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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少商倚著馬車窗,一手撩簾子一手壓面紗,不住往外張望著——這已是她最近養成的新習慣了。無論去哪兒,凡是沒走過的路她總要一路看著,心裡才不算空落落的。

  好在此時民風不拘束女子拋頭露臉,可惱的卻是道路不好:黃土路穩,可恨風沙撲面;石板路倒潔淨,卻得一路顛簸。唉,她好生懷念柏油和水泥呀。

  坐在對面的程姎望著她,微微出神。

  她聽苜蓿說,兄長們第一次帶嫋嫋出門,既沒去喧鬧繁華的坊市也不去看輝煌巍峨的宮城,而是叫人駕車緊貼著城牆內側走了一圈,足足花了好幾天功夫。每日都是微曦出門,至掌燈時分才歸,到最後一日伯母差點又要發火,好險忍住了。

  「……堂姊,你知道嗎。」少商忽從窗口扭回腦袋,笑盈盈道,「凡建都城,必要看一山二水三地勢。就是說,要背靠大山,水系廣茂,地勢平坦而雄闊。」最好還要前有關後有隘,方便屯兵存糧,繁衍人口。

  程姎看她興奮的像個孩童,便笑道:「不止都城,你將來到都城外面看看,就知道那些世家豪族所建的塢堡無不是這樣的。」

  少商一臉艷羨:「咱們家就沒有塢堡,阿父只是重建了老家的祖宅。」到目前為止,程家也就是個有人當官的地主老財格局了。其實想想自己簡單粗暴的用數字對那些家族做評估是膚淺了,還有很多邊際因素沒有考慮進去。

  少商朝程姎做個俏皮的鬼臉,繼續探出窗去。

  俯瞰這座宏偉龐大的都城,就是一個縱長方形,東西南北四面高聳入雲的厚重城牆,不平均的分佈著十幾扇城門。至今,她還未出過城門。

  程家發跡晚,就如家宅一樣,最中心最熱鬧的位置已叫別家佔了,程家貨棧幾乎貼著城牆了,坐車要將近一個半時辰才到,還大多是破路,比她之前繞城牆都費勁。

  設立這座貨棧自然是蕭夫人的主意,程家人丁少,不少俘獲饋贈堆積在家純屬白費,不如盤給商舖得利;而且根據物價漲跌,可提前囤些布匹柴炭之物。簡單來說,就是披髮,囤貨,以及中轉之用。

  主家兩位女公子大駕光臨,又是來清點貨品的,貨棧管事自然恭敬萬分,打開正面四扇連門,又領了十餘個奴僕等在一邊,活像鎮尾那間洗頭店的剪綵儀式。

  程姎被顛的臉色發青,苜蓿恨不能將她整個人背下車來,不過程姎不願墮了蕭夫人的威風,強撐著自行下車,寒暄幾句後就打起精神,由管事領到後面去點貨了。少商不管這許多,她這幅小身板才剛養好,可不能再出錯了,便由蓮房服侍著在前堂坐下歇口氣。

  摻了姜絲的溫熱酪漿幾口下肚,少商方覺緩過勁來,四下打量。

  這貨棧的前堂中央砌了一座龐大的方形土燒火爐,融融的向屋內散著熱氣,少商獨坐上首。看看左邊,七八個貨棧僕眾跪坐成一排,神色殷殷,再看看右邊,宅邸隨行過來的奴婢跪坐成一排,情狀切切。她心中大樂,這排場學生會主席換她都不做呀!

  少商正想起身,誰知外面忽響起吆馬勒韁聲,隨著一陣輪轂滾動之聲,只見一輛四四方方華蓋錦覆的輜車停在貨棧門前,兩匹膘肥體健的高頭大馬不住的嘶啼,鼻孔噴著白茫茫的氣息,兩個身著緞襖的童子躍下車來侍立在兩旁,後面是一位長身玉立的華服公子緩緩下車。

  少商眼皮一跳,這貨怎麼來了。

  其中一名童子上前,大聲道:「我家公子遠遠望見這裡的徽記,敢問可是曲陵侯程將軍府上所設貨棧?因路途遙遠,預備未足,想討要些炭薪。」

  少商沉著臉,一言不發。一旁的副管事看了,以為是小女娘羞怯,便小跑到門前,高聲回道:「可是錦陽坊袁侯府邸的車駕?天寒地凍,公子不如進堂歇息,僕這就去預備。」那馬車上也有明顯的家族徽記,久居都城的老僕自是認得。

  誰知袁慎既不上前也不說話,繼續閒閒的立在馬車前,目光卻看向堂內,有意無意掃在某人身上。少商咬咬嘴唇,這是上門討債來了。

  袁慎見少商裝傻不表態,秀麗的長眉一軒,抬步就要進貨棧;此時少商豁的起身,拱臂作了個揖,強笑道:「原…原來是袁公子,距上回家宴已數日不見了。家兄十分惦念公子,不知何時有機會再度詩歌唱和…」媽噠,她編不下去了!

  那副管事流露出讚賞之意,覺得自家女公子話聲得體,姿勢優美,態度不遠不近,不像都城裡的那些小女娘,一碰上善見公子就跟狗熊遇著蜜糖般。

  袁慎笑意盈盈,道:「女公子怕是弄錯了,那日子肅賢弟說要下回再議的是賦,不是詩。」他故意在最後一個字上頓了頓,意有所指。

  少商壓住一口老血:p!

  袁慎見她不說話,又上前一步道:「聽子肅賢弟說,女公子不也十分喜愛蒯通之賦麼?」

  那副管事連同周圍一圈僕眾都望向少商,n臉敬仰。

  大家心道:外面都傳夫人的女被葛氏養壞了,如何粗鄙蠻橫,沒想卻能與才名滿都城的善見公子共論辭賦,果然龍生龍鳳生鳳,根子好,怎麼也壞不了!

  少商被眾人看的臉上發燒,恨不能把袁慎抓來打一頓七傷拳,肚裡不住的大罵:什麼快通,我只知道申通圓通中通以及狗屁不通……行,她知道這廝的意思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她閉了閉眼,認慫了:「公子說的對,是賦,不是詩。」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擠出齒縫的。

  袁慎知其服軟,笑的春意盎然,更映的唇紅齒白,人如美玉。這笑法太違規,把一直坐在車駕位置的中年漢子嚇了一跳,跟隨自家公子這麼多年,真笑假笑他還是分得出來的。他連忙去看那立在堂內的女公子,果然如雕如琢的一位小小美人。

  這時副管事適才派下之人已扛著一大包細炭回來,那中年大漢躍身下車,拎過麻袋道了聲謝,又奉上一囊金錠為資。副管事連連擺手道:「這麼點拙物,倘若要了公子的錢,主人家還重則老奴,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那中年漢子便收回錢囊,誰知袁慎卻還不走,側頸遙望前方,然後再頓頓的看了眼少商,這才拱手告辭。

  人走了,餘波蕩漾。那副管事不住讚歎袁慎果然風儀軒朗卓爾不群云云,其餘僕眾也都竊竊私語,或讚歎或景仰。

  少商低頭沉思。

  她覺得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急需修正。思忖片刻後,她問那副管事:「咱們這貨棧左右分別是何人家,平日不知可有來往?」

  那副管事答曰:左邊是一間制橘皮醬的老鋪,常年給都城各大食樓供貨,右邊也是一家貨棧,不過囤積的是木材石料之類的建造營生,之後便是一條巷子直通城牆了。

  少商心下明瞭,然後就說要四處看看。

  沒逛兩下,她就屏開貨棧裡的奴僕,只帶了自己的婢女往那後巷走去,說是要看看左右風光。走到巷口處,留下其餘健婢,又往前走十來丈,果然看見一個突兀的拐角,少商再留下蓮房和阿梅,並吩咐『倘聽我呼聲,立刻來令大家來尋我』。

  扭過拐角,只見袁家那輛華麗雍然的輜車赫然停在那裡。袁慎披著一件雪白的毛皮大氅,雙手籠著一尊小巧的白玉暖爐,手指纖長如玉,彷彿與那玉爐不辨彼此。

  他面帶微笑的站在車前,靜靜等候,那兩個童子和駕夫都不知避到哪裡去了。

  貨棧坐落之處本就僻靜,這條巷子更是冷清無人,少商冷冷的看了他一會兒,逕直走過去,隔著至少三米的距離,才站住:「袁公子有何見教?」

  袁慎這次也不繞彎子了,直問道:「女公子是否已向桑夫人傳話。」

  「沒有。」少商乾脆道,「我本就不想替你傳話。」

  袁慎生平甚少發怒,卻也不免暗暗生氣:「既然如此,那日為何答應在下。女公子可知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道理。」

  少商睫毛都沒動一下:「我食言了,又如何。」你還能打我一頓怎麼的。

  袁慎皺眉,彷彿第一次認識眼前的女孩,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這樣溫弱纖嫵的長相,卻生了這樣乖張邪僻的性情,估計整座都城也找不出幾個了。

  其實他也不是非傳那句話不可,不過久等數日卻無音信,就猜到她根本不打算信守承諾,然後一陣氣憤,反而卯上了。

  盯著程家門宅的隨從今日一早來回稟後,自己就顛簸車馬跟了一路,其實不過就是要當面質問一番。事到如今,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只是想替尊長分憂,還是氣不過這狡獪美貌的小小女娘。若叫同儕們知道此事,定要從朝堂上一路笑到陛台下的。

  袁慎仔細想了想,認為不能只有自己不痛快。

  於是,他沉下臉,幾步逼近少商,冷聲道:「世上之事,不過懇切相求,威逼,利誘,這三樣。既然女公子不願好好的說話,在下也有別的法子!」

  少商嚇一跳,連退幾步。她自覺和袁慎是同齡人,可一旦兩人走近些,就立刻能感覺到這青年身高和氣勢的壓迫。適才他一靠近,她立刻聞到他身上隱隱淡然的松枝熏香,發覺仰脖才能正面交談。

  她自然聽出了袁慎話中的威脅之意,這也是她所憂之事。自己只是個毫無社會資源的小姑娘,這袁慎卻是個已混跡朝堂宮廷數年的了得人物,倘若真惹惱了人家,他心胸狹隘起來,一定要報復該怎麼辦?

  少商正憂,誰知袁慎臉色一轉,又笑道:「說起來,都是在下的不是,平白叫女公子傳話。不如這樣,在下薄有微名伎倆,倘若女公子替我傳了話,將來我願替女公子辦件事,以作回報。」

  少商有興趣了:「什麼事都成?」她聽他話音趨緩,心思就又活絡了。她不是趙敏郭襄,一定會好好使用這個承諾。

  袁慎見魚已咬餌,笑道:「自然。除去忤逆謀反,背信棄義,不能娶你,這三件事外,其餘皆可。」

  少商正要點頭,聽到最後一點時險些沒噎死:「你——!」

  她小臉漲通紅,惡狠狠瞪著袁慎,像頭小狼似的。她又不是真不懂事的小姑娘,會聽不出這句話純屬調戲逗弄。她忍怒,冷笑道:「公子大約平日裡奉承話聽多了,我何時何地說過要嫁你!我勸公子清醒些,莫把人家的客套當真了,還真以為自己是星宿下凡……」

  話還沒說完,袁慎叫微笑著截斷:「原來女公子不曾有此念想,那可真叫在下吃驚了,今日見面不就是女公子引在下來的麼。」

  少商的面龐快燒起來了,連連跺腳,氣的都結巴了:「你,你胡言亂語什麼,明明是你……」

  「倘若女公子對在下並無念想,那為何要先答應再毀諾,不就是想吊著在下,好引在下前來相見麼?倘若女公子真不想和在下有瓜葛,那為何不痛痛快快向桑夫人傳了那句話,從此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

  ——他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少商呆住了。倘若她不是當事人,沒準也會覺得這是釣凱子的手段。

  袁慎見女孩呆若木雞,再不復適才那副高傲譏誚的模樣,很是出了口氣,可轉眼間又覺得她一臉茫然,甚是荏弱可憐。

  他心中一軟,溫言道:「你究竟為何不肯傳話給桑夫人,莫非有難處。你好好說與我聽,看看我能否幫上忙。」他想到少商幼時殊不容易,也許內宅婦人間有不為他所知的隱情。

  不過這樣善解人意的話倘叫別人聽見,估計上至三公九卿,下至門下賓客,都會驚掉下巴,他袁善見居然也懂得憐香惜玉了。

  誰知這話一問,少商更加呆滯了。

  難道要她說:其實也沒什麼原因,只不過她從小就性格惡劣,不愛助人為樂,扶老奶奶過馬路對她而言屬於天方夜譚,就是黑板擦掉在面前她都能踩著過去。難得見義勇為一回,這不就掛了嗎,穿來這破地方把成長的苦頭重新吃一遍。

  「又或者,你擔憂那傳話之人與你叔父叔母不利。」袁慎看女孩怔怔的出神,聲音更柔軟了,「這你也可放心,前塵往事都已過去,長輩們都歲數不小了,如今不過是故人的牽掛之情。」

  ——所以那什麼憂傷的蘭台城南的宮殿不是講建築物而是講感情噠?少商這下不但茫然,還尷尬了。只恨當初怎麼不多問程姎幾句。

  不過少商為數不多的優點裡,有一點很值得誇獎,就是講道理。她踟躕了片刻,組織好思路,這才開口:「是我的過錯。」

  她的確錯了。

  她沒有調整好自己的新身份,還當自己是那個1800線的小鎮姑娘。上輩子自己父母皆無,伯父只是個芝麻綠豆官,所以她可以耍賴,可以反口,可以做很多不上道的事。

  可現在不行了,程老爹至少在全國範圍內屬於中上等官員。何況這裡重信諾,輕生死,舉孝廉,倡忠義,在這個沒有科舉制的年代,德行特別好的人甚至會被直接授予官職——不管這德行是真是假吧,至少社會風氣如此,自己居然頂風作案,當面毀諾!

  少商平復好心情,恭敬的舉臂一揖,道:「公子行事精細,想來也聽說過我家的情形。」老規矩,都推給葛氏吧。

  「我自小就怕是非,多做多錯,不做不錯。我並不曾結識過公子,那日驟然相見心中好生忐忑。為著快些脫身,才胡亂答應公子的。事後想來,不是不曾懊悔過。」

  少商一臉誠懇,字字句句甚為真切。

  「適才袁公子一番教誨,叫小女子恍然大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樣罷,我今日回去就給三叔母傳話,袁公子不用謝我,也請原宥小女子的無禮。此事就此了結,如何?」

  當初她浪子回頭要好好讀書,之前混道時的同事不是沒去學校找過她,當初校領導都被她要和往事一刀兩斷的決心感動了,拿出同樣的勁頭,袁慎未必會揪著不放。

  袁慎神色淡然,沉沉道:「倘若我以後還需你傳話,該當如何。」

  少商滿腔真誠好像被當頭打了一棍,這貨居然不感動?!

  她強忍著吐槽,答道:「若三叔母不介懷,以後公子還要傳話我自不會推托。但若三叔母不喜,那…」她一臉正色,「那我自得以長輩為尊。如若這樣,那以後我與公子,就江湖不見罷。」

  說完如此正氣凜然的一番話,少商大大鬆了一口氣,頓覺得自己的形象都高大了不少。然後也不等袁慎答覆,十分端正的躬身行禮,扭頭就走。

  一直走到那突兀的拐角處,她始終沒聽見身後的響動,她沒忍住回頭看了眼,卻見那袁慎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因隔遠了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餘巷子裡的寒風吹動他鴉羽般的長髮,微微拂動。

  少商搖搖頭,深覺這貨段位有點高,看著清俊斯文,卻是個切開黑,變臉如翻書,實在不好相與,還是早溜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