母道,「我正要說這事。馮翊離都城不遠,這事瞞不住的,阿母在外面若是聽說了什麼,千萬莫怕莫慌,這事鬧不起來!」

  「阿父說的是!」少商道,「我這回和叔父叔母不還碰上了一回謀逆麼,才幾天就煙消雲散了,首逆一個個被梟首後掛起來晾著呢,可恨叔父不讓我去看!」

  「去去去,你一個小女娘去看什麼看!」程始低聲斥責,女兒什麼都好,就是敬畏心缺的厲害,簡稱缺心眼。

  少商悶悶的縮了回去,她還想接著問程母究竟掉進糞缸沒有呢。

  「我兒,這雍王真打不過來麼?我聽說雍王一族在前朝時就是了不得的人家呢!」程母猶自憂心,不過還帶顫巍巍的坐下了。

  程始嗤笑一聲,道:「就是太了不得了,後來也起了事,稱了帝,這不,捨不得以前的尊貴嘛!照我說呀,富貴天注定,雍王父子就沒那個面相!」

  「阿父你也會看面相?」程少宮來了興致,「那您跟兒子說說他們面向如何。」

  「一邊去!」程始瞪了兒子一眼,接著道,「阿母您別擔心了,真沒事!今早陛下已派數路人馬西向馮翊郡而去了。哦,凌不疑也在其中。」說這話時,他還小心的瞥了女兒一眼,卻見女兒並無異色。

  蕭夫人看丈夫始終寬慰不到點子上,只好補充道:「君姑聽我一言。當初雍王父子看情勢不對,自行降了陛下。唯有一處,說什麼『故土難離,祖先墳塋所在』,便不肯和來降的其餘人一樣住到都城來。陛下為免去一場刀兵之禍就答應了。可您想呀,咱們陛下何等睿智,哪會一點都不防備呢。君姑您放心,陛下這幾年慢慢收了雍王的兵權和賦稅權,又在馮翊郡四面設下數道箍子,如今已是由不得雍王一族想降就降想反就反了!」

  程母聽完這番入情入理的話,才終於鬆下一口氣。

  「……不過,」蕭夫人憂慮的看了眼少商,詢問丈夫,「此事會不會與嫋嫋有礙?」

  「啊。」少商原本正聽的連連點頭,誰知話題忽轉到自己身上來了。

  ——和生長於安逸太平年代的許多年輕人一樣,少商並不是一個很有政治敏感性的妹紙。尤其是像她這樣純科研技術類專業,領導人換不換屆傅立葉還是傅立葉,阿妹打不打『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邪惡國家』基爾霍夫定律也不會變。

  時政新聞對她而言只有兩個用處:思政考試時回答熱點局勢問題靈不靈光,上頭批實驗室項目資金時壕不壕(直接決定教授的心情)。

  隔隔壁郡的一對父子造反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少商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看女兒一臉茫然,蕭夫人歎道:「雍王姓肖,他的世子就是娶了何昭君之人。」

  少商在腦袋裡轉了一遍,才反應過來:「就是……那位什麼肖世子?」

  蕭夫人點點頭,程頌不甚清楚這種婚嫁之事,趕緊問:「可是阿母啊,那何將軍不是奉旨鎮守馮翊麼?這,這…兒女親家…」

  眾人皆知程頌的意思,程母再度憂心起馮翊守不守得住,只有程少宮問:「可這與嫋嫋有何干係?」

  「…對呀,這與我有甚干係?」少商依舊不解,「這事不就兩個路子。要麼何將軍忠勇為國,奮力滅殺謀逆的雍王父子,回來領賞褒獎……」

  「要麼何將軍和他那親家沆瀣一氣,何家也成了逆賊,那就更礙不著什麼事了!」程少宮補上。

  程始不在乎道:「我兒說的對,是你們阿母過慮了。」

  「不對,還有第三條路。」程頌笑道,「就是何將軍受了親家的蠱惑麻痺,沒能及時防備,若如此,他回來也要被問罪的!說不得,阿父立功的機緣又來了!」

  少商大聲讚揚道:「次兄高見!……不過阿父就別去了,也讓旁人立點功勞罷。」

  四人一齊大笑。蕭夫人看著相對傻笑的粗線條父子女四人,連連苦笑,抬頭看見長子程詠眼中和自己同樣的擔憂。

  ……

  事實證明,料事如神這種事並不是尋常人能做的,因為這晚席間程家眾人的料想一樣都沒成真。短短三日後,前方便傳來消息,言道雍王之亂已然平定。

  程家兄妹數人盡皆愕然。這下程母憂心全消,大聲笑道:「這什麼雍王吹的如何厲害,看來不過如此,阿止那兒的那個姓樊的郡太守好歹撐了十餘日呢。」

  又過了兩日,程詠再度帶來詳細消息。

  原來,為著盡快滅殺逆賊,何將軍膝下幾個成年的兒子盡皆戰死,他自己也傷重不治,於回都城途中過世了。這下子,即便遲鈍如程母也覺得不大好了:「阿詠啊,那何家現在還有人麼?」

  「有。還有獨女何昭君與一位年僅四歲的幼子。」程詠憂慮的目光轉向幼妹,「陛下已封何氏為安成君,享湯沐若干,幼子襲爵。」

  少商沉默的端坐窗側,一小縷毫無溫度的日光落在她的臉上,良久才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許是一語成讖,三日後,奉命前去迎回何將軍的揚侯紀遵在小朝會時,當著群臣的面,一板一眼的複述了何將軍臨終前的兩句遺言——

  「臣本鄉野莽夫,得逢陛下左右乃畢生之幸,雖死無憾,萬望陛下莫要牽掛。」

  「臣膝下只餘一雙弱女幼子,女昭君本與樓氏子定親,如今肖逆或誅或擒,前婚已破,盼能重與樓氏結緣。」

  聽到前一句遺言時,皇帝涕淚不止,哀道:「蒼天損我一員忠臣良將!」滿朝隨之皆泣。待聽到第二句遺言時,皇帝一時停了悲慼,眾人齊刷刷的將目光射向樓太僕。

  紀遵並未回到自己行列,繼續稟奏:「老臣觀何將軍神色,想來他並不知曉樓太僕之侄已與程氏定親,是以才會有此一說。」

  原本也在抹淚的萬松柏驚了好一會兒,此刻終於回過神:「正是!何將軍為人通情達理,倘若他知道此事,定不會……」

  「然——」紀遵面無表情,不去看神色各異的眾人,「何氏悲壯,禮雖不合,但可以容情。老臣請陛下決斷!」

  皇帝靜坐上首,玄冕下的十二旒玉珠輕輕晃動,群臣看不清君主的神色。

  樓太僕已呆若木雞,發現此時自己真是說什麼都是錯。

  「決斷什麼決斷?!」萬松柏一看情形不對,趕緊大聲道,「一來,何將軍臨終前並不知道樓氏子已定親,二來,為人臣子,盡忠為國是本分,說句不中聽的,難道只要立了功,就可以挾功求報了麼?!」

  紀遵道:「萬大人說的也對。陛下的恩賞是一回事,但搶奪別家婚事又是另一回事。」

  吳大將軍猛的起身,扯著嗓門道:「話不能這麼說!何家慘烈,人都死的差不多了,難道就不能憐憫則個!」

  紀遵轉頭向著吳大將軍,道:「照大將軍的意思,陛下應下旨成全此事?大將軍可想明白了,此例若開,以後若哪家死傷慘烈些,是否就憑借功勞求取別家之物,例如……」

  鬚髮半百的老頭忽往人後一指,正指在皇后親弟宣侯身上:「如宣侯,當年陛下恩賜原籍一座山嶺為宣氏祖塋,誰知這座山嶺原是徐州甄氏所有。起先那甄氏是敵,也就罷了,可後來甄氏率眾來投,將來甄氏子弟若再立下大功,宣侯家的那座山嶺,還還是不還呢?」

  吳大將軍啞然,隨即又反駁道:「這,這父祖墳塋屬大,自不能送來送去。可這婚事,樓程兩家不是還沒成婚嗎?」

  紀遵點點頭:「大將軍說的也是。如今何將軍還留有一名幼子,若將來有人為國征戰到子嗣斷絕且只遺一女,那麼是否可令此女看中的郎婿與妻絕婚,而後再嫁呢。這其中分寸,又該如何把握。」

  吳大將軍這次徹底啞火,憤然坐回行列中。

  正當萬松柏呵呵微笑著以為這紀老頭是友方時,紀遵又道:「然何氏一族忠勇動天,何將軍的遺言實應照辦。」

  萬松柏張大著嘴,看著這死硬脾氣的老頭好半天,終於明白了。

  ——這種事皇帝不能直接下旨命令,不然就成慣例了,但樓程兩家可以自行退婚,成全『可憐而忠勇』的何氏一族。

  ……

  散朝後,萬松柏趕緊跑去程家,將這些事一五一十的告訴沒有參加小朝會的義弟程始,嗯,還有蕭夫人。

  程始不悅道:「難道就沒有旁的賞賜功臣之法?非要來拿我們消遣。」

  蕭夫人沉默許久,忽問:「樓太僕一句話都沒說?」

  萬松柏抹著汗用力點頭:「那老小子就跟割了舌頭似的!」

  蕭夫人嘴角泛出一絲冷笑:「我們著什麼急,這件事的根子在樓家。且等一等,看看樓家兩房人怎麼說吧。」

  程始沉聲道:「正是。倒不是我們非要阿垚這個郎婿不可,而是這事我們若退的太容易,倒叫滿都城的人以為我們程家可欺了!」

  端坐在隔間的少商安靜的聽著長輩們的議論,忽有了一個有趣的比喻:假設你嘔心瀝血的考上了北大清華,可能以後都不會有這樣好的考運了,但有一位因公殉職的烈士,他的女兒需要佔用你的大學名額,你讓還是不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