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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時代來書寫人生王之渙

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

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

更上一層樓。

這是所有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都熟悉的一首詩。很多人甚至在上學之前已經能夠背誦,教授他們的,就是他們的第一任老師:父母。

詩歌描寫的景像似乎平淡無奇:黃昏,太陽從中條山上落下,黃河奔騰,流入大海。詩歌傳達的哲理似乎更平淡無奇:想要看到更遠的地方,就應該再登上一層樓。《唐之韻》說:「四句二十個字,字不奇,句不奇,景不奇,情不奇,但卻展現出如此磅礡的氣勢,這簡直是奇跡!」可是,詩人就創造了這樣的奇跡,因為,真正偉大的作品,其成功的秘訣並不在其技巧上,而在境界上。

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談「雄渾」時說: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匪強,來之無窮。」

在談「豪放」時他說:

「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後引鳳皇。曉策六鰲,濯足扶桑。」

這首《登鸛雀樓》,可以說就是雄渾和豪放的混合體。而這種境界,其源頭顯然應該是那個充滿了朝氣和向上激情的時代。

中國歷史上沒有哪個朝代擁有像唐代一樣的豪放氣魄和偉大胸襟。《唐之韻》說:

「有了這樣一個不帶成見不存偏見的政治核心,加上國力強大,生產力的發展也達到了小農社會的最高水平,於是唐朝人信心十足,對什麼都敢用微笑來接納。在李氏集團統治的二百八十年內,沒有因文字觸犯忌諱而被判罪的,更沒有被殺頭的,即便是諷刺了皇帝,揭了皇帝的短,也都只算小事一樁。在封建制度下,這是唯一一個政治氣氛如此寬鬆大度的朝代。」

政治氣氛的寬鬆和社會的飛速發展使每一個唐代人內心都充滿了對未來的自信和渴望,即使是在遭到挫折的時候,他們也總能放眼前方,憧憬著未來。因此,儘管李白長歎「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但是他仍然豪邁地高唱「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儘管剛登仕途就被貶官,甚至連累自己的父親也被遠貶交趾(今越南境內),王勃在歎息「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之後,還是滿懷信心地高喊「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這是一個不允許失望的時代,也是一個不允許頹廢的帝國。王之渙就生活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帝國,而這種豪放和雄渾,就是這個時代賜予他的最珍貴的禮物,也是帝國加在他肩上的不容推卸的責任。《唐才子傳》說他「少有俠氣、從五陵年少游、擊劍悲歌」;靳能所作《王之渙墓誌銘》說他「歌從軍,吟出塞,皎兮極關山明月之思,蕭兮得易水寒風之聲,傳乎樂章,布在人口」。

王之渙的詩集可惜已經散佚,《全唐詩》僅收錄其詩歌六首,但是這六首詩幾乎都是傳世名作。《唐才子傳》說王之渙為人慷慨有大略,善作邊塞詩,與高適、王昌齡、崔國輔等都有唱和,名動一時。可見在當時,王之渙詩名就很大。關於他的作品受歡迎程度,薛用弱《集異記》裡面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開元中,王之渙與王昌齡、高適齊名。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來旗亭小飲,正好有十多個梨園伶官和四位著名歌伎也來此會宴,他們三人便在旁邊一面烤火一面觀看。王昌齡提議說,我們各擅詩名,究竟誰勝於誰,今天我們可看她們所唱誰的詩多,誰便為優者。第一個歌伎唱的是王昌齡的「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在牆上為自己畫了一道。第二個唱的是高適的「開篋淚沾臆」,高適也為自己畫了一道。隨後王昌齡又添得一道。王之渙說:「這幾位為普通歌伎,唱的都是下里巴人。應看那名氣最大的歌伎唱的是誰的詩。若唱的不是我詩,則終生不敢與你們二位爭衡了。」待那名伎唱時,果然為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雲間」,三人不覺開心笑起來。諸伶因他們大笑而見問,知是王之渙等,非常高興,即拜請他們入席。

這就是有名的「旗亭畫壁」的典故。元人還編成雜劇上演。由此不僅可見當時王之渙的詩名之盛,更可見唐朝的確是一個詩歌的朝代。在唐代,「和尚、道士、妓女等有些文化修養的人,都敢大大方方站出來賦詩一首,有不少人甚至還留有詩集」。(《唐之韻·千古唐詩》)白居易的《與元九書》裡曾經記載過一個故事:

一個叫高霞寓的監軍曾經想出錢贖一個歌伎,歌伎卻對價錢不滿意:「我是能夠背誦白居易《長恨歌》的,價錢怎能跟一般的歌伎一樣呢?」高霞寓無奈,只得再增加贖金,才得以如願。

一個充滿自信的時代,必然造就充滿自信的人;一個以藝術為主流思想的時代,必然造就藝術的高峰,這也是唐詩成為後世中國詩歌無法超越的原因。王之渙們在這樣的時代生活,用自己的詩歌書寫著這個時代的精神,其實,也是用時代來書寫自己的人生。

當時間跨越千年之後,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還和唐人一樣嗎?賈樟柯曾說:

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後……有一個主流價值出現了,就是商業……經濟生活成了中國人唯一的生活、最重要的生活,從國家到個人。經濟的活動一統天下,而文化的活動、思想的活動完全被邊緣化了。

而對一個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的國家而言,還有什麼變化比這樣的變化更致命?而對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又有什麼悲哀,比得上這種變化更悲哀啊!

多年後,我們的後人再談論我們這個時代的時候,用的是我們談論南朝宮體詩時輕蔑的語氣和口吻,我相信,這不僅是我們的悲哀,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更是民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