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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少商一邊疾走,一邊腹誹——

  做太妹的還要言出必行嗎,你以為拍電影學古惑仔義薄雲天呀!當時為了脫身隨口應了,就好像劫匪喝令『不許動交出錢』,難道你還真不動呀!

  何況她那半拉子太妹本就成色不足!老家收穫第一波改開紅利後,四分之一的鎮民成了暴發戶,剩下的不是國家的人就成了暴發戶的人,俞鎮就業率空前高漲好嗎。哪有人才認真混道呀,都認真發財去了!而且基層管控那麼到位,小混混小太妹們多是父母外出後祖輩無法有效管束的產物,日常活動也不過是流連些遊戲房檯球室和兌水酒。

  少商這下心情也不鬱悶了,老老實實回到筵席上,程姎一見了她簡直喜出望外,一把將她按在自己旁邊的席位上坐下,同時還絮叨著:「伯母剛才來看我們,我說你去更衣了。眼看要開席了,你再不回來,叫伯母知道了又得說你了……」

  程姎急的額頭出汗,她現在是真怕了這對母女鬥法了。

  少商脫下皮襖交給婢子,一邊瞟著坐在對面的一眾小女娘,奇道:「她們都沒說我?」

  程姎咬咬嘴唇,低聲道:「她們敢?!我就把她們氣走你的話說出去!」

  果然,那些女孩們再無人敢冷嘲熱諷少商了,筵飲氣氛空前和睦,大家假裝剛才的不痛快完全沒發生過,說些不痛不癢的閨閣閒話。

  古龍說過,一堆男人在一起不談女人,就像一堆女人在一起不談男人一樣,是不可能的。也不知誰先開的頭,女孩們果然談起了適才的『善見公子』。這個臉頰暈紅說『善見公子如何如何才華橫溢』,那個兩眼迷離說『善見公子如何如何禮數周全儀態萬方』……

  「那袁善見跑到側堂來了?」少商有些吃驚,看不出這貨這麼浪呀,專往女孩堆裡鑽。

  程姎撇嘴:「你聽她們胡說,我們連善見公子的衣角都沒看見。」

  原來袁慎拜見程母之後,連眼神都沒斜一下就溜回男客處去了,別說側堂的小女娘們,就是那幫中老年婦女都沒來得及說句話。這貨倒是留了幾個七八歲的童子,端了袁府新釀的果酒團團給女客們斟酒,連側堂都有。

  「是誰請他來的?我家與袁家有舊麼。」少商咬耳朵。

  程姎搖搖頭:「應無交情。不過袁公子說,大堂兄的那位上官夫子與他父親曾拜在同一位恩師門下。」

  這關係聽來僅次於水晶宮到廣寒宮的距離呀。少商心下一略,立刻明白了。

  那廝借口讓小僮斟酒,是為了查看她在哪裡,結果發現自己剛離開側堂,稍一打聽就知往西側去了,然後這貨就追過去『求人辦事』了。根據年齡估計,那廝應是替某個長輩傳話,她沒猜錯的話,八成是三叔母以前的爛桃花。

  想到這裡,少商忙抓著程姎的衣袖,輕問:「…那啥,阿姊,我跟您請教個學問啊…」她有些不好意思,「有沒有這樣的賦,什麼蘭台,什麼城南的宮殿……」

  她話還沒說完,程姎就笑了:「這不是司馬夫子的名賦《長門》麼,嫋嫋適才跑出去一陣,原來是去想學問了,伯母知道一定高興。」

  少商假笑數聲,又問:「這段賦…很出名麼…?」

  程姎心中一陣刺痛,她忽然發覺自己一直活在多麼安全溫暖的地方,竟什麼都不看不問。她強自柔聲道:「也不很有名,不過許多人愛它辭藻渾麗雍容,又不涉政事,所以常給閨中女子讀著玩的。」

  少商點點頭,這個程詠有講過。前朝末年,戾帝深懼世人映射其惡行,以血腥手段防範,後遺症至今未消。成了,袁慎那廝還不定如何在肚裡笑話自己呢。

  「……堂姊,」少商笑問,「你覺得那善見公子如何?」對照眼前那幫女孩的花癡樣,又見程姎面色如常,她倒生了幾分敬意。

  程姎苦笑:「從頭到尾,我就沒見過這位袁公子,有何可想的。」

  少商曬然。也是,花癡也要講基本法。程姎才來都城幾個月,不像那些在都城長大的女孩,早就或近或遠的見過那廝本尊了。

  不過程姎沒想法,不表示別人沒想法,蕭夫人就很有想法。

  袁家的家世權勢雖高於程家,但也沒到高不可攀,何況低門娶婦,兩家差距尚不到她癡心妄想的地步。次日她就抓來程詠細細詢問了一遍袁慎其人,程詠也是摸不著頭腦。

  「上官夫子的授業恩師乃嚴神仙的師兄,他老人家生平最愛開席授徒,聆聽過他教誨的不知幾百上千。這袁大人…興許也聽過…?」

  蕭夫人又趕緊問袁慎家中情形婚配與否,得知未婚,又疑惑道:「既是獨子,又已二十有一了,為何還不成婚?」

  程詠頭大如斗,為難道:「這,孩兒也不知。只聽說袁夫人是出了名的不管俗事,潛心修道。袁大人又鎮守在外,興許是婚事無人料理?不過…」他想起一事,連忙道,「前一陣不是儒生群聚論經麼,席間有位大儒十分賞識他,就想許配女兒還是侄女什麼的……」

  「然後呢?」蕭夫人追問。

  程詠道:「袁善見便說,家中族老對他的婚姻大事已有主張了,他不便私自許諾。那大儒不悅,自恃才高位尊,非糾纏著問相中了哪家女郎什麼的。袁善見當時就冷了臉,拿了那大儒著書中的三四處謬誤,言道『先生若多在學問中添些心思,少對別人婚配之事指指點點,就不會有這般疏忽了』。那大儒氣的不行,當日就離宮回原籍去了。」

  蕭夫人聽了,心中半喜半憂,喜的是這袁慎果然出色,憂的是這婚事怕不容易。她又問兒子道:「你覺得姎姎與他相配否?我欲找有德之人去說和。」長子口風緊,她也不怕說。

  程詠搖搖頭,心中不贊成:「這不好說。袁善見此人,面熱心冷,看著隨和,實則極有主見。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旁人如何敲打也無用,難道那大儒就沒誇口女兒賢淑有德麼?還不是碰了壁。」說親說親,不就是媒婆各種誇耀優秀嗎。

  蕭夫人遲疑了,她還是很信任長子的判斷力的。頓了半響,她歎道:「可惜昨日沒叫袁慎見見姎姎。」其實她於婚姻之事也不很擅長。

  程詠用奇異的眼神望著母親,忍了又忍,小聲道:「阿母覺得…那袁善見一見了姎姎,就會願意…?」難道母親認為堂妹的相貌能讓人一見驚艷?

  蕭夫人瞪了兒子一眼:「少說那膚淺之言。娶婦難道不是看品性?」

  程詠看母親耍賴,立刻閉嘴了。

  程始有時飲酒起興,會對兒子們笑談老爸老媽的浪漫史。話說,當年他遠遠第一眼看見蕭夫人就跟掉了魂似的好幾天,當然,成婚之後發覺妻子異常聰明能幹,加上幾十年同生共死,自然是愛上加敬,情意愈篤。

  程詠是男人,還是知道青年男子心中所想的。況且,不論品性才幹多麼好,才見一面能有什麼。除非是出名的才女,才有可能惺惺相惜,然而程姎還不到這水平。

  事實上,叫他看來,還不如讓幼妹出來相見呢,不敢誇口傾國傾城,至少與眾不同,過目難忘。不過這話他不會說,好歹先把姎姎嫁出去,才好提嫋嫋的婚事,這叫長幼有序;嫋嫋還小,不著急。

  蕭夫人看兒子神色,不難猜其心思,實則她剛才也是嘴硬之言。若是讓男方的母親來相看,她對程姎還是很有自信的;可根據剛才的聽聞,也知這袁慎雖上有父母長輩,但已隱隱自撐家門,婚配之事不是單單說服其父母就能成的。

  可是如何讓袁慎自行求娶姎姎呢?蕭夫人不由得苦思起來。

  她知道如何積聚糧草,如何佈置營帳,也知道如何窺敵弱點,揣摩局勢;可這男婚女嫁她是真不拿手。她自己兩次婚姻都是對方苦苦哀求的,桑氏是程止在白鹿山待了數年後相中的,葛氏是父母之命的,程姎三樣都不沾呀。

  蕭夫人不免暗暗埋怨葛氏為何不生的美貌些,不過想想葛太公夫婦都是敦厚之相,也不能強求什麼了。她幽幽歎息,想起過世的父母俱是容貌殊麗,自己長的像蕭太公,生個女兒倒像蕭老夫人了。

  想到女兒少商,蕭夫人愈發想歎氣了。這些日子她全然放任女兒不管,少商居然一點也不慌亂,行事還有規有矩的。

  每日晨起問安長輩,不論程母臉色好看難看,說話好聽難聽,少商都是一樣的神情端坐,一樣姿勢行禮,然後掐著一樣的時間離開。接著是每日讀書習字,或是央求兄長領著出去轉一圈。

  她去的地方也很奇特,多是商舖販場田地莊園,她會不厭其煩的詢問糧價布價以及日用物品,細細請教老農諸如嫁社畜牧之類的事。

  趁這幾日天放晴,還順便跟少宮學了一套五禽戲。前幾日更弄了些菜種,捂在室內,在熏爐邊拿水土養著,活活發出幾十株菜苗來,然後全家一頓就分吃完了。

  ——好嘛,即使母親不待見,生活依舊多姿多彩。

  蕭夫人承認自己以前對女兒的看法有誤,但丈夫也完全不對呀。什麼她太自負,明明女兒才是這全府最自負之人,簡直就是我行我素。

  幾個兒子不知多少次勸少商在程母處多侍奉一會兒,多說幾句討好的話顯顯孝心,又不費什麼力氣。可她那好女兒,依舊只說該說的,只做該做的,其餘多一個眼神都不給。

  弄的程母都沒脾氣了,無論她冷語譏嘲施壓,還是溫言籠絡想和孫女緩和關係,都是石沉大海。她曾幽怨的跟程始說『嫋嫋是不是還暗暗怨恨我』。

  當然,程始嘴裡是只有女兒好話的。

  於是程母抑鬱了。她前十幾年在聽程始辯解『阿母您誤解元漪了』中度過,如今開始要聽『阿母您誤解嫋嫋了』麼。

  不過這回,蕭夫人卻莫名理解女兒了。少商這樣,倒不是因為傲慢或自負,她只不過是拒絕原諒而已。

  蕭夫人隱隱有一種感覺,女兒根本不需要母親,連前幾日初來天葵,她都是不慌不忙的吩咐阿苧料理好一切的。可這世上怎麼會有小女娘不需要母親?即便剛硬如蕭夫人自己,年少之時也曾對蕭老夫人有很深的期待和依賴,雖然最後只有失望。

  這種感覺很讓人不舒服,甚至還有幾分不知所措。

  不過,此時少商也很不知所措。

  天下之間,人要自立,無非三條路,要麼有錢,要麼有名,要麼有權。也就是要麼行商發明,要麼著述學問,要麼入朝為官。

  現在已非亂世,她一個女子做官顯然難度太大(何況就算亂世她也沒信心做女將軍呀);做學問貌似也不大容易,畢竟是她多年理科生,驟然轉文科,沒個一二十年的功夫出不來學問效果;那就只能做生意搞發明了。

  很多發明她不是搞不出來,而是無法推廣。

  例如,她可以釀出比現在市面上更醇香更純淨的米酒,可如今大亂剛過,皇帝勵行提倡節儉,只差沒頒禁酒令了,哪裡可以拿那麼多糧食做酒?

  再例如,暖棚種植的技術她不是搗鼓不出來,可是量少又靡費,連程家都難以負擔,除非家裡有礦,估計以後只能做奢侈品意思一下了。

  再再例如,她也可以做出肥皂香水漱口鹽來,可堪堪能夠溫飽的百姓,哪個會去買這個。還有些東西,沒有足夠的燃燒熱度和耐熱器皿,她也燒不出來呀。

  鯡魚教授在上課時說過,愛迪生試驗鎢燈絲的故事,最大的價值不是什麼感人肺腑的雞湯文,而是告訴我們,無法工業化大生產和普及民用的科學發明,是不會被時代接受的。

  所以,只能走小眾的高奢路線麼?少商苦苦思索,自己上輩子雖然讀書可以,但畢竟還沒踏入職場,她隱隱覺得和頂級權貴階層打交道沒這麼簡單。

  不過把步子邁小一點,也不是沒有收穫。

  對於改良糧食種植,少商略有點眉目了,而且她覺得自己可以改進一下那笨重的水車和農具……然後,她第101次歎息,幹嘛不讓她穿成個男身呢,看看袁慎那廝神氣活現的樣子!

  想到這裡,少商忽然靈光一閃。她為什麼覺得袁慎的聲音熟悉,因為她聽過呀!走馬燈離那麼老遠,還根本沒說話。所以袁慎就是那竹繡球了!

  不過,她依舊不會給竹繡球辦事的。

  這日,程姎奉蕭夫人之命要去程家的貨棧裡清點東西,順便拉上沒精打采的少商,少商想著去逛逛也好,便領了蓮房阿梅和幾個健婢出門。

  青蓯夫人笑著的回報此事:「你說你起什麼勁,怕這個委屈怕那個跋扈,真是枉做小人!人家小姊妹不知有多和睦親熱,登上安車都是手挽手的。」

  一旁擦拭鎧甲的程始聞言,當即滿臉堆笑要說話,蕭夫人伸出一指,瞪他道:「你閉嘴!」然後回頭與青蓯負氣道,「行,都是我的錯,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