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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附錄上

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蘭君

墓誌銘 徐乾學

嗚呼!始容若之喪,而余哭之慟也。今其棄余也數月矣,余每一念至,未嘗不悲來填膺也。嗚呼!豈直師友之情乎哉?余閱世將老矣,從我游者亦眾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純粹,識見之高明,學問之淹通,才力之強敏,殆未有過之者也。天不假之年,余固抱喪予之痛,而聞其喪者,識與不識,皆哀而出涕也,又何以得此於人哉?太傅公失其愛子,至今每退朝,望子捨必哭,哭已,皇皇焉如冀其復者,亦豈尋常父子之情也。

至尊每為太傅勸節哀,太傅愈益悲不自勝。余間過相慰,則執余手而泣曰:「惟君知我子,惠邀君言,以掩諸幽,使我子雖死猶生也。」余奚忍以不文為辭。顧余之知容若,自壬子秋榜後始,迄今十三四年耳。後容若入侍中,禁廷嚴密,其言論梗概,有非外臣所得而知者,太傅屬痛悼,未能殫述,則是余之所得而言者。其於容若之生平,又不過什之二三而已。嗚呼!是重可悲也。

容若姓納蘭氏,初名成德,後避東宮嫌名,改曰性德。年十七,補諸生,貢入太學。余弟立齋為祭酒,深器重之,謂余曰:「司馬公賢子,非常人也。」明年,舉順天鄉試。余忝主司,宴於京兆府,偕諸舉人青袍拜堂下,舉止閑雅。越三日,謁余邸捨,談經史源委及文體正變,老師宿儒有所不及。明年,會試中式,將廷對,患寒疾,太傅曰:「吾子年少,其少俟之。」於是益肆力經濟之學,熟讀通鑒及古人文辭,三年而學大成。歲丙辰,應殿試,條對凱切,書法遒逸,讀卷執事各官鹹歎異焉。名在二甲,賜進士出身。閉門掃軌,蕭然若寒素,客或詣者輒避匿。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娛悅而已。未幾,太傅入秉鈞,容若選授三等侍衛,出入扈從,服勞惟謹,上眷注異於他侍衛。久之,晉二等,尋晉一等。

上之幸海子、沙河,及西山、湯泉,及畿輔、五台、口外、盛京、烏剌,及登東嶽,幸闕里,省江南,未嘗不從。先後賜金牌、綵緞、上尊、御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屬甚夥。是歲萬壽節,上親書唐賈至早朝七言律賜之。月餘,令賦乾清門應制詩,譯御制松賦,皆稱旨。於是外庭僉言,上知其有文武才,非久且遷擢矣。

嗚呼!孰意其七日不汗死也。容若既得疾,上使中官、侍衛及御醫日數輩絡繹至第診治。於是上將出關避暑,命以疾增減報,日再三。疾亟,親處方藥賜之,未及進而歿。上為之震悼,中使賜奠,恤典有加焉。容若嘗奉使覘梭龍諸羌,其歿後旬日,適諸羌輸款,上於行在遣宮使拊其幾筵,哭而告之,以其嘗有勞於是役也。於此亦足以知上所以屬任之者,非一日矣。嗚呼!容若之當官任職,其事可得而紀者止於是矣。余滋以其孝友忠順之性,慇勤固結,書所不能盡之言,言所不能傳之意,雖若可彷彿其一二,而終莫能而悉也,為可惜也。容若性至孝,太傅嘗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帶,顏色黝黑,及愈乃復初。太傅及夫人加餐,輒色喜以告所親。友愛幼弟,弟或出,必遣親近傔僕護之,反必往視,以為常。其在上前,進反曲折有常度,性耐勞苦,嚴寒執熱,直廬頓次,不敢乞休沐自逸,類非綺襦紈褲者所能堪也。自幼聰敏,讀書一再過即不忘。善為詩,在童子已句出驚人,久之益上,得開元、大歷間豐格。尤喜為詞,自唐五代以來諸名家詞皆有選本,以洪武韻改並聯屬,名詞韻正略。所著《側帽集》後更名《飲水集》者,皆詞也。好觀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諸家,而清新秀雋,自然超逸,海內名為詞者皆歸之。他論著尚多。其書法摹褚河南臨本禊帖,間出入於黃庭內景經。當入對殿廷,數千言立就,點畫落紙,無一筆非古人者。薦紳以不得上第入詞館為容若歎息,及被恩命,引而置之珥貂之行,而後知上之所以造就之者,別有在也。容若數歲即善騎射,自在環衛,益便習,發無不中。其扈蹕時,雕弓書卷,錯雜左右,日則校獵,夜必讀書,書聲與他人鼾聲相和。間以意製器,多巧倕所不能。

於書畫評鑒最精。其料事屢中,不肯輕為人謀,謀必竭其肺腑。嘗讀趙松雪自寫照詩有感,即繪小像,仿其衣冠。坐客或期許過當,弗應也。余謂之曰:「爾何酷類王逸少。」容若心獨喜。所論古時人物,嘗言王茂弦闌闍闌闍,心術難問:婁師德唾面自乾,大無廉恥。其識見多此類。間嘗與之言往聖昔賢修身立行及於民物之大端,前代興亡理亂所在,未嘗不慨然以思。讀書至古今家國之故,憂危明盛,持盈守謙,格人先正之遺戒,有動於中,未嘗不形於色也。嗚呼!豈非大雅之所謂亦世克生者耶,而竟止於斯也。夫豈徒吾黨之不幸哉。

君之先世,有葉赫之地,自明初內附中國,諱星懇達爾漢,君始祖也。六傳至諱養汲弩,君高祖考也。有子三人,第三子諱金台什,君曾祖考也。女弟謂太祖高皇帝後,生太宗文皇帝。太祖高皇帝舉大事,而葉赫為明外捍,數遣使諭,不聽,因加兵克葉赫,金台什死焉。卒以舊恩,存其世祀。其次子即今太傅公之考,諱倪迓韓,君祖考也。君太傅之長子,母覺羅氏,一品夫人。淵源令緒本崇積厚,發聞滋大,若不可圉。配盧氏,兩廣總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興祖之女,贈淑人,先君卒。繼室官氏,某官某之女,封淑人。男子子二人,福哥、口,女子子一人,皆幼。君生於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卒於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己丑,年三十有一。君所交遊,皆一時俊異,於世所稱落落難合者,若無錫嚴繩孫、顧貞觀、秦松齡、宜興陳維崧、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吳江吳兆騫久徙絕塞,君聞其才名,贖而還之。坎軻失職之士走京師,生館死殯,於貲財無所計惜。以故君之喪,哭之者皆出涕,為哀挽之詞者數十百人,有生平未識面者。其於余綢繆篤摯,數年之中,殆日以余之休戚為休戚也,故余之痛尤深。既為詩以哭之,應太傅之命而又為之銘,其葬蓋未有日也。銘曰:

天實生才,蘊崇胚胎。將象賢而奕世也,而靳與之年,謂之何哉。使功緒不顯於旂常,德澤不究於黎庶,豈其有物焉為之災?惟其所樹立,亦足以不死矣,而亦又奚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