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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昂·富二代的生命悲歌

關鍵詞:

折節讀書、伯玉摔琴

警句: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1.

陳子昂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一個真正值得底層青年付出同情的富二代。

陳子昂年輕時具備了敗家子的一切特徵:不讀書,整天鬥雞走狗,聚飲賭博,為兄弟仗義撐腰。如果在唐代就有吸毒這回事的話,以陳子昂的一貫做派,成為癮君子那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但命運就是這樣讓人捉摸不透,某一日陳子昂忽然在鄉校裡受到了某種神秘因素的觸動,從此折節讀書,彷彿變了一個人。這般經歷,簡直可與王陽明的龍場悟道相媲美了。

脫胎換骨的陳子昂埋頭在故紙堆裡,讀的卻不是儒家經典,而是黃老道家的學問。他對儒典只喜愛《周易》,對《周易》又只對其中玄妙的占卜技術感興趣,並不像標準的儒生那樣鑽研易學深處的哲學道理。當然,既然有足夠的家底可以揮霍無度,倒也不必按照科舉考試的指定教材鑽研什麼,功名利祿是凡夫俗子的成功夢,在大丈夫面前只是微不足道的過眼雲煙罷了。

富二代一旦胸懷大志,便不把平凡功名放在眼裡。俗語所謂「千里求官只為財」,陳子昂本已家財萬貫,哪裡還需要靠做官來求財?

況且他自幼過慣了奢華日子,玉珮瑪瑙不過是他手間擺弄的小小玩具,葡萄美酒夜光杯不過是他家的尋常飯局,久而久之,對錢就看得淡了,反比那些清寒的隱士高人來得灑脫。

大丈夫滿腹經綸,達則兼濟天下,哪屑於做求田問捨的土財主呢!

2.

陳子昂雖然家財萬貫,卻是真正的土財主出身,有錢而無勢,在朝廷裡沒有過硬的人脈。如果陳子昂只想做一名富家翁而終老,當然可以輕鬆得令所有人艷羨,但當他飽讀詩書,胸中激揚起治國平天下的壯志豪情之後,要想邁入仕途且出人頭地,就不那麼容易了。

於是,陳子昂也如一切出身或貧或富的有志青年一樣,到京城長安尋找機會。

然而富二代的日子過慣了,總也拉不下臉來求人。「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屈辱日子,杜甫做得來,寒門士子做得來,富二代卻做不來。無奈世道就是如此這般,你若做不來,就攀不上人脈,完不成你的志向。

好在陳子昂夠聰明,想通了揚長避短的道理:自己的劣勢是什麼——拉不下臉來走門路;自己的長處是什麼——有大把的錢財可以拋撒。思路一旦豁然開朗,陳子昂迅速把握時機,策劃了一場堪稱完美的自我炒作。

即便放在今天這個炒作氾濫成災的時代來看,陳子昂的此次炒作仍然不失為一個值得寫入教科書的經典案例。

當時的長安城裡恰恰出現了一件新鮮事:一位老者兜售一把胡琴,索價百萬。這是何等的天價,以至於即便是梨園名優、達官顯貴,連坐地還價的想法都沒有了。這把胡琴究竟值不值這麼多錢,老人說識貨者自然識得,然而日復一日,始終有價無市。

胡琴雖賣不出,人們的興致卻被調得越來越高。街談巷議,都在期待著真能有一位識貨之人從天而降,給大家一個天大的驚喜。終於有一天,萬眾期待的識貨者真的從天而降了。陳子昂,一個籍籍無名的外地青年,出手比京城裡的王公貴族還要豪闊,一點沒有討價還價,利索地買下了那把胡琴,轉而對面露驚異之色的圍觀者說:「本人擅長演奏胡琴,請各位廣而告之,某月某日,我將在某處以這把胡琴演奏驚世駭俗的樂曲。」

3.

這件事堪稱長安當天頭版頭條的社會新聞,待到了約定演奏的時間,現場早已經人潮湧動。千呼萬喚始出來,陳子昂拿著那把萬眾矚目的胡琴,舉過頭頂,在所有人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一把砸得粉碎。

在一片愕然的短暫沉默裡,陳子昂顯示出他作為演說家的才華:「我陳子昂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來到帝都長安尋求英雄用武之地,卻沒想到處處受人冷遇,更沒想到一把胡琴、一點演奏胡琴的彫蟲小技會受到如此之矚目。胡琴不過是個小玩意兒,琴技不過是藝人用以娛人的手段,哪值得被如許關注呢?今日借摔琴之機請大家讀一讀我的詩歌、文章,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說罷,陳子昂拿出早已備好的詩文抄本,分發給在場眾人。

就這樣,陳子昂的名聲一日之間傳遍長安,而他的詩文也果真沒有辜負他的自負,沒有辜負他煞費苦心的這一番自我炒作。後世詩文裡「伯玉摔琴」的典故,說的就是這一段故事。

4.

摔琴事件給了陳子昂難得的晉身之階,卻並不能保障他在仕途上一帆風順。陳子昂任俠仗義的做派並沒有因官場規則收斂一二,稍不經心便得罪了炙手可熱的權臣武三思。

俗話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武三思恰恰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世上唯一能和他的卑鄙程度相媲美的就是他手中的權力。

以陳子昂的政治資歷,得罪了武三思,其下場毫無懸念。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般殘酷的命運規則對於富二代也不肯例外。

武則天聖歷初年,陳子昂解職回鄉,適逢父親去世,於是建廬守孝,按照儒家的規矩要守滿三年之喪(所謂三年,實為二十七個月,即時間跨到第三年即可)。守喪期間,諸事不宜,但樹欲靜而風不止,縣令段簡早就覬覦陳家的財產,背後又得到武三思的指示,準備對毫無防範的陳子昂下一次狠手了。

陳家雖然家大業大,陳子昂雖然也曾擔任公職,但畢竟只是土財主出身,並不曾真正擠入官場那個盤根錯節的關係網。財富雖然可以傲視平民,在權力面前卻始終脆弱得不堪一擊。更何況縣官不如現管,段縣令要拿陳子昂開刀,陳子昂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5.

官員要整垮富戶,實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沒費多大氣力,段縣令就胡亂捏造了一個罪名,將孝服在身的陳子昂逮捕下獄,暗示他應當曉得破財免災的人生真諦。

陳子昂倒也破得起財,無奈人類對收穫的滿意程度並不跟收穫量本身有關,而是跟自己對收穫量的期待息息相關。段縣令對這場官司的期待值太高,所以無論陳子昂拿出多少錢來,他總覺得意猶未盡,也許是他真的高估了肉票的家產,也低估了肉票的拋灑做派吧。

人在無計可施之時都會去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求神問卜。已經到了生死攸關之際,陳子昂只有施展出曾經苦學得來的《周易》占卜本領,在獄中給自己卜了一卦,而卦辭不禁使他驚呼:「上天拋棄了我啊,我死定了!」

其實在後人看來,《周易》未必有百分百命中的預言本領,就算《周易》預言極準,陳子昂的占卜技術也未必過關。如果陳子昂不那麼「迷信」,而是積極求生的話,也許可以在散盡家財、飽受折辱之後保全性命。但在當時當地,一向自信滿滿的陳子昂除了對《周易》充滿信心,同樣對自己的占卜技術充滿信心。既然卦辭說自己要死,自己就一定要死了!

一卦算完,陳子昂徹底失去了求生意志,只是靜靜等待命運之神給自己最後一刀。這倒苦了段縣令,因為對一個一心等死的人實在很難搾出更多的油水。既然再也搾不出油水,索性由著陳子昂去死好了。

陳子昂果然死在獄中,不幸地應了自己的卦辭,時年僅僅四十一歲。

6.

在陳子昂所處的時代,詩壇風氣仍然不脫六朝綺靡的餘風,但人們的趣味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陳子昂可以說是正在這個詩風的轉折點上應運而生。他創作出《感遇》三十首之後,當時的文化名流王適讀之大驚:「這位先生將來一定是文壇宗主。」陳子昂的聲譽因此大增,很多人開始追慕、模仿他的風格。

陳子昂只寫雅致古樸而缺乏聲律變化的古體詩,後來李白就是延續了陳子昂的這條路線。唐代詩人大多喜歡新興的近體詩(律體詩),陳子昂和李白是專攻古體詩的詩人中最耀眼的兩個。

陳子昂最為傳世的作品當屬《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幽州台即薊北樓,遺址在今天的北京境內。詩中道出的悲愴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只是泛泛的人生感發,而是有時代與人生的具體背景:

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年),武攸宜掛帥討伐契丹,陳子昂擔任隨軍參謀。這是一個官二代領導富二代的組合,也是一個外行領導內行的組合。武攸宜在屢戰屢敗中越發固執己見,這是人類為了維持顏面的共通心理,而陳子昂一輩子瀟灑慣了,從沒學會看別人的臉色,所以武攸宜越敗,他勸諫得越是懇切。

這兩個固執的人都沒有從自己的固執當中獲得好處,於是事情的結果是:武攸宜終於一敗塗地,陳子昂則被武攸宜以諱疾忌醫的心理貶為下級軍曹。富二代比常人更受不得委屈,陳子昂登薊北樓遠眺抒懷,於是寫下了這首傳誦千載的《登幽州台歌》。

詩歌雖然有著如此這般的創作背景,而一旦流傳開來,也就脫離作者而獨立存在了。人們讀起這首詩,往往想不到武攸宜掛帥的那一段具體史事,只覺得一種千古蒼茫之感撲面而來。能夠超越具體時空的詩,才是真正的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