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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彥(九首)

周邦彥(1056—1121),字美成,錢塘人。元豐初,游京師,七年獻《汴都賦》,為宋神宗所賞。後曾為溧水(今屬江蘇)令。徽宗時為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晚年退休,提舉南京(今屬河南)鴻慶宮,卒。有《清真詞》,後又名《片玉詞》。

浣溪沙[1]

樓上晴天碧四垂[2],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3]。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4],忍聽林表杜鵑啼[5]。

[1]本篇與《花間集》卷七載孫光憲《浣溪沙》一詞用語頗相似,而意境各別,可參看。本篇又見李清照《漱玉詞》。

[2]韓偓《有憶》:「淚眼倚樓天四垂。」

[3]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這裡「芳草接天涯」句是正用。唐王之渙《登鸛雀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裡「莫上最高梯」句是反用。都清秀明潔,不覺其有辭藻典故。

[4]這一聯新生與遲暮互見。六朝人詩如蕭愨《春庭晚望》、王僧孺《春怨》都有類似的句子。注[1]所云孫光憲詞亦有「粉籜半開新竹徑,紅苞盡落舊桃蹊」等句。

[5]陳元龍注引李商隱《錦瑟》:「望帝春心托杜鵑」;又說:「其聲哀怨,不忍聽之耳。」讀「忍」為「不忍」,是「不忍」即「忍」,以語促而省字。李中《鍾陵禁煙寄從弟》:「忍聽黃昏杜宇啼」,似較上引義山句更為相近。

蘇幕遮

燎沉香[1],消溽暑[2]。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3]。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4],久作長安[5]旅。五月漁郎相憶否[6]?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7]。

[1]《片玉集》陳元龍注引東坡詩:「沉香作庭燎。」李商隱《隋宮守歲》:「沉香甲煎為庭燎」,在蘇詩前。「庭燎」是在曠地或庭院燃燒堆積著的木柴。字面雖有關合,這裡「燎」字作為小火煨炙解;如《後漢書.馮異傳》:「光武對灶燎衣」,註釋「燎」為「炙」。沉香木很重,一種名貴的香料,以放在水中沉下故名,亦稱「水沉」「沉水」。句意當為在室內細細焚香。

[2]溽暑,潮濕悶熱的暑天。

[3]這幾句自然生動。著一「舉」字,荷葉亭亭出水的姿態如畫。前人多表示讚美,如王國維《人間詞話》及夏孫桐評語。

[4]作者錢塘人,卻稱「家住吳門」,蓋古吳地,包括今浙江省北部,如柳永《望海潮》詞說:「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5]長安,這裡借指汴京。

[6]釣遊舊伴,還憶我否?

[7]夢見搖著小船,蕩入蓮花中,和上文描寫相連,示客子思鄉之切,亦不必呆看。芙蓉即荷花。「浦」,這裡指流動的淺水。晏幾道《生查子》:「閒蕩木蘭舟,誤入雙鴛浦。」

玉樓春

桃溪[1]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2]。當時相候赤欄橋[3],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4]。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余粘地絮[5]。

[1]「桃溪」雖說在宜興有這地名,這裡不作地名用。周濟《宋四家詞選》所謂「只賦天台事,態濃意遠」是也。劉晨、阮肇天台山故事,本雲山上有桃樹,山下有一大溪,見《幽明錄》、《續齊諧記》。韓愈《聞梨花發贈劉師命》:「桃溪惆悵不能過。」魏承班《黃鐘樂》詞:「遙想玉人情事遠,音容渾似隔桃溪。」用法均與本篇相同。

[2]「秋藕」與「桃溪」,約略相對,不必工穩。俗語所謂「藕斷絲連」,這裡說藕斷而絲不連。

[3]「赤欄橋」,這裡似不作地名用。顧況《題葉道士山房》:「水邊垂柳赤欄橋。」溫庭筠《楊柳枝》詞:「一渠春水赤欄橋。」韓偓《重過李氏園亭有懷》:「往年同在彎橋上,見倚朱闌詠柳綿;今日獨來春徑裡,更無人跡有苔錢。」詩雖把「朱闌」「彎橋」分開,而本詞這兩句正與詩意相合,不僅關合字面。黃葉路點明秋景;赤欄橋未言楊柳,是春景卻不說破。

[4]「列岫」,陳元龍注引《文選》「窗中列遠岫」,乃謝朓《郡內高齋閒望》詩。全篇細膩,這裡宕開,遠景如畫。亦對偶,卻為流水句法。類似這兩句意境的,唐人詩中多有,如劉長卿、李商隱、馬戴、溫庭筠。李商隱《與趙氏昆季燕集》「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與此更相近。

[5]晏幾道《玉樓春》詞:「便教春思亂如雲,莫管世情輕似絮。」本詞上句意略異,取譬同,下句所比亦同,而意卻相反,疑周詞從晏句變化。《白雨齋詞話》卷一:「似拙實工。」又說:「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兩譬,別饒姿態。」

蝶戀花

月皎驚烏棲不定[1],更漏將殘,轆轤牽金井[2]。喚起兩眸清炯炯[3],淚花落枕紅綿冷[4]。執手霜風吹鬢影[5],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6]。樓上闌干橫斗柄[7],露寒人遠雞相應[8]。

[1]用曹操《短歌行》意。此下三句,寫天尚未明,全從枕上聽來。

[2]彊村校本作「轆」,云「原作轆轤,從毛本」。陳註:「六一公詞,金井轆轤聞汲水」,則陳本自作「轆轤」。轆轤,井上用來拉吊桶的滑車。張籍《楚妃怨》:「梧桐葉下黃金井,橫架轆轤牽素綆。」轆轤當不誤。朱殆因此處宜兩仄聲,故改從毛本,「轆」是聲音的形容,如蘇軾《浣溪沙》「門前轆使君車」,如用在這裡卻並不適當。王維《早朝》:「城烏睥睨曉,宮井轆轤聲。」此與上句「驚烏」亦有關連。

[3]不言朦朧,卻說清醒,與作者《早梅芳近》「正魂驚夢怯,門外已知曉」相似。

[4]綿,絮也,即絲綿,以裝枕,蓋有類近用軟枕。「紅綿冷」承上「淚花落枕」來,謂燕脂妝淚沾浥枕綿。「紅」字輕點。兩句寫將起未起的情景。

[5]過片由室內轉至室外。李賀《詠懷》二首之一:「春風吹鬢影。」

[6]三語迤邐而下,流轉中有蘊藉,已由庭院而途路矣。

[7]「闌干」,橫斜貌,非指樓上的闌干。樂府《善哉行》:「月落參橫,北斗闌干。」李賀《七月》:「曉風何拂拂,北斗光闌干。」

[8]人去已遠,惟斗柄橫斜,露寒雞唱而已。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又《更漏子》詞末句云:「一聲村落雞。」均為曉雞,與此詞意近。若顧非熊《秋日陝州道中作》「村落一聲雞」,卻是詠午雞。

六丑[1]

正單衣試酒[2],悵客裡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3],一去無跡。為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4]。釵鈿墮處遺香澤[5]。亂點桃蹊,輕翻柳陌[6],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7]。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8]。靜繞珍叢底,成歎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9],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10],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11],恐斷紅尚有相思字[12],何由見得[13]。

[1]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下:「(徽宗)問『六丑』之義,莫能對。急召邦彥問之,對曰:『此犯六調皆聲之美者,然絕難歌。昔高陽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汲古閣本題「薔薇謝後作」。

[2]「試酒」,夏歷四月初酒庫呈樣嘗酒(指煮酒),見《武林舊事》卷三。張鎡《賞心樂事》「三月季春……花院嘗煮酒」,見同書卷十。南宋風俗多沿汴都之舊,周詞亦指三四月間。

[3]三句一語一轉,《宋四家詞選》評為「千錘百煉」。「過翼」,以鳥飛作比方,言春歸的迅速。陳注引杜詩:「村墟過翼稀」(《夜》二首之二)。「翼」字又作小船解,亦可比喻時光之迅速。如《文選》卷二十三顏延年詩李善註:「千翼,謂舟也。」《容齋四筆》卷十一引元稹詩「光陰三翼過」,與本詞意合。但解作鳥飛,似較普遍。

[4]沈亞之《異夢錄》:「王炎夢遊吳,聞葬西施。」是唐人有這樣的故事。韓偓《哭花》:「夜來風雨葬西施。」這裡以花為主,將美人來比落花。實當說吳宮,但為律所限,須仄聲,故說「楚宮」。吳楚地望相接,楚宮亦多美人,故借用耳。「傾國」,見漢樂府《李延年歌》,後來即作為美人的代稱。

[5]徐夤《薔薇》:「晚風飄處似遺鈿。」「澤」,油膏之類。

[6]劉禹錫《踏歌詞》四之二:「桃蹊柳陌好經過。」此詩一作張籍《無題》。

[7]崔塗《殘花》:「蜂蝶無情極,殘香更不尋。」這裡說蜂蝶猶戀落花,意若相反。裴說《牡丹》:「遊蜂與蝴蝶,來往自多情」,意略同,但裴詩卻不指殘花。

[8]郭璞《遊仙》十四首之三:「綠蘿結高林,蒙籠蓋一山。」

[9]下片以人為主,用花來比美人。儲光羲《薔薇歌》:「低邊綠刺已牽衣。」

[10]杜牧《山石榴》:「一朵佳人玉釵上。」

[11]「潮」是通稱。分言,早潮為「潮」,晚潮為「汐」。

[12]朱孝臧《彊村叢書.片玉集校記》引龐元英《談藪》:「御溝紅葉,本朝詞人,罕用其事。惟清真詠落花雲,斷紅尚有相思字。」紅葉題詩事,屢見唐人筆記中,如《雲溪友議》、《本事詩》等,但這裡卻借指飄零的花瓣,亦是活用。

[13]「何由見得」,即何由得見,亦「幾時重見」意。此處另轉一意,譚獻評「結筆仍用逆挽」。

蘭陵王[1]

柳陰直[2],煙裡絲絲弄碧。隋堤[3]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4]。登臨望故國[5],誰識京華倦客[6]。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7]。閒尋舊蹤跡[8],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9]催寒食[10]。愁[11]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12]。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縈迴,津堠[13]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14]。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15]。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16]。

[1]劉《隋唐嘉話》卷下:「高齊蘭陵王長恭,白類美婦人,乃著假面以對敵,與周師戰於金墉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乃為舞以效其指麾擊刺之容,今『人面』是。」當是古曲入詞者。「人面」,即後來舞台上所用代面,又演化為臉譜。本篇為周邦彥代表作之一,在南宋紹興年間頗流行,歌以送別,又本曲凡三換頭,稱「渭城三疊」,見毛幵《樵隱筆錄》。

[2]開首第一段借柳說起。

[3]「隋堤」,汴河堤,為隋煬帝時所築。

[4]「飄綿」,飛柳花。陳註:「隋煬帝疏洛為河,抵江都宮,道皆種柳。」白居易《新樂府.隋堤柳》:「西自黃河東至淮,綠陰一千三百里。」

[5]宋玉《九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故國」,這裡作「故鄉」解。

[3]杜甫《奉贈韋左丞丈》:「旅食京華春。」「京華倦客」,作者自謂,時客汴都。

[7]李商隱《離亭賦得折楊柳》:「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縷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與本篇詞意相近。

[8]繳上啟下。以下說自己也要離開這裡。「又酒趁哀弦」三句,眼前實景。

[9]古代鑽木取火。《周禮.夏官.司爟》「四時變國火」,注云:「春取榆柳之火。」宋代清明有賜新火之制,僅限於宰執學士等,亦云「榆柳之火」,詳見《春明退朝錄》卷中。這裡不過用作辭藻,點綴禁煙節令。在民間燒柴薪亦還有「改火」的風俗。如蘇軾《老饕賦》「火惡陳而薪惡勞」,自註:「江右久不改火,火色皆青。」可見其他各地還有滅舊火而生新火的,即所謂「改火」,只是不必鑽木。在此詞不過用作點綴禁煙節令的辭藻而已。

[10]寒食禁煙禁火本有一段時期,後來將時間縮短,便將這剩下的最後兩三天稱為寒食節。周密《癸辛雜識》別集卷下:「綿上火禁計平時禁七日,喪亂以來猶三日。」這是南宋時的情形。

[11]「愁」字綰以下,直至本片結尾「望人在天北」。下片「念」「漸」,並領頭字,各綰兩句八字。「愁」者,預愁,想像別時光景。

[12]以自己南去,故「望人在天北」。

[13]「津」,渡口。「堠」,守望之所,每五里、十里一個。

[14]一句中含兩意,一日光景已近黃昏,春光卻無限,也是無窮的。前人多有美評,如譚獻評《詞辨》、梁啟超評《藝蘅館詞選》。

[15]想像去後定將回憶京華往事,即所謂「舊蹤跡」。

[16]結用六仄聲字而分去上,實筆拙筆。本詞押入聲韻,《樵隱筆錄》云:「至末段聲尤激越。」

滿庭芳[1]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2],午陰嘉樹清圓[3]。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4]。人靜烏鳶自樂[5],小橋外新淥濺濺[6]。憑闌久,黃蘆苦竹[7],擬泛九江船[8]。年年,如社燕[9],飄流瀚海[10],來寄修椽[11]。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12]。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13]。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14]。

[1]汲古閣本題「夏日溧水無想山作」。時元祐八年癸酉(1093),作者任溧水令。溧水,今江蘇省鎮江專區屬縣。

[2]「老」「肥」二字均形容詞轉作動詞,言雛鶯漸長,梅子已肥。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曉景即事》:「風蒲燕雛老。」杜甫《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紅綻雨肥梅。」

[3]「嘉樹」見《左傳》昭公二年。劉禹錫《早夏郡中書事》:「華堂對嘉樹。」又《晝居池上亭獨吟》:「日午樹陰正。」

[4]「地卑山近」,兼用白居易「湓城地低濕」意,見下注[7]。南方黃梅天潮濕,衣服容易生霉,須以爐香熏之。杜甫《自閬州領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之二:「衫裛翠微潤。」

[5]陳注引杜甫詩「人靜烏鳶樂」,檢今本杜集無之,當是佚句,未可知;或陳誤引他人詩。王安石《永濟道中寄諸弟》:「似聞空捨烏鳶樂」,在周詞之前,蓋皆用《左傳》襄公十八年記平陰之戰:「鳥烏之聲樂,齊師其遁」句意。「鳥烏」「烏鳶」字面雖有別,而意可通。(《顏氏家訓.文章篇》謂《漢書》朝夕烏事,文士每誤作烏鳶用之,可參看。)烏鳶連用,見《周禮.夏官》:「射鳥氏……以弓矢毆烏鳶。」《爾雅.釋鳥》:「鳶,烏丑,其飛也翔。」蓋古以鳶為烏類,故二字連舉。

[6]「新淥」,從汲古閣本。「淥」,水清。「濺濺」水聲。

[7]白居易《琵琶行》:「住近湓城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8]郭璞《江賦》:「流九派乎潯陽。」李善注引應劭曰:「江自廬江潯陽,分為九也。」陳注引杜詩:「聞道巴山裡,春船正好行。都將百年興,一望九江城。」(《絕句九首》之七)杜甫之意希望出峽東下,而周詞卻說想離開這江南卑濕之地,與原典似乎相反,而意卻相通,總是客居在外,不大得意,引起下文事實上的不能離開。

[9]「年年」,短句葉韻。江南一帶,燕子每於春社日來,秋社日去,稱為社燕。

[10]《漢書.霍去病傳》「登臨翰海」,如淳註:「翰海,北海名也。」蓋漠北之湖泊,其地未詳。《史記索隱》引崔浩說:「群鳥之所解羽,故雲翰海。」翰,羽翰也。後加水旁,作「瀚海」,意同。又一說,指戈壁沙漠,沙漠廣大如海,唐貞觀初在漠北立瀚海都護府。

[11]自比燕子來自朔漠,飄流已久,幸得一椽暫寄,又如何能就離開呢?《白雨齋詞話》卷一:「九江之船卒未嘗泛,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

[12]杜甫《絕句漫興》九首之四:「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這裡略為修改,用入詞中,卻不覺其「歇後」。杜牧《張好好詩》:「身外任塵土,尊前極歡娛」,「身外」「尊前」字俱合,意亦相似。

[13]杜甫《陪王使君》:「不須吹急管,衰老易悲傷。」說到這裡才直出本意。上片以景寓情,寫江南初夏風景之妙,似褒似貶,含蓄頓挫。下片「年年」句換頭,一氣呵成,直貫篇終。

[14]《南史.陶潛傳》:「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我醉欲眠卿且去」,全用陶語。這裡意思卻稍不同,只言「容我醉眠」,而客人暫可勿去,意在言外,正和蘇軾詩意合。周邦彥是蘇軾的侄輩,卻未必引用蘇詩,當是偶合。但陳元龍舊注《片玉詞》已屢引蘇句。茲錄蘇詩於下備考:「君且歸休我欲眠,人言此語出天然。醉中對客眠何害,始信陶潛未若賢。」(《李行中秀才醉眠亭》)

夜飛鵲

河橋送人處,良夜何其[1]?斜月遠墮餘輝。銅盤燭淚已流盡[2],霏霏涼露沾衣[3]。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4],樹杪參旗[5]。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6]。迢遞路回清野[7],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8],遺鈿不見,斜徑都迷[9]。兔葵燕麥[10],向殘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11],欷歔酹酒[12],極望天西。

[1]點明地點、時間。「夜何其」見前蘇軾《洞仙歌》注[8]。

[2]庾信《對燭賦》:「銅荷承淚蠟。」兼用李商隱詩,見注[5]。

[3]《史記.淮南王安傳》載伍被之言:「今臣亦見宮中生荊棘,露沾衣也。」陳注引作《西漢.淮南王傳》,誤。若引《漢書》,亦當在《伍被傳》中。又在「露」上添一「涼」字,《史》、《漢》均無之,乃涉本文而誤。

[4]「探」,探聽。「探」字領下兩句,言打聽什麼時候了。「津鼓」,在渡口報時的更鼓。李端《古別離》:「月落聞津鼓。」陳注引作王介甫詩,疑誤。

[5]《史記.天官書正義》:「參旗九星在參西,天旗也。」李商隱《明日》:「天上參旗過,人間燭焰消。」參星和北斗星在後半夜轉了方向,所謂「斗轉參橫」。

[6]陳注引李賀詩,頗得詞意。李賀《代崔家送客》:「恐隨行處盡,何忍重揚鞭。」白居易《閒出》:「馬蹄知意緣行熟。」張蠙《上所知》:「而今馬亦知人意。」與「花驄會意」並有關合。

[7]「過變」一般以換筆換意為多。這裡仍言送別情事,逕連上文不斷。到「何意重經」以下方換一意。

[8]「重經前地」從毛本、元巾箱本。彊村本作「重紅滿地」,似誤。

[9]「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已是往跡全非,下文「兔葵燕麥」云云,更加一番渲染。

[10]「兔葵燕麥,動搖春風」,見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絕句詩序》。但「兔葵燕麥」云云六朝時已有之,詳見《容齋三筆》卷三引《北史.邢邵傳》,這裡不過用唐詩而已。

[11]《後漢書.陳留老父傳》:「陳留張升去官歸鄉里,道逢友人,共班草而言。」注曰:「班,布也。」「班草」語從《左傳》「班荊」來,「班」字用法亦同。

[12]陳註:「揚雄《方言》云:『哀而不泣曰唏噓。』」今傳宋本《方言》卷一無「噓」字,陳注蓋誤。「欷歔」「唏噓」字通。「欷歔」見《太平廣記》卷三五引《纂異記》:「白叟命飛杯,凡數巡,而座中欷歔不已。」亦作「歔欷」。玄應《一切經音義》引《倉頡篇》:「歔欷,泣余聲也。」以上二義相同,似與《方言》相反。其實或欲泣未泣,或泣猶未止,皆得謂之「欷歔」「歔欷」,各隨其文義定之。若此詞所云,自未真哭,合於「哀而不泣」之義,《廣雅.釋詁》云「悲也」,亦甚明簡。二字連用,平聲。「欷」字又讀去聲。「酹酒」見前蘇軾《念奴嬌》注[12]。「班草」「酹酒」,皆指昔年送別言,即所謂「前地」。

本篇寫殘夜清晨,寫黃昏落日。夏孫桐評:「以景寫情,方能深厚。」陳廷焯曰:「白石《揚州慢》一闋從此脫胎,超處或過之,而厚意微遜。」(《白雨齋詞話》卷一)

齊天樂

綠蕪凋盡台城路[1],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2],深閣時聞裁剪[3]。雲窗靜掩,歎重拂羅裀,頓疏花簟[4]。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5]。荊江留滯最久[6],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7],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篘[8],蟹螯初薦[9]。醉倒山翁[10],但愁斜照斂[11]。

[1]陳元龍註:「晉明帝鹹和年間新宮成,署曰建康宮,即今所謂台城也。」六朝時稱宮省為「台」,故呼禁城為「台城」。故址在今南京城北玄武湖邊。此詞當作於金陵。《齊天樂》一名《台城路》,即用此詞首句為名。

[2]蛩即蟋蟀。其聲似勸人機織,一名促織。

[3]韓偓《倚醉》:「分明窗下聞裁剪」。這裡寫逆旅無聊情況。

[4]言天氣漸冷。就字面說,類似六朝丘巨源《詠七寶扇》:「卷情隨象簟,舒心謝錦茵。」從意思說,又似唐柳宗元《行路難》:「盛時一去貴反賤,桃笙葵扇安可當。」桃笙即簟,竹蓆。此蓋借時節寒暖變遷,而有感於世態人情。

[5]《晉書.車胤傳》:「夏月則綀囊盛數十螢火以照書,以夜繼日焉。」綀以稀疏得名,是極稀薄的布,可以透亮的,字亦通作「疏」。或作「練」字,非。這裡只借典故來說夏天所用的有些還在,不必真有囊螢照讀這樣的實事實物。

[6]作者曾客居荊州。據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所附年表,列在哲宗元祐七年以前,作者三十多歲,大致不差。譚獻評:「應『殊鄉』」,語很簡略。美成,杭人,金陵、荊州,對他說來,都是他鄉,而荊州是少年羈旅(見《瑣窗寒》詞),秣陵是晚年寄跡,卻有不同,一意分作兩層,就將今昔之感說出了。

[7]賈島《憶江上吳處士》:「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全唐詩》卷五七二)陳注引賈島詩,「生」作「吹」,並云:「後人傳為呂洞賓詩。」美成是否到過長安,也很難定。汲古閣本《片玉詞》卷下《西河》詞,有「長安道,瀟瀟秋風時起」云云,但毛注云「《清真集》不載」。今陳元龍注本亦不載。此詞真偽尚不可知。既云「空憶詩情宛轉」,已明說這裡引用古詩。詞意盡可借指汴梁,追憶少年時在京時的朋友,較「荊江留滯」更推進一層,不必泥於唐人原句的地名。

[8]「篘」,漉酒竹器,亦可作動詞。《唐詩紀事》卷六十五引杜荀鶴斷句:「舊衣灰絮絮,新酒竹篘篘。」這二字疊用,卻非一般的疊字,其上一字均為名詞,下一字均為動詞。

[9]《世說新語.任誕》:「畢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10]陳註:「晉山簡每置酒輒醉。兒童歌曰:『山公出何許,往至高陽池,日日倒載歸,酩酊無所知。』」亦見《世說新語.任誕》,而文字略異。

[11]陳廷焯曰:「幾於愛惜寸陰,日暮之悲更覺余於言外。」杜牧《九日齊安登高》:「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怨落暉。」本篇雖無題目,觀「憑高眺遠」云云,蓋亦是重九之作。《清真集》中艷詞居多,此詞辭意皆勝,惟意境似衰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