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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難的歲月

古意答客問

孤心逐浮雲之炫燁的卷舒,

慣看青空的眼喜侵閾的青蕪。

你問我的歡樂何在?

——窗頭明月枕邊書。

侵晨看嵐躑躅於山巔,

入夜聽風瑣語於花間。

你問我的靈魂安息於何處?

——看那裊繞地,裊繞地升上去的炊煙。

渴飲露,饑餐英;

鹿守我的夢,鳥祝我的醒。

你問我可有人間世的掛慮?

——聽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過客的跫音。

在戴望舒的詩歌中既能看到西方現代派的手法,也能追覓到中國古典詩歌的典雅優美。這首詩除了自由體的構造形式和句法上的現代化,其意境和語言都充滿了濃郁的傳統風味。孤心、浮雲、明月、夜風,詩人將一系列具有中國傳統美感的詞語布列開來,形成一個富於文化內涵的情境,而這樣精心創造的清靈意境,也正是詩人內心對於永恆的美的理想和追求。

燈守著我,劬勞地,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著古舊的節日衣衫的

歡樂兒童,

憂傷稚子,

像木馬欄似地

轉著,轉著,永恆地……

而火焰的春陽下的樹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聲,

搖著我,搖著我,

柔和地。

美麗的節日萎謝了,

木馬欄猶自轉著,轉著……

燈徒然懷著母親的劬勞,

孩子們的綵衣已褪了顏色。

已矣哉!

採擷黑色大眼睛的凝視

去織最綺麗的夢網,!

手指所觸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為枯枝。

燈守著我。讓它守著我!

曦陽普照,蜥蜴不復浴其光,

帝王長臥,魚燭永恆地高燒

在他森森的陵寢。

這裡,一滴一滴地,

寂靜墜落,墜落,墜落。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童稚之時,誰都有過美好的想像,將「黑色大眼睛的凝視」採擷在一起,就能編織「最綺麗的夢網」。那時候,我們「穿著古舊的節日衣衫」,那時我們歡樂,當然也有小小的憂傷,而即便是憂傷,也是純真美麗的。那時的「燈」照耀著我們。如春天的陽光一般溫暖柔和。然而,時光流逝,現實破碎了夢幻,曾經溫暖的火光「凝作冰焰」,「花幻為枯枝」,「燈」也已不再是那個溫暖如「春陽」的燈,而成了在古墓中幽幽閃爍的長明燈。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做「幻滅」?

秋夜思

誰家動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聽鮫人的召喚,

聽木葉的呼息!

風從每一條脈絡進來,

竊聽心的枯裂之音。

詩人云:心即是琴。

誰聽過那古舊的陽春白雪?

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將它懸在樹梢,

為天籟之憑托——

但曾一度諦聽的飄逝之音。

而斷裂的吳絲蜀桐,

僅使人從弦柱間思憶華年。

秋天是氣候轉涼的季節,所以有人「動刀尺」來做衣服;秋天也是懷人的季節,所以孤冷的心「也需要秋衣」。心怎麼會需要秋衣呢?因為南方「鮫人的召喚」和北方「木葉的呼息」都使詩人的心感到「枯裂」。此時是需要友人的,然而高山流水式陽春白雪的朋友,又到哪裡去找呢?思之不得,只能任由自己的心「懸在樹梢」,讓風撥動琴弦發出天籟,這天籟之音,不就是這首惆悵優美的詩嗎?

小曲

啼倦的鳥藏喙在彩翎間, 

音的小靈魂向何處翩躚?

老去的花一瓣瓣委塵土,

香的小靈魂在何處流連?

它們不能在地獄裡,不能,

這那麼好,那麼好的靈魂!

那麼是在天堂,在樂園裡?

搖搖頭,聖彼得可也否認。

沒有人知道在哪裡,沒有,

詩人卻微笑而三緘其口:

有什麼東西在調和氤氳,

在他的心的永恆的宇宙。

像是因擁有的滿足而故意發出的詢問,中間滿滿的都是未得遮掩的驕傲和自足。音的靈魂和香的靈魂瀰漫在詩人的心中,又有什麼更多的索求呢?這一刻的美好並不是能夠時常遇見的,特別是在戰火紛飛離情處處的年代裡,片刻的一絲流連便足以慰藉所有的塵埃舊夢。

贈克木

我不懂別人為什麼給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們不需要的名稱,

它們閒遊在太空,無牽無掛,

不瞭解我們,也不求聞達。

記著天狼、海王、大熊......這一大堆,

還有它們的成份,它們的方位,

你絞乾了腦汁,漲破了頭,

弄了一輩子,還是個未知的宇宙。

星來星去,宇宙運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陽無量數,太空無限大,

我們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蟲井蛙。

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

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單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陽。

也看山,看水,看雲,看風,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還看人世的癡愚,人世的倥傯:

靜默地看著,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樂在空與時以外,

我和歡樂都超越過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個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來供你鑽究,讓你皓首窮經。

或是我將變成一顆奇異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讓人算不出軌跡,瞧不透道理,

然後把太陽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詩篇的開始是類似於屈原天問般的疑問,只是這疑問沒有變成長篇的激昂,而這失去的激昂可能就是最該被剝離的狀態。生命的常態在於仰望和自感,任何叱吒風雲的偉績都會在時間裡坍塌,唯有自然隨性才是正解。雖然聯繫起這首詩的寫作背景往往給人以失望消沉的印象,但是不得不承認,即便是太多的無奈而導致的順從,也是生命智慧的一種體現。我們不能消極擺脫,那就只能積極忘卻。因為我們無法改變,所以只能順其自然。從容的語句咀嚼出的卻是消極的心態,詩歌中氤氳著一種憂鬱的氣息。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遙的潮汐升漲:

玉的珠貝,

青銅的海藻……

千萬尾飛魚的翅,

剪碎分而復合的

頑強的淵深的水。

無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麼經緯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陽之靈照射的諸太陽間,

以月亮之靈映光的諸月亮間,

以星辰之靈閃爍的諸星辰間,

於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並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於你的眼睛的

蒼茫朦朧的微光中,

並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鏡子中

鑒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凍的火的影子。

我伸長,我轉著,

我永恆地轉著,

在你永恆的周圍

並在你之中……

我是從天上奔流到海,

從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條動脈,

每一條靜脈,

每一個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們也同樣在你的

眼睛的鏡子裡顧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一如詩人的其他詩篇,這首詩同樣受到了象徵主義極大的影響。眼睛被化為潮汐、珠貝、海藻、飛魚、水、太陽、月亮等等一系列的意象。而這一切,日月星辰的光輝也好,永恆的旋轉和依戀也好,都共同指向最開始的原點——你的眼睛。在詩歌的最後一節,詩人願意做一扇睫毛,只為與你的眼睛朝夕相伴。如此的愛戀,讓人魂銷。

夜蛾

繞著蠟燭的圓光,

夜蛾作可憐的循環舞,

這些眾香國的謫仙不想起

已死的蟲,未死的葉。

說這是小睡中的親人,

飛越關山,飛越雲樹,

來慰藉我們的不幸,

或者是懷念我們的死者,

被記憶所逼,離開了寂寂的夜台來。

我卻明白它們就是我自己,

因為它們用彩色的大絨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讓它留在幽暗裡。

這只是為了一念,不是夢,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鳳。

在詩人的筆下,撲火的飛蛾被賦予了另外一重含義。是相隔千山的親人的綿綿思念化為枕上的一夢?或者是幽冥相隔的逝者依舊不捨的懷戀?不管這重意象裡包含的想念究竟是如何的渺遠和不經,卻在詩歌中超越了時間和空間,以「愛」的形式永駐人間。詩人知道它們就是自己,是切實的存在。縱然有現實的撕扯,卻讓人在穿越荊棘之時,不覺痛苦。

寂寞

園中野草漸離離,

托根於我舊時的腳印,

給他們披青春的綵衣:

星下的盤桓從茲消隱。

日子過去,寂寞永存,

寄魂於離離的野草,

像那些可憐的靈魂,

長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復到園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聽風,晝眠聽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新婚的詩人沉醉於甜蜜的相知相伴裡,快樂而知足的日子可以抹殺昔日因愛生出的種種羈絆和彷徨,幸福生活的痕跡留駐於愛人的眼角眉梢。只是也許激情是詩人所以成為詩人的最原始的動力,安寧的細水長流漸漸衍生為寂寞,夜坐聽風,晝眠聽雨,寂寞的美感在漫長的時間裡被消磨殆盡,不知如何來去的詩人只剩下一首找不到出路的詩句。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萬年後小花的輕呼,

透過無夢無醒的雲霧,

來振撼我斑斕的彩翼。

詩人的思想在詩歌中變為一隻彩蝶,蹁躚萬年。這只彩蝶寄托著詩人的理想和追求,包括一點點的使命感,奇妙而誘人。蝴蝶的意象承載著詩人的希望而飛躍重生,呈現出一種跳躍性的、濃密的畫面。在翅膀和雲霧的碰撞之中,縈繞著詩人心中細微顫動的情思。

元日祝福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希望。

祝福!我們的土地,

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

更堅強的生命將從而滋長。

新的年歲帶給我們新的力量。

祝福!我們的人民,

堅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難會帶來自由解放。

民族存亡之際,民眾的熱情往往噴薄得尤為壯烈燦爛。詩人的感情本來就要比常人更為細膩更為敏感也更為激越,因而在火與血的激盪下,就更容易抒寫下激昂動人的詩篇。在辭舊迎新的時刻,人們願意對自己也向他人傳達一份堅定和執著,來激勵自己以及共同奮戰的所有同胞。時至今日,情境雖改,然壯美尤存。

白蝴蝶

給什麼智慧給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開了空白之頁,

合上了空白之頁?

翻開的書頁:

寂寞;

合上的書頁:

寂寞。

在戴望舒的詩歌中,象徵主義的手法被廣泛應用。這首白蝴蝶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在這首詩中,翻飛的書頁被詩人比喻成蝴蝶的翅膀,巧妙而傳神。此時的白蝴蝶已成為一個生動的意象,其間積釀著詩人的寂寞和細微的愁思。這樣的寂寞給人以無盡的遐思,或許在這層寂寞裡還有另一份含義。莊周夢蝶而不分現實與夢境。也許詩人的寂寞也如此細膩而恍惚,充滿了種種情思,百轉千回。

致螢火

螢火,螢火,

你來照我。

照我,照這沾露的草,

照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這裡,讓一顆芽

穿過我的軀體,我的心,

長成樹,開花;

讓一片青色的蘚苔,

那麼輕,那麼輕

把我全身遮蓋,

像一雙小手纖纖,

當往日我在晝眠,

把一條薄被

在我身上輕披。

我躺在這裡

咀嚼著太陽的香味;

在什麼別的天地,

雲雀在青空中高飛。

螢火,螢火

給一縷細細的光線——

夠擔得起記憶,

夠把沉哀來吞嚥!

這是一首基調安詳、沉穩的詩,沉穩得能將日月星辰托在手掌。然而,它的底色卻是「沉哀」的,作者在呼喚螢火「你來照我」的時候,是希望螢火能夠「給一縷細細的光線」,讓自己能「把沉哀來吞嚥」。當我們的心中填滿哀愁,當「記憶」猶如烏雲遮蓋我們心靈的天空,這時候,也許每個人都需要一縷「螢火」,能讓自己重新品味人世間的美好,重新燃起心靈的燈。

獄中題壁

如果我死在這裡,

朋友啊,不要悲傷,

我會永遠地生存

在你們的心上。

你們之中的一個死了,

在日本佔領地的牢裡,

他懷著的深深仇恨,

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

當你們回來,

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體,

用你們勝利的歡呼

把他的靈魂高高揚起。

然後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著太陽,沐著飄風:

在那暗黑潮濕的土牢,

這曾是他唯一的美夢。

這首詩想傳遞的內容在第一節便已昭然揭示。獄中的詩人並沒有因為失去自由乃至可能會失去生命而陷入悲傷,相反,他以更為高昂的姿態面對現實人生。對國家的忠貞和對侵略者的憤怒共同化為對朋友的囑托。他的希望和信心用充滿詩意的語言進行著最後的一次噴薄,永恆而不朽。

我用殘損的手掌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變成灰燼,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幛,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

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是那麼細,那麼軟……現在只有蓬蒿;

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

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像戀人的柔髮,嬰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

貼在上面,寄與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只有那裡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

因為只有那裡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那裡,永恆的中國!

這首詩的意義,並非因為它是戴望舒詩歌美學的精髓所在,而是因為它的內容:國難之時一個傳統知識分子所表現出來的家國情懷,最為珍貴。在山河淪喪命運流離的歲月裡,我們希望這樣的聲音給我們力量,用以揭露黑暗和期盼光明。這首詩用象徵的手法,擷取傳統意象:憔悴寂寞的荔枝花和戀人的柔髮進行感情的表達。在淪陷區和解放區鮮明的對比中,表現出了對永恆中國的深切依戀。

心願

幾時可以開顏笑笑,

把肚子吃一個飽,

到樹林子去散一會兒步,

然後回來安逸地睡一覺?

    只有把敵人打倒。

幾時可以再看見朋友們,

跟他們遊山,玩水,談心,

喝杯咖啡,抽一支煙,

唸唸詩,坐上大半天?

    只有送敵人入殮。

幾時可以一家團聚,

拍拍妻子,抱抱兒女,

燒個好菜,看本電影,

回來圍爐談笑到更深?

    只有將敵人殺盡。

只有起來打擊敵人,

自由和幸福才會臨降,

否則這些全是白日夢

和沒有現實的游想。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作者寫作這首詩的時候,正是中華民族災難最為深重的歲月,亦是詩人個人生活的非常時期。在每段詩的前面幾句,詩人用極簡的幾筆勾畫出最為尋常平凡的幸福時光,但是末尾的一句只有「將敵人打倒」卻使所有明媚的暢想成為可想而不可及的奢望。幾時能夠實現這些夢想?那時大概誰也無法給出一個具體的回答,但是對於自由和幸福的永恆嚮往,則是時時刻刻激勵每個國人的不變的信念。國仇家恨之際的理想在戰火中顯得尤為珍貴,而堅定的信念更是成就理想最堅固的脊樑。

過舊居(初稿)

靜掩的窗子隔住塵封的幸福,

寂寞的溫暖飽和著遼遠的炊煙——

陌生的聲音還是解凍的呼喚?……

挹淚的過客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間。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日

詩人以《過舊居》為題寫過兩首詩,這首詩是其初稿。較之於鋪陳開來描述的另一首《過舊居》,這首初稿的凝練和蘊藉更具有詩歌的魅力。窗戶靜掩,被塵封的幸福在窗子的那一邊;曾經平和、幸福而溫暖的炊煙對比著此時的寂寞,此時詩人的心中出現了一個聲響,那聲響是在呼喚往日的幸福,還是意味著曾經的幸福又將歸來?誰也不清楚。詩人在回憶中重溫了往日生活的瞬間,淚水潸然。整首詩只有四句,極為凝練,然而其中飽含著對往昔的懷念、對幸福與和平的嚮往,讓人回味無窮。

過舊居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炊的香味,

對我是多麼熟稔。

這帶露台,這扇窗

後面有幸福在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閒話,

想一想,會叫人發傻;

單聽他們親暱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

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現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擺上了盤和碗,

親手調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麼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塗啦,

是不是今天出門時我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台,這扇窗,

那裡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什麼又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年歲,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朧,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麼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像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一個歸途的游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日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一切都在那裡,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點,趕上了現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台上——

一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雲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

這首詩的筆法,讓人聯想起《項脊軒志》中對於舊宅的眷戀之情,在對舊物的描述中滲透著對於往事和故人的深情。在戴望舒的回憶中,人與事歷歷在目,清晰如昨。然而即便往景再美,也只能駐足回觀而已。現實婚戀的破裂是一個必須面對的痛苦,此時此刻能給予安慰的,也許只有這老房子的印象,雖然物是人非,但多少仍然是一個老舊的夢,換來一時半刻的溫暖。

贈內

空白的詩貼,

幸福的年歲;

因為我苦澀的詩節,

只為災難樹里程碑。

即使清麗的詞華,

也會消失它的光鮮,

恰如你鬢邊憔悴的花

映著明媚的朱顏。

不如寂寂地過一世,

受著你光彩的熏沐,

一旦為後人說起時,

但叫人說往昔某人最幸福。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

雖然讓人愁腸百結的感情從來都是無法把握的,然而,愛情的甜蜜卻足以讓人有足夠的理由去永久地追尋。這是一首寫給與自己廝守著的愛人的詩,然而此時的愛情,已經返璞歸真。詩歌從來都是災難和痛苦孕育而出的,因此「幸福」的年歲只會讓詩貼變成「空白」。可是即便寫出再美麗的詩句又能如何呢?它終究也會失去華彩,就像花兒終歸要憔悴一樣。與其如此,倒不如去「受著你光彩的熏浴」,雖然一生寂寂,然而此生畢竟幸福。平凡的幸福往往是最難的,也是人們最容易忽視的;詩人在歷經滄桑之後,對這樣一句老話有了更多的體悟——平平淡淡才是真。

示長女

記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兒,記在你幼小的心靈:

你童年點綴著海鳥的彩翎,

貝殼的珠色,潮汐的清音,

山嵐的蒼翠,繁花的繡錦,

和愛你的父母的溫存。

我們曾有一個安樂的家,

環繞著淙淙的泉水聲,

冬天曝著太陽,夏天籠著清蔭,

白天有朋友,晚上有恬靜,

歲月在窗外流,不來打攪

屋裡終年長駐的歡欣,

如果人家窺見我們在燈下談笑,

就會覺得單為了這也值得過一生。

我們曾有一個臨海的園子,

它給我們滋養的番茄和金筍,

你爸爸讀倦了書去墾地,

你媽媽在太陽陰裡縫紉,

你呢,你在草地上追彩蝶,

然後在溫柔的懷裡尋溫柔的夢境。

人人說我們最快活,

也許因為我們生活過得蠢,

也許因為你媽媽溫柔又美麗,

也許因為你爸爸詩句最清新。

可是,女兒,這幸福是短暫的,

一剎時都被雲鎖煙埋;

你記得我們的小園臨大海,

從那裡你們一去就不再回來,

從此我對著那迢遙的天涯,

松樹下常常徘徊到暮靄。

那些絢爛的日子,像彩蝶,

現在枉費你摸索追尋,

我彷彿看見你從這間房

到那間,用小手揮逐陰影,

然後,緬想著天外的父親,

把疲倦的頭擱在小小的繡枕。

可是,記著那些幸福的日子,

女兒,記在你幼小的心靈:

你爸爸仍舊會來,像往日,

守護你的夢,守護你的醒。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詩人的心總是敏感的,因而詩人的情緒總是變幻起伏難以穩定,說不定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憂愁。在寫下了幸福的《贈內》之後不過十幾天,詩人就又陷入了落寞的情緒。《贈內》是寫給自己的妻子的,而這首詩,則是寫給女兒的。也許是因為生活過得幸福,因而想到了遙隔異地的女兒。詩人遙想昔日那「安樂的家」,那時候女兒「在草地上追彩蝶」,妻子在樹蔭下縫紉,自己讀書又「墾地」,「屋裡終年長駐的歡欣」。可是,幸福總是那麼短暫,離散突然之間就到來,於是,昔日的幸福就只能在記憶裡尋找。於是詩人夢想著,想著有一天,能找回那曾經的幸福……

在天晴了的時候

在天晴了的時候,

該到小徑中去走走:

給雨潤過的泥路,

一定是涼爽又溫柔;

炫耀著新綠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淨了塵垢;

不再膽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們的頭,

試試寒,試試暖,

然後一瓣瓣地綻透;

抖去水珠的鳳蝶兒

在木葉間自在閒遊,

把它的飾彩的智慧書頁

曝著陽光一開一收。

到小徑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時候:

赤著腳,攜著手,

踏過新泥,涉過溪流。

新陽推開了陰霾了,

溪水在溫風中暈皺,

看山間移動的暗綠——

雲的腳跡——它也在閒遊。

對於天氣的盼望也是自己內心晴雨的寫照。等天晴的時候,這些內心暖洋洋的愜意便自然而然轉為蜿蜒的小路,新綠的花草,綻放的白菊和風雨後的蝴蝶。晴朗的內心會在晴朗的天氣裡舒展開來,也讓人用嶄新的姿態面對現實和未來。作者不僅僅在等待天晴後的行走,更重要的是對於未來晴好的現實的期盼。舒適和閒逸只是一個開始,之後的一切才是重點。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

那時我會再看見燦爛的微笑,

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

這些好東西都決不會消失,

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

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

《偶成》的情感基調是難得一見的明媚和希望,寫出了對於美好的信心,對於未來的嚮往。他堅信所有的失去,都不過是轉化成了被冰封的沉澱:「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這首詩雖短,卻光芒四射。沒有意像在時空挪移上的大開大合,單單是一句樸素卻堅定的相信,就能讓人晃落一身的哀愁,帶著明天的希望,重新上路。

蕭紅墓畔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閒話

作為東北作家群傑出的一位女作家,蕭紅的一生波折而坎坷,最終在香港鬱鬱而終,葬於淺水灣。六個小時寂寞的山路,既寫實性地記錄作者探訪蕭紅墓的過程,也暗喻了蕭紅生前不如意的孤獨人生之旅。然而,從一束火紅的山茶花上,我們又看到了熱情和希望的色彩。詩人以山茶花這一意象,表達出自己對於未來的等待,縱使長夜漫漫,也堅守不怠。最後一句的臥聽海濤閒話,既是生者的繼續前行與逝者之間的相見與告別,亦是對於自己的一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