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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慘淡 以悲劇提升人生

席勒曾說:「生命不是人生的最高價值。」宗白華先生對此的解釋是:

生活嚴肅的人,懷抱著理想,不願自欺欺人,在人生裡面體驗到不可解救的矛盾,永難調和的衝突。然而愈矛盾則體驗愈深,生命的境界愈豐滿濃郁,在生活悲壯的衝突裡顯露出人生與世界的「深度」。

這是「悲劇」給我們最深的啟示。悲劇中的主角是寧願毀滅生命以求「真」,求「美」,求「神聖」,求「自由」,求人類的上升,求最高的善。在悲劇中,我們發現了超越生命的價值的真實性,因為人類曾願犧牲生命、血肉及幸福,以證明它們的真實存在。果然,在這種犧牲中,人類自己的價值升高了……

肯定矛盾,殉於矛盾,以戰勝矛盾,在虛空毀滅中尋求生命的意義,獲得生命的價值,這是悲劇的人生態度!

——宗白華《悲劇的與幽默的人生態度》

柳宗元的人生應該說是悲劇因素居多,而他的人生態度,則如宗白華先生所說,是明顯的悲劇的人生態度。

說柳宗元是詩人,其實他首先是散文家。眾所周知,柳宗元與韓愈同宋代歐陽修、蘇軾等人並稱為「唐宋八大家」,堪稱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散文家。柳宗元對散文貢獻巨大,在唐中葉,他就與韓愈發起領導了古文運動,提出了一系列文學主張。他們主張「文道合一」「以文明道」,要求文章反映現實,在形式上突破駢文束縛,句式長短不拘,務去陳言。

而柳宗元散文最大成就的取得,恰恰就是在他被貶永州之後。

在永州,柳宗元為了醫治心靈的創痛,經常流連山水,他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中說:

自余為戮人,居是州,恆惴慄。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

詩人將自己的心放入了山水,也將自己的命運交付給了山水,於是,中國散文史上,遊記散文第一次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登上了歷史舞台,而柳宗元的「永州八記」更成為中國古代山水遊記的扛鼎之作。其中的《小石潭記》,至今還是中學語文課文。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

也許任何人聽見這樣如樂的清音,都會「心樂之」吧。而小石潭的結構更讓人驚奇:

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

我經常在思考:這樣的石潭,在自然界裡真正存在嗎?一塊完整的石頭,組成了整個潭底,或者,只是出於作者的誇張甚至想像?潭中的魚更是讓人稱奇: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讓我們閉上眼睛想像這一幅圖景:魚似乎不是游在水裡,而是蕩漾在虛空中,日光照下來,魚的影子竟然映在潭底。一切都是那樣的安靜,可是,安靜當中卻有一絲無法掩飾的淒涼。這種淒涼,詩人也感受到了: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

其實,悄愴幽邃的是心而不是景,詩人將人生的悲劇投影在了所見到的世間萬物上,於是,萬物都帶上了這層淒涼悲愴的色彩。《舊唐書》本傳說柳宗元「既罹竄逐,涉履蠻瘴……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數十篇,覽之者為之淒惻」,就是這個原因吧。

如果說在長安的日子是柳宗元直接從事革新活動階段的話,到永州之後,他的抗爭則轉到了思想文化領域。柳宗元不僅是個散文家、詩人,更是一個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這在中國古代詩人身上是少見的。

永州十年,柳宗元寫了《封建論》《非〈國語〉》《天對》《六逆論》等作品,在《封建論》中,他分析分封和郡縣兩種制度的優劣,他的文章甚至批駁漢代大儒董仲舒是「淫巫瞽史」,指責他「誑亂後代」;柳宗元推崇儒學,但是並不偏執一家,而是獨成體系,博采眾家之長,這在中國古代文人中十分少見,絕非一般腐儒可比。

柳宗元的詩歌相比於唐代其他詩人不算很多,只有一百四十餘首,但卻多有傳世之作。蘇軾評價說:「所貴乎枯談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唐才子傳》也認為柳宗元的詩歌成就在陶淵明之下,但是在中唐韋應物等人之上。

值得注意的是,柳宗元這些巨大成就幾乎都是在他被貶之後取得的。也許,這正應了司馬遷《報任安書》裡那段千古流傳的名言: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讓我們再回到文首宗白華先生的話中吧,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說,柳宗元的人生的確是坎坷而不幸的悲劇,這個悲劇像一個祭壇,將詩人的生命和血肉獻祭給殘忍的命運之神。但是,也正因為這昂貴的獻祭,使詩人得到了比生命更有價值的東西,如宗白華先生所說:「肯定矛盾,殉於矛盾,以戰勝矛盾,在虛空毀滅中尋求生命的意義,獲得生命的價值。」

感謝柳宗元,讓我們看到了這世界上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生命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