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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場風花雪月的夢

花 非 花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如果花不是花,那還能是什麼呢?如果霧不是霧,那還能是什麼呢?

白居易的詩歌大多明白如話,據說他每次寫詩之後都要讀給不識字的老婆婆聽,直到對方能夠聽懂,詩歌才算合格。不過這首詩顯然不是那麼容易懂的。原因也很簡單:那些要人人能懂的詩大多屬於諷喻詩,如果詩人為百姓吶喊,連百姓自己都不明白,那吶喊還有什麼意義呢?而這首詩與諷喻詩迥然不同,顯得那樣朦朧、那樣縹緲,你想看清它,但是卻迷迷茫茫,怎麼也看不真切;你想抓住它,但是伸手過去,抓住的是一片虛空。

如果花不是花,那一定比花更美;如果霧不是霧,那一定比霧更幻。

宋玉《高唐賦》中說:楚襄王與宋玉游雲夢之台,望高唐之觀,看見上有雲氣,楚襄王問是什麼,宋玉說是朝雲。楚襄王問:什麼叫朝雲。宋玉回答說:從前秦穆公曾遊覽高唐,晚上睡覺時,一女子來見。天明時,女子離去,她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漢書·外戚傳》裡說:漢武帝寵妃李夫人去世之後,武帝十分思念。方士齊人少翁說能讓武帝再次看見日思夜想的女人。於是他在晚上設帷帳,張燈燭,讓皇帝在另一個帷帳裡觀看。恍惚之間,武帝真的看見李夫人出現在帷帳中,但是他卻無法走近觀看。鐵血一生的劉徹此時竟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寫下一首纏綿悱惻的《李夫人歌》:

是邪非邪?

立而望之,

偏何姍姍其來遲!

如果花不是花,那定是如花的玉人,如果霧不是霧,那定是如霧的夢境。

人的貪婪總是對轉瞬即逝的東西才保留一份珍惜。美麗往往是短暫的,甚至短暫得讓人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過。美麗是那夜半時的期待與焦灼,隔牆花影動時的緊張與驚喜。真正的精靈總是只在夜間出現,而夜色更為精靈披上了一層神秘和美麗的紗衣。而天明之前,聰明的精靈都會悄然離去,詩人睜開雙眼時,曾經的繾綣纏綿都蕩然無存,似乎只是一場春夢,但是手裡殘留的溫度,鬢邊迴盪的餘香又在提醒詩人,這不是夢。

最美的花,總是開得短暫的,最美的夢,總是醒得最早的。就算我們極力挽留,但我們的手握得越緊,它就消失得越快,如滿把握住的沙。

如果花不是花,那一定比花盛開得更為久遠,如果霧不是霧,一定比霧籠罩得更寬闊。

白居易的崇拜者蘇軾一直對這首雋永的小詩愛不釋手,甚至把自己最喜愛的侍妾命名為朝雲,而且還寫了一首《水龍吟》,首句便化用了白居易的詩句:

水龍吟 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

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不過,蘇軾這裡寫的是楊花,雖然化用白居易的詩句,但是將原詩中無可捉摸的花非花意象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飄飛楊花,意蘊上已經不及白居易遠矣。因為,蘇軾看到的,是眼前的實景,看得見,摸得著;而白居易詩歌中的,卻是恍惚迷離的夢境,似花非花,似霧非霧,似夢,但是又不是夢,或者說,是一場風花雪月的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