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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幾道(四首)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晏殊第七子,有《小山詞》。早年曾任穎昌府許田鎮監。後為乾寧軍通判、開封府推官,已在徽宗崇寧間。又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載蔡京請作長短句事,則年壽亦頗高。其生卒年未詳,或雲當在一三至一一六間。

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1]。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2]。記得小初見[3],兩重心字羅衣[4]。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5]。

[1]這兩句眼前實景,「夢後」「酒醒」互文,猶晏殊《踏莎行》所云「一場愁夢酒醒時」;「樓台高鎖」,從外面看;「簾幕低垂」,就裡面說,也只是一個地方的互文,表示春來意興非常闌珊。許渾《客有卜居不遂薄游隴因題》:「樓台深鎖無人到,落盡春風第一花。」

[2]「卻來」,又來,再來。「去年春恨」是較近的一層回憶,獨立花前,閒看燕子,比今年的醉眠愁臥,靜掩房櫳,意興還稍好一點。鄭谷《杏花》:「小桃初謝後,雙燕卻來時。」「獨立」與雙飛對照,已暗逗懷人意。《五代詩話》卷七引翁宏《宮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翁詩全篇見《詩話總龜》前集卷十一。)此篇蓋襲用成句,但翁作不出名,晏句卻十分烜赫。這裡也有好些原因:(一)樂府向例可引用詩句,所謂「以詩入樂」,如用得渾然天成,恰當好處,評家且認為是一種優點。(二)詩詞體性亦不盡同,有用在詩中並不甚好,而在詞中卻很好的,如前錄晏殊的「無可奈何」「似曾相識」一聯(見晏殊《浣溪沙》注[1])。(三)優劣當以全篇論,不可單憑摘句。

[3]以下直到篇末,是更遠的回憶,即此篇的本事。小,當時歌女名。汲古閣本《小山詞》作者自跋:「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雲,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小蓮、小等名,又見他的《玉樓春》詞中。

[4]「心字羅衣」,未詳。楊慎《詞品》卷二:「心字羅衣則謂心字香熏之爾,或謂女人衣曲領如心字。」說亦未必確。疑指衣上的花紋。「心」當是篆體,故可作為圖案。「兩重心字」,殆含「心心」義。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之一:「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僅就兩句字面,雖似與本句差遠,但太白彼詩篇末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顯然為此詞結句所本,則「羅衣」云云蓋亦相綰合。前人記誦廣博,於創作時,每以聯想的關係,錯雜融會,成為新篇。此等例子正多,殆有不勝枚舉者。此書註釋,只略見一斑而已。

[5]彩雲比美人。江淹《麗色賦》:「其少進也,如彩雲出崖。」其比喻美人之取義仍從《高唐賦》「行雲」來,屢見李白集中,如《感遇》四首之四「巫山賦彩雲」、《鳳凰曲》「影滅彩雲斷」及前引《宮中行樂詞》。白居易《簡簡吟》:「彩雲易散琉璃脆。」本篇「當時明月」「曾照彩雲」,與諸例均合,寓追懷悼惜之意,即作者自跋所云。

蝶戀花

醉別西樓醒不記[1],春夢秋雲[2],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3]。衣上酒痕[4]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5]。

[1]回憶往事。李白《魯中都東樓醉起作》:「昨日東樓醉,還應倒接。阿誰扶上馬,不省下樓時。」

[2]白居易《花非花》:「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又晏殊《木蘭花》:「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小山或承用其父語。

[3]「吳山」,指畫屏上的江南山水,有懷舊的意思。後來周邦彥《隔浦蓮》「屏裡吳山夢自到」,意思相同,而較醒豁。

[4]白居易《故衫》:「襟上杭州舊酒痕。」

[5]燭油傾瀉,如人流淚,稱燭淚。杜牧《贈別》二首之二:「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鷓鴣天

彩袖慇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1]。從別後,憶相逢[2],幾回魂夢與君同[3]。今宵賸把銀[4]照,猶恐相逢是夢中[5]。

[1]「舞低」「歌盡」,極言歌舞酣暢,亦不必是一樁事,一日之事。楊柳下連樓台是真景;桃花下連歌扇,是扇上畫的,對偶中有錯綜。

[2]「相逢」指初見時,所謂「當年」,即上片云云。

[3]話雖這樣說,夢見與否,有多少次,如何光景,都不曾說,句意很含蓄。「同夢」字面出《詩.齊風.雞鳴》「甘與子同夢」。「與君同」者,彷彿那人真的來了,有疑夢為真的感覺。

[4],音公,車轂口上所用,《說文》十四篇上:「車轂中鐵。」其形狀外圓內方。屋壁的妝飾品形似之,亦叫。班固《西都賦》:「金銜璧,是為列錢。」轉為燈的同義語,約始於六朝。見《文選》卷十六《別賦》「冬凝兮夜何長」下,李善注引夏侯湛《燈賦》。至音讀的轉入「江陽」韻,殆在更後。蘭、金、銀等,六朝唐以來詩文中常見。如王勃《梓州郪縣兜率寺浮圖碑》:「銀夕映。」

[5]杜甫《羌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司空曙《雲陽館與韓紳宿別》「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均為此詞句所本,見《野客叢書》卷二十。兩「相逢」是本篇下片的轉折關節所在。第一「相逢」實是初逢,第二「相逢」應是重逢,卻同用這「相逢」字。回憶本是虛,因憶而有夢,夢也是虛,卻疑為實。及真的相逢,翻疑為夢。上句「賸把」,與下句「猶恐」口吻呼應。「賸」,亦作「剩」,猶「惟」也,說見劉淇《助字辨略》。「賸把,盡把也。」(《詩詞曲語辭彙釋》卷二)意謂「只管把光明的燈火來照,卻怕它還是夢」,有點擔心,妙得神味。然清燈一點,不是繁華,見今昔之不同,喜極而含悲矣。上片單純濃深,似乎板重;下片用迴環的句法,淡遠的筆調,將悲喜錯雜的真情迤邐寫來,就把上面的浮艷給融化開了。此篇筆意極細,承用杜詩,卻非抄襲,意境略近司空曙,亦在同異之間。若僅從詩詞分疆上著眼,似乎只是二者體裁風格一般的區別,那樣說法還覺得空泛一些。

少年游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1],終解兩相逢。淺情終似,行雲無定,猶到夢魂中。可憐人意,薄於雲水[2],佳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這[3]番同。

[1]傳為卓文君作的《白頭吟》:「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2]行雲流水,一般作為一種比喻。本詞上片卻分為兩,彷彿行雲不如流水。這裡又合併了,說人情之薄既不如流水之「終解相逢」,亦且不如行雲之「猶近夢魂」,有意分作三層,加倍渲染。近人夏敬觀評這詞,雲作法變幻。

[3]這個之「這」,本作「者」,是代詞。唐以來已有借用「這」字的。「這」原音彥,本義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