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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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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繼續講豪放詞之難學處。一般認為宋代豪放詞有兩大高峰,一是蘇軾,一是辛棄疾。但兩人的豪放風格各是一類:蘇詞曠達,是文人氣的曠達,再豪放也不失文人本色;辛詞豪邁,是英雄氣的豪邁,哪怕修辭再巧妙,哪怕用典再豐贍,哪怕令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職業文人望塵莫及,終歸是一派武夫口吻,是持金戈、駕鐵馬的丈夫氣概。清人譚獻《復堂詞話》這樣講過兩人的區別:「東坡是衣冠偉人,稼軒則弓刀遊俠。」

蘇軾的豪放詞,以《念奴嬌·赤壁懷古》為代表: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首詞作於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其時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已經兩年有餘。黃州城外有赤壁磯,是文人游賞之地,卻不是三國時的那個赤壁戰場。文學創作並不在乎歷史考據是否過硬,蘇軾也只是借赤壁之名發一下思古之幽情罷了。

這首《念奴嬌》的擁躉酷愛詞句裡的曠達意境,蘇軾也確是憑著老莊哲學的曠達精神來度過一個又一個事業低潮期的。遙想赤壁之戰,周瑜是何等雄姿英發,但那又如何呢?有多少千古風流人物都被時間的波濤淘洗淨盡,正如有多少庸碌之輩也在時間的波濤中被淘洗淨盡一樣,自己是成就與周瑜一般的豐功偉業,還是索性貶死在這小小的黃州,究竟又有多大的區別呢?人生如夢,每一個夢在永恆的江流與明月面前都渺小得不堪一擊,誰又曉得醒來之後究竟會看到怎樣的一個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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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可以說正是蘇軾這一類詞的出現為宋詞指出了豪放一途,而「正統」的填詞者卻每每為之蹙額。宋人俞文豹《吹劍錄》記載,蘇軾曾問一位擅長歌詠的幕士:「我的詞比柳永如何?」幕士答道:「柳永的詞,只適合十七八歲的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而您的詞,需要有關西大漢執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這話雖然是在奉承蘇軾,然而詞的本色,只屬於十七八歲的女郎,只屬於紅牙歌板。更為要緊的是,任蘇軾如何才華橫溢,音樂卻是他的短板,所以他的詞雖然讀起來曠達爽朗,唱起來卻有各種彆扭。

李清照《詞論》專門在這一點上批評過蘇軾,說詩文雖然只分平仄,填詞卻要分出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否則便唱不出來。——今天的流行歌曲其實也在遵循著這些規律,所以給現成的歌詞譜曲容易,給現成的旋律填詞卻難。初學者會誤以為給現成的旋律填詞,只要字數能對應上音符數就好,而真的這樣填出詞來,就會發現這樣的詞哪怕文采再好,一旦唱起來就難受。

所以在李清照的時代,詞壇就出現了這樣一個現象:越是不通音律的人,就越是會走向豪放一途。沈義父《樂府指迷》專門談到這個現象,說這些人往往拿蘇軾、辛棄疾的豪放不羈來為自己的荒腔走板遮羞。

這畢竟也是人之常情。在今天的古詩詞愛好者裡,除非在極少數名校的中文系裡接受過專業詩詞格律的訓練,否則幾乎都對音律不屑一顧。即便是格律簡單、僅有平仄之分的律體詩,創作者也會以「心聲不該受到任何格式的束縛」這種理由將它寫成字數齊整的自由體,讀起來便完全沒有了抑揚頓挫的美感。

或許應該感謝詞的唱法的失傳,詞已經變成了一種純粹的文字藝術,蘇軾被李清照所譏諷的那些缺陷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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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的詞,有文人氣的曠達;辛棄疾的詞,有武人氣的豪邁,稍稍對比一下就可以看得出來。辛棄疾也有一首《念奴嬌》,主題也是登臨懷古,寫作的時候也是處在政治生涯的低谷,換言之,無論從背景還是表現形式上說,這兩首《念奴嬌》可以說是高度相似的,而差異也一目瞭然:

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虎踞龍蟠103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104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105。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這首《念奴嬌》的題目是「登建康賞心亭,呈史致道留守」。史留守致道,即史正志,字致道,時任建康(今江蘇南京)行宮留守,是辛棄疾志同道合的好友。賞心亭是當地名勝,登亭可以俯瞰秦淮美景。

這首詞作於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這是辛棄疾渡江南歸的第七年。七年來,辛棄疾矢志北伐,卻發現南宋朝廷一派主和的聲音,完全不是自己年輕時在北方所幻想的那個樣子。朝廷給了他一個建康通判的閒職,對於這樣一位銳意進取的豪傑而言,這樣的公務生涯簡直就是一種慢性自殺。登上賞心亭,卻尋不到半點賞心樂事,只有憑高弔古,在對古代風流人物的想像裡紓解心底那份鬱鬱寡歡。

「我來弔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故意說是「閒愁」,只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自嘲。放眼四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建康空有虎踞龍盤的地勢,而在這裡建都的王朝卻走馬燈一般地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只有自然風光依舊,「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看遠處的水面上「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心隨帆遠,忽然被笛聲驚回。

下闋轉折,「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這幾句用東晉謝安的典故。謝安字安石,是東晉有名的風流雅士,於孝武帝時出任宰相,但晚年頗受猜忌,於是隱居東山(會稽山)。某次孝武帝設宴,謝安列席,同時列席的大將桓伊是當時的音樂名家,當場為孝武帝演奏一曲《怨詩》,其詞句有「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謝安忍不住潸然淚下,孝武帝也不禁露出愧色。

「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這兩句繼續謝安的故事:謝安未被孝武帝猜忌、疏遠之前,曾以宰相的身份主持國政,派弟弟謝石和侄兒謝玄抵禦前秦苻堅的入侵。謝玄以少勝多,擊潰苻堅大軍,此即歷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戰。當捷報傳來的時候,謝安正在和客人下棋,看過捷報之後全然不動聲色。客人迫不及待地問他戰況究竟如何,謝安直到把這一局棋下完才漫不經心地說:「小兒輩遂已破賊。」辛棄疾以自嘲的語氣反用其意:破賊的事情就交給後輩來做吧,我還是每天在棋局之中消磨歲月好了。

「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無人能看懂自己的拳拳報國之心,歲月將暮,年華漸老,難道只有在酒杯裡耗盡餘生嗎?「寶鏡」用唐人李濬《松窗雜錄》的故事:秦淮河有一個漁夫網到了一面寶鏡,可以照見人的五臟六腑,漁夫大驚失色,寶鏡失手落水,再也找不到了。辛棄疾所謂「寶鏡難尋」,一來感歎自己的心跡無人可以體察,二來寶鏡的故事恰恰就發生在秦淮河,非常切題。

「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結尾視野忽然拉遠,以江頭幾乎掀翻屋宇的波浪暗示出時局的動盪不安。原來詞人無論發盡多少牢騷,終歸還是不能扭轉對天下興亡事業的一往情深。

我們看辛棄疾這首《念奴嬌》,只有沉鬱,沒有曠達。他讀過的道家典籍並不比蘇軾更少,然而情之所鍾,再如何故作曠達之語,也不可以折下英雄的腰桿。讀辛棄疾的詞,這正是最令人感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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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沒有蘇軾、辛棄疾的胸襟,卻去效仿這兩人或曠達或豪邁的詞風,結果只能是東施效顰而已。——王國維這樣的見解,是建立在兩個基礎上的:第一,文學創作必須真誠;第二,文如其人,只有某樣的人才能寫出某樣的文字。

事實並不盡然,因為文學創作也可以有「演技」。譬如演員,我們不能說某演員沒有拿破侖的胸襟、氣質就不能出演拿破侖,沒有尼祿皇帝的深入骨髓的邪惡就不能出演尼祿皇帝。寫作也是一樣,高明的職業作家正如高明的職業演員,可以通過演技把自己巧妙地包裝起來。當然,我不否認這是一件難度極大的事情。

王國維的時代還不存在這種問題,尤其是詩詞,除了極少數的例外,還沒有迎合某一個目標客戶群來牟利的需要。在對文學滿懷真誠的人士看來,文學天經地義就是一種純粹業餘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