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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到最後的是尊嚴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唐代文人仕宦主要有三個途徑:祖蔭、科舉和舉薦。祖蔭就是貴族或者官宦子弟憑借祖上的地位取得官位,這當然是出身中下層的士人無法企及的;科舉制度始於隋朝,在唐代主要有兩種,一個是進士,一個是明經,前者難度很大,文人們往往皓首窮經亦不得其門而入,故有「五十少進士」之說,意思是五十歲考上進士都算年輕的,明經雖然好考,但是考上之後官位相對也較低,為很多士人不齒,更重要的是,對一些心高氣傲的文人來說,讓他們乖乖進入考場接受那些莫名其妙的考題的裁判是對他們的侮辱,因此,唐代很多文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居這個途徑。唐代的隱居其實不是純粹意義上的避世,而是在保留尊嚴的前提下入仕的一種手段,狂放如李白者,也使用過這種手段,一旦他被皇帝召進宮,還是忍不住吟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心聲。當時隱居最好的地方是終南山,因為此山離國都長安不是太近,保留了文人的一絲清高;也不是太遠,不至於皇帝找不著自己,所以,從盧藏用終南隱居得官之後,後人都戲稱這種方式為「終南捷徑」。

後人對「終南捷徑」多持譏諷態度,認為他們隱居的動機不純。我倒是以為,他們是在用這種方式保留文人最後的一點自尊,一來唐代科舉制度還不是很完善,也遠未達到太宗所說「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的地步,二來唐代的寬宏和開放為文人的發展提供了多種可能,因此,隱居求仕在唐代也是一種常態,無可厚非。隱居求仕的盛行,也造就了唐代干謁詩的發達。所謂干謁詩,就是用詩歌向高位者表明心跡,展現自己才華的一種詩歌,而在唐代眾多的干謁詩中,孟浩然的這首詩可以說是別具一格的。

中國文人往往在保持自己的清高和淪為朝廷的幫閒之間掙扎,而越是在專制社會的早期,這種掙扎越是明顯。一方面詩人高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以個人的才華對抗整個專制機器;一方面又經常自比作妻妾甚至妓女,向丈夫(皇帝或權貴)傾訴被拋棄之後的衷腸,從屈原《離騷》到白居易《琵琶行》莫不是如此。而干謁詩更大多是低聲下氣卑躬屈膝,有些甚至有搔首弄姿賣弄風情之嫌,例如朱慶餘向張籍打聽考題的《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不惜把自己比作洞房花燭之後要見公婆的新媳婦,惴惴不安問老公:「我要怎麼樣化妝才能得到公婆的歡心呢?」這種臣妾式的視角,在唐代干謁詩中是屢見不鮮的。

而孟浩然的這首詩起句即極有氣勢,作者的視角絕不是仰視,至少是平視,甚至像是俯視:浩蕩的八百里洞庭奔來眼底,波濤和著作者胸中的一腔壯志翻滾奔騰,水天一色,不由得使人想到,莊子所說的鯤化為鵬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的景象馬上就會出現在眼前。在這樣的豪氣面前,不論是曾經讓司馬相如為之傾倒的雲夢澤,還是穩如磐石的岳陽城都已經消失在眼角的餘光之外。而干謁詩的主體部分:求官,作者也寫得極其含蓄而別緻,以渡水無舟委婉地向曾擔任宰相的張九齡傾訴自己無人引薦之苦,以恥於端居言自己報國之志,與那些作女兒態低聲下氣的邀官者自不可同日而語!最後一句以羨慕垂釣者收束,乾淨利落,不著痕跡。

孟詩以清曠沖澹為基調,但「沖澹中有壯逸之氣」(《吟譜》)這種「壯逸之氣」,不僅來自那個偉大奔放而自信的時代,更來自作者對自己尊嚴的肯定和珍惜。對於真正的詩人來說,他們可能被剝奪很多東西,地位、名譽、金錢、財富,最後給他們剩下的是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