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在唐詩裡孤獨漫步 > 釃酒拭霜刃 彈鋏歌大風王翰 >

釃酒拭霜刃 彈鋏歌大風王翰

涼 州 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每個朝代都有邊境,但卻不是每個朝代都有邊塞。邊境是一個地理意義的概念,它意味著山川、界河、烽火台;邊塞是一個審美意義的概念,它意味著大漠孤煙、夜雪弓刀、金戈鐵馬。或者說,邊境是現實化的邊塞,而邊塞是詩化的邊境。要將邊境詩化為邊塞,不僅要有雄厚國力支持下的國民豪邁的自信,也要有在沙場和詩壇兩個戰場都能縱橫馳騁、游刃有餘的詩人。於是,上蒼將這個使命交給了唐代,以及唐代那些慷慨激昂意氣風發的邊塞詩人,因為他們就是盛唐的儀仗隊,展示著盛唐的國威。

新舊《唐書》本傳記載:王翰少年時豪健恃才,性格豪放,倜儻不羈,登進士第後,仍然每日以飲酒為事。他家資富饒,「櫪多名馬,家有妓樂」,「發言立意,自比王侯。頤指儕類,人多嫉之」。他個性極強,得罪了不少人,因此只做過長史、縣尉一類的小官。但是這種豪放不羈的性格卻有助於他成為一個詩人。《新唐書·藝文志》記載,王翰有詩集十卷。可惜宋代已經失傳,《全唐詩》僅載其詩十三首,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這首《涼州詞》。

詩歌首句不事鋪墊,如李白《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一句一樣,不由分說地劈面而來,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盛宴場面:名貴的夜光酒杯,斟滿了稀有的葡萄美酒。據專家考證,唐代的葡萄酒多為紅葡萄酒,於是,我們似乎能夠想像出斟在晶瑩剔透的酒杯中那紅色的液體蕩漾著波光。若無第二句,讀者也許會以為描述的是某個王侯大臣的盛宴場面。對第二句,一直有兩種說法,一說馬上琵琶是為即將出征的將士們宴飲助興;另一說琵琶是軍營的號令,命令將士們放下酒杯,奔赴戰場,這種說法估計是從「馬上催」三字判斷的。不管是哪一種,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在宴飲之時,還有西域特有的樂器琵琶為將士們彈奏。而若第二種說法屬實的話則更妙:以琵琶作為軍營的號令,這種創意也許只有想像力極為豐富、極具浪漫情懷和藝術修養的唐朝人才會想到。可是,戰士似乎並沒有聽從召喚,放下酒杯,因為後兩句說得很清楚:即使「醉臥沙場」,也得把酒喝完。原因很簡單:如果此次出征,等待自己的是死亡的話,那麼,醉死沙場和戰死沙場又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呢?

這兩句,蘅塘退士評曰:「作曠達語,倍覺悲痛。」歷來評注家也都以為悲涼感傷,厭惡征戰。似乎詩中的將士是在借酒澆愁,甚至希望以酒精麻痺自己,忘記戰爭的殘酷。但是,清代施補華的《峴傭說詩》評說:「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在學人領悟。」這「領悟」兩字,說得實在太妙。

唐代的邊塞,是對戰爭、對生命的詩意化的展現,這種展現首先是依托在強大的國力之上的。因此,盛唐人雖然也有痛苦,也有思念,甚至也有幾分無可奈何,但是,主導他內心的,依然是一往無前的豪邁氣概,這是其他的情緒所無法壓倒的。面對死亡,抒情主人公選擇的不是浩歎,而是微笑,「只有盛唐人能這麼微笑著來感受走向死亡的痛苦」。(《唐之韻》)甘地曾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死去的人,不懂得怎樣活著。」正因為將士們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死亡的意義,他們才可能這樣豁然達觀地對待自己的死亡,甚至拿自己的死亡來開玩笑。這種將倫理道德審美化、狂歡化、戲謔化的風格,在中國是很少見的,因此,後代那些正襟危坐的道學先生們只能按部就班地把這首詩「作悲傷語讀」,被施補華譏之為「淺」也就不奇怪了。而施補華所說「作諧謔語讀」其實就是深入詩歌的本質,探求其精神源泉,這個精神源泉,其實就是在西方影響甚大的酒神精神。

「悲劇不是生命的鎮靜劑,而是生命的興奮劑和強壯劑。悲劇之所以給人以個體毀滅時的快感,是因為它表現了那似乎隱藏在個體化原理背後的萬能的意志,那在現象彼岸的歷萬劫而長存的永生。」

「酒神精神達到了肯定的極限,它肯定萬物的生成和毀滅,肯定矛盾和鬥爭,甚至肯定受苦和罪惡,肯定生命中一切可疑可怕的事物。總之,肯定生命的整體。」(轉自西祠胡同)

只有擁有強壯健全生命意識的人,才能在這審美化、狂歡化、戲謔化中,理解審美背後的快感、狂歡中的融入、戲謔下的自信。

因此,唐代的邊塞,不是秦代危機四伏的長城,也不是明代等同兒戲的山海關,更不是宋代滿含屈辱的歲幣。而唐代的邊塞詩,也就不是屈辱的悲歌,也不是弱小者的申訴,而是曹操「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浪漫和瀟灑,是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的豪邁與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