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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英(七首)

吳文英(約在1200—1260間),字君特,號夢窗、覺翁,四明(今屬浙江)人。本姓翁氏。紹定時,在蘇州為提舉常平倉司幕僚。景定時,為榮王府中門客。常往來於蘇杭間。有《夢窗詞》甲乙丙丁四稿。

齊天樂

煙波桃葉西陵路[1],十年斷魂潮尾[2]。古柳重攀,輕鷗聚別,陳跡危亭獨倚[3]。涼颸[4]乍起,渺煙磧[5]飛帆,暮山橫翠。但有江花[6],共臨秋鏡照憔悴。華堂燭暗送客[7],眼波回盼處,芳艷流水[8]。素骨凝冰,柔蔥蘸雪[9],猶憶分瓜深意[10]。清尊未洗,夢不濕行雲,漫沾殘淚[11]。可惜秋宵,亂蛩疏雨裡[12]。

[1]《陽春白雪》本「路」作「渡」。此句錯雜用典。一、桃葉渡,已見前辛棄疾《祝英台近》注[2]。二、「煙波」「西陵」,白居易《答微之西陵驛見寄》:「煙波盡處一點白,應是西陵古驛台。」三、兼用蘇小小事。古樂府《蘇小小歌》:「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李賀《蘇小小墓》詩亦有「西陵下,風吹雨」之句。這裡借用白詩字面,「桃葉」「蘇小小」皆關合本事。西陵有二,如杭州之西泠橋,亦作西陵;這裡當指浙江蕭山縣西,與杭州隔江之西興。六朝唐時本稱西陵,至唐中世已有西興之名,見郎士元《送李遂之越》、施肩吾《錢塘渡口》詩中。謂為五代吳越時,以陵墓字面不佳,改名西興,恐未確。

[2]此句總括舊事。

[3]三句綰合今昔。「聚別」與「重攀」對。楊鐵夫《改正夢窗詞選箋釋》卷一曰:「聚別亦非平列,蓋聚其別也。」

[4]《廣雅》:「颸,風也。」潘岳《在懷縣作》:「涼颸自遠集」。一本「颸」作「飆」。

[5]「磧」,水中沙堆。

[6]梁簡文帝《採蓮曲》:「桂楫蘭橈浮碧水,江花玉面兩相似。」杜甫《哀江頭》:「江草江花豈終極。」

[7]用《史記.滑稽列傳》淳於髡語:「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陳洵《海綃說詞》:「倚亭送客者,送妾也。」恐非。

[8]韓琮《春愁》詩:「水盼蘭情別來久。」

[9]「素骨凝冰」,用孟昶詞語,見蘇軾《洞仙歌令》序。漢樂府《孔雀東南飛》:「指如削蔥根。」白居易《箏》:「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方干《採蓮》:「指剝春蔥腕似雪。」

[10]瓜字六朝俗體可分為二八,借指女子二八年華,孫綽《情人碧玉歌》(一傳宋汝南王作):「碧玉破瓜時。」這裡當是回憶當年分瓜情事,故曰「深意」。段成式《戲高侍御》七首之三:「猶憐最小分瓜日,奈許迎春得藕時。」

[11]全篇疏快,這幾句較晦。意亦平常,無非酒不能消愁,夢中不相遇這類的想法,用筆卻極工細。「清尊未洗」是殘酒,「不濕行雲」是殘夢,鉤引出「漫沾殘淚」來。陳洵曰:「行雲句著一濕字,藏行雨在內,言朝來相思,至暮無夢也。」說頗傷穿鑿。

[12]沈義父《樂府指迷》:「結句須要放開,含有餘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下引周邦彥詞為例。本篇亦是這類的寫法。

浣溪沙

門隔花深夢舊遊[1],夕陽無語燕歸愁[2],玉纖香動小簾鉤[3]。落絮無聲春墮淚,行雲有影月含羞[4],春風臨夜冷於秋[5]。

[1]「門隔花深」,即舊遊之地,有「室邇人遠」意。「夢舊遊」,猶「憶舊遊」,夢魂牽繞卻比「憶」字更深一層。

[2]「夕陽」連「燕」,用劉禹錫「烏衣巷口夕陽斜」詩意。燕子歸來,未必知愁;但人既含愁,覺燕亦然。且人有阻隔,而燕沒遮攔,與上句連;就上片結構來說,又只似一句插筆。

[3]此句寫人,初見時搴簾的神態,只輕輕一點,記舊遊景況,接第一句。

[4]寫春夜月色朦朧,楊花飛舞。柳絮無聲地飄漾,好像春在墮淚;雲彩移動,時時遮月,彷彿有影,好像月在含羞。因聯想到美人,作此比喻,懷人之感即在言外。「行雲」字面雖出《高唐賦》,這裡既在寫景,自可作一般的解釋。

[5]東風料峭,入晚添寒是實情,但春天有秋天的感覺,且似乎比秋天還要冷些,這就帶有情感移入的作用。仍以景結,而情自見。薛道衡《奉和月夜聽軍樂應詔》「月冷疑秋夜」,柳宗元《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春半如秋意轉迷」,韓偓《惜春》「節過清明卻似秋」,均可參看。

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釵股[1]。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2]。有人添燭西窗[3],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鶯語[4]。舊尊俎,玉纖曾擘黃柑[5],柔香系幽素[6]。歸夢湖邊,還迷鏡中路[7]。可憐千點吳霜[8],寒銷不盡,又相對落梅如雨[9]。

[1]指插戴剪綵的花朵,應立春節令。趙彥昭《奉和聖制立春日侍宴內殿出剪綵花應制》:「剪綵迎初候,攀條寫故真。花隨紅意發,葉就綠情新。」

[2]兩句綰立春與除夕。

[3]李商隱詩,見前史達祖《綺羅香》注[13]。以下三句均寫「守歲」,用「有人」領下,添燭無眠蓋指那人,語笑喧嘩蓋指他人,包括中又有分疏,極渾成細膩。

[4]杜甫《傷春》五首之二:「鶯入新年語。」上片點綴風華,泛詠本題。

[5]「舊尊俎」以下就自己說。黃柑可以釀酒,亦可就酒。如蘇軾《元祐九年立春》:「臘酒寄黃柑」,辛棄疾《漢宮春》(立春日):「渾未辦黃柑薦酒」。玉纖擘柑,意亦略同周邦彥《少年游》詞:「纖手破新橙。」

[6]此句較晦澀。「柔香」承上分柑,「幽素」指自己幽鬱的情懷。回憶當日春酒光景,有所繫戀。李賀《傷心行》:「病骨傷幽素。」

[7]春歸湖上,人卻未歸。如鏡湖光,若夢裡歸來,自應迷路。

[8]仍應「歸夢」,又用李賀詩作結。李賀《還自會稽吟》:「吳霜點歸鬢。」

[9]白髮星星,梅花瓣也是白的,故曰「相對」。李煜《清平樂》:「砌下落梅如雪亂。」

風入松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1]。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2]。料峭[3]春寒中酒[4],交加[5]曉夢啼鶯[6]。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7]。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8]。惆悵雙鴛[9]不到,幽階一夜苔生[10]。

[1]借用庾信《瘞花銘》篇名,意只是懶得草寫題詠落花的詩詞而已。

[2]柳承「綠暗」,倒裝。折柳贈別本通套語,句法卻曲折。

[3]「料峭」,寒冷貌。

[4]「中酒」,病酒。見中卷張先《青門引》注[1]。

[5]「交加」見中卷秦觀《望海潮》注[6]。

[6]上文「樓前」云云已出本題,此兩句又遙接開首風雨清明光景,分作兩層渲染。

[7]言「日日」,明其非一日。風雨過後,天氣又晴和了,遊人依然在玩賞園林,而西園殆即分手之地也。不泥定自己說,亦不必撇開自己,是推開一層寫法。

[8]這兩句前人多致讚美,如譚獻評:「是癡語,是深語。」閒閒一語就兜轉了。以天色晴和就有蜂蝶飛來。黃蜂時時碰著鞦韆索,原是偶然平常的事,卻疑為被當時纖手的香氣所吸引。如真在疑惑,亦未免過癡。連這幻想幻覺一併是虛的。作者另詞《浪淘沙》結句曰:「燕子不知春事改,時立鞦韆。」上文有「往事一潸然,莫過西園」,蓋與本篇同詠一題,句意相似,而寫法各別,刻畫便覺穠艷,渾成便覺淡遠。

[9]鴛鴦成對,以比喻美人的鞋子,亦即是蹤跡。未詳所出,或即從後漢王喬之雙鳧化為履,晉鮑靚之雙燕化為履等典故,而變化用之。趙師俠《菩薩蠻》:「嬌花媚柳新妝靚,裙邊微露雙鴛並。」

[10]《漢書.外戚傳》載班婕妤賦:「華殿塵兮玉階苔,中庭萋兮綠草生。」庾肩吾《詠長信宮中草》:「全由履跡少,並欲上階生。」《詞綜偶評》以為本詞結句由古詩化出。李白《長干行》:「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亦與此詞意近。其實人去已久,似乎才過一夜,蒼苔已遮了行跡,與上「纖手香凝」,同一種穠艷氣氛,虛幻筆墨。只就本句「一夜苔生」,亦善於形容春雨。《紅樓夢》第五十九回,寶釵「見苑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也正是類似的情景。

八聲甘州.陪庾幕[1]諸公游靈巖[2]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3]。幻[4]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5],膩水染花腥[6]。時靸雙鴛[7]響,廊葉秋聲[8]。宮裡吳王沉醉[9],倩五湖倦客[10],獨釣醒醒[11]。問蒼天無語[12],華發奈山青[13]。水涵空[14],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台[15]去,秋與雲平[16]。

[1]作者另詞《木蘭花慢》題曰:「游虎丘。陪倉幕。……」「庾」,倉庫。《十駕齋養新錄》卷十:「提舉常平司為倉司、庾司。」庾幕、倉幕,即提舉常平倉司的幕僚。

[2]「靈巖」,《彊村叢書.夢窗詞集小箋》引《吳郡志》:「靈巖山即古石鼓山,在吳縣西三十里,上有吳館娃宮,琴台,響屜廊。山前十里有采香徑,斜橫如臥箭雲。」

[3]起筆幻想這靈巖彷彿從天外飛來,卻用「長星」。長星,彗星也,非普通的落星。義蓋兼本《周禮.春官.保章氏》:「以觀妖祥。」彗星的出現和隕落,象徵吳亡而越興,原於歷史無考。作者借了古代迷信的說法,抒寫自己的幻想。「是何年」者,見不必真有其事,虛擬之詞。

[4]「幻」字一領。領下三句,皆系幻現的境界。今靈巖山頂有秀峰寺,雲即館娃宮的故址。「名娃」,美女(吳楚間美色曰娃),即指西施。「殘霸」,指吳王夫差。

[5]采香徑的「徑」字,後亦作「涇」。今自靈巖山下望,一水如矢,亦名「箭涇」。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東關酸風射眸子。」

[6]「花腥」之「花」字承上采香徑來,「腥」字與「膩」連。「膩水」字面出杜牧《阿房宮賦》:「渭流漲膩,棄脂水也。」這裡借說,彷彿有美人脂粉的氣息。《絕妙好詞》「膩」作「劍」。若作「劍水染花腥」,則有美人濺血意,義異。

[7]「靸」音颯。靸鞋即拖鞋。「靸」在這裡作動詞用。「雙鴛」見前《風入松》詞注[9],這裡指響屜。「屜」音燮,中空的木屐;另一說婦女鞋中的木底,當是後起之義。

[8]「響屜廊」,舊說以楩梓鋪地,西施步屜繞之有聲,故名。聽廊葉之秋聲,彷彿當時屜響。以上羅列靈巖的許多古跡,卻多用想像,夾敘夾議,化實為虛。

[9]李白《烏棲曲》:「吳王宮裡醉西施。」此句總承上文。

[10]「五湖倦客」指范蠡。《國語.越語》:「反至五湖,范蠡辭於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復入越國矣。』」《周禮.職方氏》:「揚州,其浸五湖。」鄭註:「五湖在吳南。」即今太湖。請人代為曰「倩」。這「倩」字卻用得稍特別,彷彿說夫差把他的事業都委託給范蠡了。至於西施是否亦隨范大夫而去,未嘗明說。唐陸廣微《吳地記》引《越絕書》逸文云:「西施亡吳國後,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學津討原》本「嘉興縣」條)

[11]《楚辭.漁父》屈原說:「眾人皆醉我獨醒。」以泛舟五湖,故曰「獨釣」。「醒醒」猶言清醒,極其清醒的狀態,讀平聲。白居易《春聽琵琶兼簡長孫司戶》「舌頭胡語苦醒醒」,又《歡喜二偈》之二「唯余心口尚醒醒」。范蠡不但亡吳霸越,而且深知勾踐之為人,故功成身退,漁釣煙波,是非常清醒的。楊鐵夫曰:「沉醉可以亡國,獨醒因以全身。」(《改正夢窗詞選箋釋》卷二)

[12]此處「問天」,遠承起首「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句意。

[13]意謂「白髮其奈山青何」,兼有身世之感。時作者不過中年。古人自有歎老的習慣,如潘岳《秋興賦》序曰:「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二毛」即「華發」也。

[14]懷古之意,上文大致結束,以下轉入寫景,較比落平。溫庭筠《春江花月夜》:「千里涵空澄水魄。」

[15]又點本山一古跡,「琴台」已見題注[2]。本在憑高,再上琴台去,有唐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意。

[16]置身峰頂,覺秋雲似與眼界相平,卻將「秋雲」二字拆開來用。境界開闊,是登臨佳句,不僅「平易中有句法」,如張炎所云。張評見《詞源》卷下。王維詩「千里暮雲平」,見前葉夢得《水調歌頭》注[7]。

望江南[1]

三月暮,花落更情濃。人去鞦韆閒掛月,馬停楊柳倦嘶風,堤畔畫船空。懨懨醉,長日小簾櫳。宿燕夜歸銀燭外[2],流鶯聲在綠陰中,無處覓殘紅。

[1]本篇與歐陽修《採桑子》詞極相似,寫法卻在同異之間,全錄歐陽修此詞,以供參校:「群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幹盡日風。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2]蘇軾《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燒銀燭照紅妝。」(這兩句文字蘇集各本稍有不同,此據陳思《海棠譜》捲上引吳興沈氏注東坡詩。)作者《丁香結》詠秋日海棠:「香裊紅霏,影高銀燭,曾縱夜遊濃醉。」直用蘇詩,這裡卻是反用。殘紅已盡,無興夜遊,燭自在室內;既在室內,則燕子夜歸覓宿,自在燭外了。「外」有燕子避光之意。溫庭筠《七夕》:「銀燭有光妨宿燕,畫屏無睡待牽牛」,詩詠秋景,此亦借用。

唐多令[1]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2]。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3]。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4]。垂柳不縈裙帶住,謾長是,系行舟[5]。

[1]張炎《詞源》卷下舉清空質實之說,並云:「此詞疏快,卻不質實,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但後來評詞者多不同意這樣看法,如陳廷焯認為「幾於油腔滑調」(《白雨齋詞話》卷二)似亦稍過。此與夢窗詞一般多堆砌辭藻者不同,仍是用心之作。

[2]將「愁」字拆為「秋」「心」二字,雖似小巧,而秋之訓愁,亦有所本。《禮記.鄉飲酒義》:「秋之為言愁也。」鄭註:「愁讀為揪。揪,斂也。」此愁本不作憂愁解,但後來文人每多借用。如王勃《秋日宴季處士宅序》:「悲夫秋者愁也」,已是憂愁之義。「離人心上秋」,為本篇的主句。

[3]以上各句皆承「心上秋」而來,非緣秋景蕭瑟。所以氣清月明,人人說好,自己卻怕登樓。

[4]曹丕《燕歌行》:「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何為淹留寄他方。」夢窗有姬人名燕,見《絳都春》詞序。此「燕」字可能雙關,但亦不必拘泥,仍可釋為泛詞。

[5]這裡方直說離懷。楊鐵夫《夢窗詞選箋釋》卷二:「柳不系姬之裙帶而使留,乃反系客之行舟而使住,何其顛倒耶?」語稍著實,大致不誤。意蓋仍本唐詩,如劉禹錫《楊柳枝》「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這裡只是曲折言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