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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美人,久別成悲姜夔

姜夔生於南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小時候隨父親住在漢陽(今湖北武漢)。十四歲父親去世後,他只得依靠姐姐生活,直到成年。二十歲左右開始參加科舉考試,十年間連續考了幾次均名落孫山。因為沒有正式的仕宦身份,所以姜夔的生活始終漂泊不定。在遊走四方的經歷中,令他始終縈懷並被後世屢屢提及的就是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那年,二十歲的姜夔客居合肥,認識了一個姑娘。夏承燾先生曾考證,姜夔遇到的可能是兩個姑娘,一對姐妹花。不論哪種說法,都可稱之為「合肥女子」。合肥女子擅彈琵琶,與姜夔非常投緣,之後常有往來,這份情誼就此結下。姜夔一生留詞八十多首,其中二十多首詞(約有四分之一)談的都是這段情事,可見合肥女子在姜夔心中的地位。

不過,對於年輕人來說,愛情固然重要,但國仇家恨這種宏大話題,似乎更容易觸動心事。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這一天,二十三歲的姜夔路過揚州,看到這裡滿目瘡痍,一片荒涼。此時距離北宋滅亡已近五十年,但姜夔來到這裡依然感慨萬千,於是吟詠下這首千古名篇《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揚州慢》

姜夔精通音律,一生有十七首自度曲,《揚州慢》是最早的一首。在這首詞的前面,姜夔加了個小序講創作的緣起:冬至那天姜夔路過揚州,前一晚下了雪,第二天早晨天氣初晴,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薺麥。等到入城後,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揚州本是「淮左名都」,是非常富饒繁華的城市,「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在姜夔的心裡,揚州應該是舞榭歌台,春風十里。結果如今的揚州,早已不是杜牧筆下的珠簾畫棟,而是滿目瘡痍,廢池喬木。天色漸漸暗下來,周圍有戍兵吹起了號角,在姜夔聽來,真是無限悲鳴的聲音。遙想前人筆下昔日的繁華,再看如今的破敗淒涼,撫今追昔,深覺內心創痛,於是自度曲,創作了這首《揚州慢》。

很多人對這首詞稱讚有加,像陳廷焯就曾在《白雨齋詞話》中說:「『猶厭言兵』四個字,包含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因為連毫無生命力可言的「廢池喬木」都已經厭倦了戰爭,更何況是城中的百姓,鮮活的生命!所以不止陳廷焯,很多人都對姜夔的這首詞非常喜歡。姜夔在詞的序言中,就提到了千巖老人覺得這首詞有「黍離」之悲。當然,姜夔寫《揚州慢》的時候,還不認識千巖老人,序言中的評價是後來加進去的。姜夔之所以重視這個人的看法,是因為這個人改變了姜夔的人生軌跡。

千巖老人,原名蕭德藻,與范成大、陸游、楊萬里等詩人齊名,時人評價他「文學甚古,氣節甚高」。1186年,姜夔遇到了蕭德藻。蕭德藻讀過姜夔的詩詞,非常欣賞這個青年,但自己沒有女兒,於是就提出把哥哥家的女兒許配給姜夔。

姜夔這個時候已經三十三歲,因為之前始終沒有仕宦的身份,連生計問題都無法自足,故而一直遊走四方,漂泊為生。他雖與合肥女子有感情基礎,但沒有能力廝守終生。所以,姜夔同意了婚事,娶了蕭德藻的侄女。是年冬,蕭德藻要調往湖州,蕭家舉家遷移,姜夔也在隨行之列。

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元旦,船過金陵,姜夔在船上夢到了昔日的戀人,有感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踏莎行》

在這首詞裡,姜夔開篇就寫下對戀人的回憶:輕盈的體態,嬌軟的聲音,昨晚分明又在夢中與她相見。她埋怨我這樣的薄情郎,如何懂得長夜寂寞的苦楚。可是誰知道,春天才剛剛開始,我已經早早沾滿了相思情。下片寫女子的深情,離別後寄來的書信,離別時縫製的衣衫,都時時刻刻留在身邊。她像「離魂」的倩女一樣,始終追隨我的腳步,與我同行在山水之間。淮南皓月下,千山清冷寂寞,可憐的心上人黯然歸去,孤苦伶仃,無人照顧。

誠如沈祖棻先生在《宋詞賞析》中所述,這首詞「上片是怨,下片是轉怨為憐,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意,溫厚之至」。尤其是最後兩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寫得尤其體貼細膩。誰在寒山冷月中與她為伴,誰在早春長夜裡擁她取暖?那種纏綿悱惻的惦念,縷縷不絕的情絲,非要用真心動真情,才能詳盡這份關懷。兩宋文人中,用情如此深切真摯的,姜夔堪稱第一人。因此,他的詞具有非常真實的感人的力量。舟行江上,姜夔雖然新婚燕爾,隨蕭家遷徙,但內心深處,感情也是非常複雜的。在毫無經濟來源的情況下,娶蕭德藻的侄女為妻,某種程度也是無奈之舉。

因為這份難言的尷尬之情,姜夔一生存詞八十餘首,卻沒有隻言片語是留給妻子的,而銘記於心縈繞於懷的始終是合肥女子。紹熙二年(1191),三十八歲的姜夔回到了合肥,在那裡,終於見到了合肥女子,無數次魂牽夢繞的人,匆匆相見,匆匆離別。

釵燕籠雲晚不忺,擬將裙帶系郎船。別離滋味又今年。
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些兒閒事莫縈牽。

《浣溪沙》

這首詞作於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姜夔與合肥女子離別之時。上片寫女子的情態和心情,她用燕狀的髮釵將頭髮梳攏,晚來梳妝,卻難掩滿面愁雲。離別在即,多想用裙帶繫住情郎將走的小船,不忍離別,卻又離別,這痛苦的滋味再次湧上心頭。「又今年」三個字暗示了離別已非一次,實在沉痛。

下片寫詞人安慰之語。你看那楊柳在寒夜裡獨自起舞,你瞧那水裡的鴛鴦在疾風中無法安眠。不如意總是常有的,這些暫時的分離都是小事兒,不要太介懷。語言平實質樸,但也深切動人。字裡行間充滿了對戀人的依依不捨和溫柔體貼的寬慰語。

「聚散無常」本是安慰戀人的平常語,但世間多有平常語,卻少有平常事。自這日與合肥女子分開後,姜夔竟再未見過她。一個轉身,竟成永別。等姜夔再回到合肥時,這位女子早已嫁作他人婦。「人生只此一回逢」,化為語言是靈巧生動的,變為現實卻滿是遺憾。未來的歲月裡,姜夔四處流浪,依然居無定所,但內心的這份感情卻成了他永久的珍藏。

宋寧宗慶元三年(1197)元宵節前後,四十四歲的姜夔一口氣寫下四首《鷓鴣天》,祭奠自己的情事。其中兩首為: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裡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元宵佳節是繁華熱鬧喜慶的節日,尤其對於年輕人來說,正是賞花燈逛花市的好機會。「寶馬雕車香滿路」,「眾裡尋他千百度」,「花市燈如晝」,「人約黃昏後」,滿滿的浪漫與快樂。但熱鬧是別人的,屬於那些未經坎坷生活平順的人。李清照說:「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群體的狂歡常常更易襯出個體內心的孤獨。姜夔亦如是。

姜夔一生布衣,生活坎坷,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只能做門客,四處投靠,依傍別人來生活。蕭德藻當年很欣賞姜夔,曾把姜夔引薦給楊萬里。大詩人楊萬里也很看重姜夔,又把姜夔引薦給范成大。姜夔自序說:「四海之內,知己者不為少矣。」但姜夔也說:「而未有能振之於窶困無聊之地者。」四海之內皆兄弟,認識的朋友不少,引為知己的更多,但能真正徹底解決他生計問題的人卻沒有。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張鑒張平甫。紹熙四年(1193),姜夔結識了張平甫,姜夔說:「其人甚賢,十年相處,情甚骨肉,而某亦竭誠盡力,憂樂關念。」他與張平甫相處了十年,情同手足。張平甫想給他出資捐官,姜夔辭謝。張平甫又想割錫山之地送給姜夔,不知道什麼原因,也沒有辦成。所以等到張平甫謝世,姜夔悵然若失,生活再次陷入困境。

姜夔是非常有才華的人,他的詩作詞作都得到過多方的認可。自己也有考取功名的想法,只是無奈幾次都名落孫山。如果他願意迎合一下世俗,同意張平甫的建議,捐資買個一官半職,恐怕其後來的生活就會好過很多。但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傳統文人,總是力求保持人格的完美和氣節的純正,常常會在「曲與直」的細節上糾纏過多。這樣做固然保全了名譽和聲望,但此生的顛沛流離也是在所難免。

姜夔說「少年情事老來悲」,但也說「人生別久不成悲」。也許,對於愛情和事業的選擇,他的心裡早已有了妥帖的安置。南宋詞人張炎非常欣賞姜夔的詞,說:「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而這張炎,恰好是張平甫的後人。所謂生生不息的緣分,恐怕這也算作是一種。

宋寧宗嘉定十四年(1221),姜夔死於杭州。彼時的他,已經窮困到沒錢安葬的地步。詞友們解囊資助,才得以將他安葬在杭州錢塘門外。姜夔以布衣始,以布衣終。這樣才名轟動又終身落魄的布衣文人,史所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