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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花園

我將再次回到你們中間,用發自那永恆沉寂中心的聲音,再向你們演講。

年值壯歲,被主所選、為主所愛的穆斯塔法,在使人記起的十月,返回他出生的島嶼。

船剛駛進港口,他便站在船頭,身邊圍著水手。眼見故土就在腳下,他心裡充滿歡樂。

穆斯塔法開始說話,聲音裡響著海濤的轟鳴。他說:

「看哪,這就是我們出生的島嶼。就在這裡,大地將我們傾吐出來,作為歌和謎;歌飛揚天空,謎留在大地。天地之間,除了我們的意願,什麼能傳揚歌聲,誰又能解開那謎語?

「大海一次又一次將我們傾吐到這海岸,我們又僅僅是大海的一重波浪;大海推動著我們,讓我們重複它的話語。可是,假若我們不在岩石和沙子上撞碎我們心中的歌,我們又怎能重複大海的話語呢?

「那是大海和水手的法規。假若你要求自由,那麼,你應該把生活的需求化為霧靄。無形之物總是尋求有形,就連數不清的星雲,也想變成太陽和月亮。我們是那些求索甚多的人,如今回到這個島上。這是堅固的模子,我們應該再次變成霧靄,從頭開始求救。能夠生長、長高的,只有在意願和自由面前被撞得粉碎的東西。

「自今開始,直到永遠,我們將尋找能讓我們唱歌、並且有人聽賞我們歌聲的海岸。海浪被撞擊著,但沒有耳朵聽賞它的撞擊聲,這又該如何解釋呢?擁抱、撫慰我們更深刻悲傷的,正是沒人聽賞的曲調,也正是這些曲調,在雕掘我們的靈魂深處,以便鑄造我們的命運。」

這時,一位水手走上前來,說:「導師,正是您勾起我們對這港口的思戀;看哪,我們已經到達,您卻談起悲傷,還說心靈將遇到撞擊。」

穆斯塔法說:「我不是也談到自由,論及霧靄是我們更大的自由嗎?雖然如此,我卻是以極其痛苦的心情來朝拜我出生的島嶼的,我簡直就像一個冤死的靈魂,來到兇手面前下跪。」

另一個水手說:「看哪,岸上人山人海,人們雖不聲不響,卻連您到來的日期、時辰都預測准了。他們紛紛自田間和葡萄園趕來,在此恭候您,以表敬慕、思念之情。」

穆斯塔法遠遠望了眾人一眼,不禁鄉思纏心,隨之默不作聲了。

這時,一陣歡呼聲從眾人的心靈深處爆發出來,那是思念與渴望的吶喊。

穆斯塔法望著水手們,說:「我給他們帶來了什麼呢?我是一名獵手,曾寄居遠方。我曾信心十足,射光了囊中的金箭;那金箭皆由他們提供,我卻沒有給他們帶回一隻獵物。我沒去追尋那些金箭,也許掛在兀鷹的羽翼上;兀鷹受了傷,卻未墜地,如今仍在太陽下翱翔。也許箭頭已經落入那些饑饉人們的手中,他們用之換了美食佳釀。

「我不曉得那些金箭的飛行情況,也不知飛向何方,但我知道它在空中出了偏向。

「即使如此,愛神依然在我面前。水手們,你們仍在操作著我那海上航行的幻想風帆。我不會啞口無言。當季節之手扼住我的喉嚨時,我要高聲吶喊;當我的雙唇燃起火焰時,我定以放歌代言。」

他向水手們說了這些話,水手們有些心慌意亂。一位水手說:「導師,您向我們賜教吧!也許我們能夠理解您的話,因為您的血流在我們的血管裡,我們的氣息中夾帶著您的芳香。」

穆斯塔法回答他們,話音中迴盪著暴風的吼聲。他說:「難道你們把我送到我出生的島嶼,目的在於讓我成為導師?我年紀輕輕、肢體柔嫩,至今仍在智慧籠之外,尚不允許我發表議論,只能談我自己的靈魂;我的靈魂將永遠是對深淵的深邃呼喚。

「讓那些追求智慧的人在黃色的延命菊或紅色的土壤中去尋找吧!我至今仍是歌手,我將歌頌大地之美,歌唱你們那些失卻的、整日徘徊在甦醒與睡眠之間的夢幻。但是,我將不再回頭凝視大海。」

船駛入港口,到達岸邊。就這樣,他來到了自己降生的島嶼,又一次站在鄉親們中間;高昂的呼聲發自人們的心底,他心裡的思念廣漠為之震顫。

水手們預料他會說些什麼,於是一個個靜默無言。然而他沒有開口,因為記憶的憂傷已將他心靈填滿。他暗自言語:「我不是說要歌唱嗎?我不能不開啟雙唇,讓生命之聲隨風飄飛,盡享快樂,尋求佐助。」

這時,克麗瑪走上前來,孩提時代,這位姑娘曾與他一起嬉戲在母親的花園裡。她說:「你有十二年不在我們中間露面了。十二年來,我們一直在盼望著聽到你的聲音。」

穆斯塔法無限溫情地望著克麗瑪。當死神拍翅將他母親的靈魂送往天上時,正是她為老人家闔上了眼簾。

他回答到:「十二年?你說十二年,克麗瑪,是嗎?我是不用銀河系的標準度量我的思念的,也不用回聲測深與遠。因為愛一旦變成思念之情,用時間測算便失去了意義。

「有那樣一種短暫時刻,包含著極長時間的分別。雖然如此,但分別只不過是精神疲憊,也許我們彼此間並未遠離。」

穆斯塔法朝人群望去,但見那裡有老有少,有瘦弱者,也有強健者;有久經風吹日曬而面色變得黝黑的,也有的面透青春秀美。他發現每張臉上都閃爍著思念與期盼的光芒。

其中一個人說:「導師,生活何其嚴酷,摧毀了我們的希望和意願,令我們心緒煩亂,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我求您為我們揭示痛苦根源,讓我們寬舒歡樂。」

穆斯塔法憐憫之心頓生。他說:「生活,比一切生靈都古老,正如地上的美物誕生之前,美早已拍翅飛翔;又像真理,為人所知、被人道出之前,早已存在世上。

「生活,在我們沉默時低聲吟唱,在我們睡夢中展示幻想。我們遭受挫折、情緒低落之時,生活卻得意洋洋,高居寶座之上;我們泣哭落淚之時,生活卻笑對艷陽。當我們拖著沉重的奴隸鐐銬時,生活卻自由徜徉。

「我們常用最壞的詞語稱呼生活,原因在於我們自己處身黑暗痛苦之中;我們常認為生活空空洞洞,無益可言,原因在於我們的靈魂徘徊荒野,我們的心醉於貪婪酒盅。

「生活深奧,高貴而遙遠莫測;雖然如此,她卻近在咫尺。你們的眼界再寬,也只能看到她的腳;你們的身影再長,也只能遮住她的臉;你們的氣息再足,也只能傳到她的心間;你們的低語回聲,到了她的胸中,就會化為春令和秋天。

「生活與你們的『自大自我』一模一樣,是被遮蓋、被隱匿著的。雖然如此,然而生活一旦開口說話,八面的風都會變成詞語;當她再次啟齒時,我們唇間的微笑、眼中淚珠均會化為言辭。生活歌吟之時,可令聾者聞聲,帶他們高翔雲天;生活走來之時,能讓瞽者看見,無不大驚、茫然地跟著生活走向前。」

穆斯塔法終斷話語,眾人一片沉靜。那寂靜的天空中,迴盪著一種無聲之歌,使眾人心中的憂苦為之一消。

穆斯塔法離開人們,逕直向花園走去。那本是他父母的花園;二老就像他們的先輩一樣,長眠在那裡。

那些人都想跟著他去。他們看到那花園是最後一個地方,而他也只有孤孤單單一個人。因為親人無一人在世,沒人再能按照家親習慣為他舉行接風洗塵宴會。

然而船長勸大家:「讓他自己走生活之路,你們容忍他吧!因他的麵包是孤獨的麵包,而他的杯中盛的是自飲的回憶之酒。」

水手們知道船長說的是真實情況,於是紛紛退了回來。岸上那些想跟著前往的人們,也停下腳步,轉身回到原地。

跟在穆斯塔法身後的,只有克麗瑪一人,克麗瑪邁著緩慢的步子,心中冥思著他的孤獨與記憶。她什麼都沒說,而是朝自己的家走去。她走進自家花園,來到杏樹下,禁不住淚水潸然下淌,自己卻不知原因何在。

穆斯塔法走進父母親的花園,關上園門,不讓任何人再進來。

他獨自在花園裡的那棟房子裡住了四十個日日夜夜,沒人來看他,因為園門緊閉,且人們都曉得他喜歡孤獨。

四十個晝夜過去了,穆斯塔法打開園門,人們可以進來了。

於是九個人來到花園住下,和他作伴;其中三人是水手,三人曾在神廟供事,三人是他的童年伴侶。這些人成了他的學生。

一天早晨,學生圍著他坐下來。他的雙眼裡閃著對遙遠往事回憶的光芒,同時眷戀凝視著遙遠的地方。

第一個學生說話了,他叫哈菲茲。他說:

「導師,給我們談談奧法裡斯城吧,給我們談談你生活了十二年的那塊土地吧!」

穆斯塔法默不作聲,將目光投向遠山,望著無際的以太,內心裡充滿鬥爭。

過了一會兒,他說:

「朋友們,同道們,一個信條繁多、群體無數而沒有宗教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個穿非自織之衣、食非自種之糧、喝非自搾之汁的民族是何等可憐!

「一個視專制暴君為英雄、將顯赫一時的征服者當作施主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個在睡夢中厭惡嗜好,在甦醒時又屈從於嗜好的民族是何等可憐!

「一個走在送葬隊伍中才高聲吶喊、只為廢墟而自豪、刀劍置於脖子上時才反抗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個擁有狐狸似的政治家、魔術師式的哲學家,視修補和模仿為藝術的民族是何等可憐!

「以鼓聲迎接、以哨聲送別一位統治者,然後又用鼓聲和笛聲迎接另一位統治者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個僅有年邁啞寂賢哲,而強者仍在襁褓裡的民族是何等可憐!

「一個四分五裂,而又都認為自己是一個獨立民族的民族,該是多麼可憐可悲!」

另一個人說:「請向我們談談您此時此刻的心境吧!」

他望著那個人,答話聲中有一種悅耳的樂曲,好像一顆星星在唱歌。他說:

「在你甦醒時的夢中,當你靜靜地聆聽你那深邃的自我談話時,你的思想便會像雪花一樣飄散而下,為你在空中的回聲裹上白色的寂靜。

「醒時的夢,不就是你的心田之樹萌芽、開花的雲朵嗎?你的思想,不就是你心裡的風吹落在丘山和原野上的花瓣嗎?

「你期待著和平,直到你心中的無形之物成型;同樣,雲要積聚,直至吉祥手指將其凝結成太陽、月亮和星星。」

這時,賽爾基斯有些懷疑,說:「春天總要來臨,我們的夢與思想的雪花都將消融,任何痕跡都會消失一淨。」

穆斯塔法回答道:

「當春天來到沉睡的叢林和葡萄園裡與情人相會時,積雪將真的消融,化為溪水流淌,去谷澗尋覓大河,舉著杯盞澆灌桃金娘和月桂樹。

「你心田里的積雪也是如此,隨著你的春天來臨而消融,你的秘密將化為溪水流淌,去谷澗覓尋你的生活之河;這河將夾帶著你的秘密奔向大海。

「春天到來,一切都會消融,化為歌聲,就連星辰及緩緩降落在廣闊原野上的雪片,也將融化在歡歌的溪流之中。當春天的太陽升起在更寬廣的天際上空之時,還有什麼凍結著的美,不化為傾瀉的歡歌?還有哪個人不願意成為灌溉桃金娘和月桂樹的溪水呢?

「你們僅在此度過了一夜。在此之前,你們隨著波浪起伏的大海漂游,不明自身,不見岸邊。之後,風,這生命的氣息,將你們織成她臉上的光罩,繼而用手將你們攏在一起,賜予你們以形態,讓你們抬頭仰望天空,然而大海遠遠地跟著你們,海之歌仍舊充滿你們的心,大海將永遠同情憐憫你們、呼喚你們,即使你們忘卻了你們的血親關係。

「你們遊蕩在高山與大漠之間,會時常憶起大海冰冷之心的深處;儘管你們許多時候不知道自己嚮往什麼,其實,你們思戀著大海的寬廣而單一的平靜。

「還會有什麼分歧嗎?當雨點伴著散落在叢林和花園山丘上的樹葉翩翩起舞時;當雪花伴著吉祥與忠誠飄落時;當你們趕著你們的羊群在山谷中走向河邊時;當銀色的溪水匯流在你們的田野上,流入草原綠茵中時;當你們叢林中的露珠將天空映在大地上時;當你們草原上的暮靄用薄紗遮住你們的道路時……在這所有時辰,大海會與你們一道,為你們作證,希望它愛你們的權利。

「那是你們心底的雪花,飛舞飄落在大海之上。」

一天早晨,他們正在園中散步,門外出現一位女子,那就是克麗瑪;穆斯塔法孩提時代像姐妹一樣愛著她。她站在那裡,沒有問什麼,也未抬手叩門,只是窘迫、沮喪地望著花園的各個角落。

穆斯塔法看見她眼含熱淚的神情,於是邁著緩慢、從容的步子,向園牆走去,為她打開園門,歡迎她進花園來。

克麗瑪說:「你究竟為什麼離開我們所有的人,使我們無法再借你的春顏之光呢?我們都很喜歡你,殷切地等待著你的歸來,願你平安順利。如今,人們呼喚你,想聽你談些什麼,我是作為他們的差使找你來的,盼望你出現在他們的面前,向他們談談存於你心中的智慧,撫慰有劍傷的心靈,照亮我們那被黑暗瘋狂蒙蓋著的頭腦。」

穆斯塔法凝視著她,說:「你若不把所有人看成智者,那麼,也不要稱呼我為智者。我是一顆未熟之果,依然掛在枝條上;直到昨天,我仍然是一個待放的含苞。

「你不要把我看作你們當中的一個瘋子;因為,事實上,我們既非智者,亦非瘋子。我們是生活樹上的綠葉;生活本身則在智慧上,當然也高於瘋狂。

「我,難道我真的離開了你們,將自己與你們隔絕開來了嗎?難道你們不知道,只有靈魂靠幻想不能跨越的,才能稱為距離嗎?難道你們不曉得,當靈魂跨越那一距離時,距離本身變成了靈魂中的一種樂曲嗎?

「也許你與不相好的鄰居近在咫尺,而你與好友相距七層地、七重天;實際上,那咫尺卻比那七重天地還要遙遠。

「因為在記憶中,距離是不存在的;而存在於遺忘中的距離,則是你的聲音及眼睛無法縮短的。

「大洋之岸與高山之巔間,有一條秘密通道;當你們與大地之子聯合時,應該走這條通道。

「你們的知識與智力之間,有一條隱暗通道;當你們與人類及你們自身合為一體時,應該發現這條通道。

「在給予的右手與取拿的左手之間,有一條鴻溝;只有使兩者同時授、受之時,才能彌合這條鴻溝。因為只有當你們知道無可受亦無可授之物時,方才能夠征服這條鴻溝。

「其實,你們醒時與睡時的夢幻之間及需要與願望之間的距離,才是最遙遠的距離。

「還有一條道路,倘若你們要與生活合一,那你們還應該通過;但我現在不能就此談什麼,因為我發現你們由於長途旅行而過度疲憊。」

穆斯塔法及九個學生,隨那位女子來到街市,向人們及朋友、鄰居發表談話,人們興高采烈,喜形於色。

穆斯塔法說:「你們在睡眠中長大,在夢鄉中過著最完美的生活;因為你們把白晝都消耗在為靜夜所得的感恩戴德之中。

「你們大部分時間裡都在思考,說夜晚是休息時間;實際上,夜晚是探索和取得收穫的時辰。

「白天以知識力量武裝你們,教你們的手指精通索取技藝;而黑夜,則把你們帶入生命寶庫。

「太陽教導萬物打內心裡嚮往光明;而黑夜則將萬物高舉群星。

「事實上,夜下的寂靜在為林中樹木、園中花卉編織結婚禮物,繼之準備盛大婚宴,裝飾洞房,在那神聖的肅靜氣氛中,『明日』胎兒在時光的子房中長成。

「就這樣,通過你們的探索,在你們自身中找到食糧,得到滿足。即使黎明時的甦醒抹掉了記憶,然而夢中的筵席已經擺好,洞房已經備妥。」

穆斯塔法沉默片刻,人們等待著他再度開口。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雖活動在軀體之中,你們卻是精神;你們像在黑暗中被燃燒的油一樣,雖被添入燈裡,卻是火焰。

「倘若你們僅僅是一軀軀肉體,那麼,我站在你們面前,向你們發表的演說,不過都是胡言亂語,如同死人對屍體說話。然而事情並不是那樣的。你們身上的永生之靈,白天黑夜都是自由的,無法禁錮,無以羈絆,因為那是至高萬能之主的意願。你們就是那萬能之主的氣息,如同風,抓不住,更不能置於籠中。我也是萬能之主的氣息。」

他離開他們,緩步走去,重進自己的花園。那個有些生疑心的賽爾基斯說:「導師,關於丑,您有什麼話要講呢?您還沒談及過丑呢!」

穆斯塔法言語如鞭闢地:

「朋友,路過你的門口而不叩你家門的人,能說你是不好客的吝嗇鬼嗎?

「操著你不懂的語言與你談話的人,會說你是愚者、聾子嗎?

「一個你從未努力達到、也不想進入的境界,不就是你所認為的醜嗎?

「如果丑是一種東西,那麼,可以說就是我們眼睛上的銹皮,耳朵上的洞孔。

「喂,朋友,除了迷住面對自身記憶靈魂的恐懼,不要把任何東西稱為丑。」

一天,他們坐在白楊樹下,一個人說:「導師,我害怕時光,時光從我們頭上經過,掠走了我們的青春年華,又用什麼代替它呢?」

穆斯塔法回答:

「你現在抓起一把土,也許會發現裡面有一粒種子,或許有一條蟲子。假若你的手大而力足,那麼,可使種子變成森林,能讓蟲子變為天使。不要忘記,將種子變森林、使蟲子變天使的歲月,歸根結底屬於『現時』,漫長歲月均存在於這個『現時』本身之中。

「一年四季,不就是我們那不斷變更的思想嗎?!春,是你們胸中的甦醒;夏,是對你們的果實的承認;秋,這支古老的歌,在你們的心中,不是依然似少女一樣的歌嗎?冬,我來問你們,不就是充滿其餘季節夢幻的一種長眠嗎?」

這時,善於探索的學生馬努斯朝四下望了望,看到攀纏在無花果樹上那開著花的青籐,說道:「導師,您看這種寄生植物,都是耷拉著倦怠的眼皮的賊種,從堅強的太陽之子那裡掠取光明,以吸吮樹木枝條和葉子裡的汁液為榮,您對此有何話要說?」

穆斯塔法回答道:「朋友,我們都是寄生者。我們將黏土變成有生命的人,並不比那些直接從黏土裡獲得生命、而對黏土一無所知者高級。

「母親能對孩子說:『你使我心與手疲憊不堪,我把你送回大森林母親懷抱中去』嗎?

「歌手會對其所唱的歌說:『回到你的音洞中去吧!因為你耗費我的力氣』嗎?

「牧人會對滿一歲剛斷奶的羔犢說:『我已無力領你去草場,你應該離開你的母親,為此捐出自身』嗎?

「朋友,請聽我說!所有這些問題,不問已有答案,如同你的夢,入睡之前,已被證實。

「我們按照永恆的舊法則相互依存。就讓我們這樣生活在愛的樂園中吧!我們在孤獨中相互尋覓;當沒有火爐圍坐之時,我們便上路漫遊。

「朋友們,兄弟們,最寬廣的路,就是你們的同伴們所走的路。

「這些攀樹青籐,在寧靜夜中吸吮大地的乳汁,而大地則在溫馨的夢中吸吮太陽的汁液。

「太陽,則與你們及萬物一樣,同在偉大王子的筵席上光榮就座;王子的宮門常開,筵席永設。

「馬努斯,我的朋友,萬物相互依存而生,同時又以無限信念,依靠至高萬能之主的恩澤而生存。」

一日清晨,天還沒亮,大家來到花園裡,默不作聲,面對東方,留神觀看日出景象。

片刻後,穆斯塔法說:

「露珠映出的旭日並不比太陽本身欠缺什麼;反映在你們精神上的生活,與實際生活一樣圓滿。

「露珠反射光明,因為露珠與光同屬一類;你們反映生活,因你們與生活源於同種。

「當黑暗籠罩你們之時,你們要說:『黑暗是尚未出生的黎明;當夜之神用其寬袍將我裹起時,黎明必像降生在丘山上那樣,降生在我的靈魂之中。』

「在晚香玉吐放的薄暮中膨脹成球形的露珠,酷似你們將你們的精神聚結在上帝心中。

「露珠如果要說:『千年之後,我們仍將是一顆露珠。』那麼,你就對它說:『難道你不曉得,那些歲月的全部光明都映入了你的圓球之中了嗎?!』」

一天傍晚,狂風大作。穆斯塔法和九位學生圍爐火而坐,個個沉默,人人無聲。

一學生終於打破寂靜,說:「導師,我一個人,孤孤零零,時光之腳踏過我的胸膛,那樣沉重。」

穆斯塔法站起來,走到他們中間,聲若狂風呼嘯似的說:「孤孤零零,那有什麼!?你獨自來到這個世界,還要獨自走入霧靄之中。

「那麼,你就獨自默默飲下你的杯中之酒吧!秋令已把一些杯盞給了另外的唇口,就像為你們斟滿杯子那樣,將那些杯盞斟滿又苦又甜之酒。

「獨自飲下你的杯中之酒吧!哪怕酒裡和著自己的血與淚的味道。讚美生活賦予你的乾渴之恩吧!假若你的心沒有乾渴,也便成了干海之岸,沒有歌聲,沒有潮汐。

「你獨自飲下自己的杯中之酒吧!痛痛快快地喝下去吧!

「將杯子高高舉過頭,為那些獨酌的人乾杯吧!

「一次,我與十個人同席共飲,喝了很多酒,但他們的酒不上頭,也不入心,而是下沉到我的腳部。於是,我的智慧憤而離去,我的心扉關閉起來,我自己變成了一個被關閉的人,只有我的雙腳與他們一起留在我們的煙霧裡。

「後來,我再不和他們對坐,更不與他們共飲。

「因此,我對你說,即使時光的腳重重踏在你的胸膛上,那又有什麼?!你最好獨自咽飲下你杯中的惆悵之酒,日後也將獨飲杯中之酒。」

一天,希臘人法爾杜魯斯來花園散步,腳被石頭絆了一下,因而勃然大怒,隨即轉臉回身,拾起那塊石頭,低聲說:「這個擋路的死東西!」然後憤而將之拋向遠處。

被主所選、為主所愛的穆斯塔法說:「你為什麼要說『這個死東西』呢?你在這花園裡待了這麼長時間,難道不曉得此處沒有死東西嗎?這裡的一切都是活的,無不在日華和夜光下閃閃發亮。你和石頭本屬同類,唯一的差別在於脈搏,只不過是你的心搏動得稍稍細微些罷了。朋友,難道不是這樣嗎?然而你的心卻不像石頭那樣從容鎮靜。

「你的心律中可能含有另外一種樂曲,但我要對你說:當你探測你的靈魂之深,丈量廣宇之高時,你只會聽到一種歌聲,那正是石頭和群星在完美和諧的樂曲中同唱的歌聲。

「假若我的話仍不為你所理會,那麼,就讓我的話語走向另一個黎明吧!你既然在眼昏之時因被石頭絆了一腳就詛咒石頭,那麼,當你抬頭碰撞到星星時,也會咒罵星星嗎?不過,你像孩子採集山谷裡的百合花那樣收集石頭和星星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來;到那時,你將知道,一切東西都充滿了芳香和生命。」

十一

那是一個星期的頭一天,當神廟裡的鐘聲傳入他們的耳際之時,一個學生說:「導師,我們常聽我們的鄰居談起上帝。對此,您有何看法呢?上帝真的存在嗎?」

穆斯塔法站在他們的面前,儼然似一株挺拔的巨樹,不畏風暴。他回答說:「親愛的朋友們,你們現在想像一下:有那樣一顆心,能夠包容你們所有人的心;有那麼一種愛,能夠包羅一切迷住你們的愛;有那麼一種精神,能夠包藏你們所有人的精神;有那麼一種聲音,能夠包含你們所有人的聲音;有那麼一種寂靜,它比你們經歷的寂靜都深邃,而且永在久存。

「你們還要知道:在你們那自身的完美之中,有一種美,勝過一切絢爛綺麗之物;有一首歌,比大海、森林之歌雄渾寬厚;有一種高居寶座的威嚴,在其面前,獵戶星座只不過是腳踏板,金牛宮七星不過是閃光露珠。

「你們過去追求的,只限於吃、穿、住和用。現在,你們要追求『一物』,既非你們的羽箭之的,亦非你們用來抵禦大自然侵襲的洞穴。

「既然我的言語是石頭和謎語,那麼,你們就要努力——這並不是對你們的最低要求——讓你們的心恭順、碎裂,讓你們的央求引導你們愛至高無上者及其智慧,愛那位被人們稱為『上帝』的大智全能者。」

大家沉默無言,人人半信半疑,個個心神不安。穆斯塔法同情他們,和顏悅色地望著他們,說:「我們現在不談至高無上的眾神之主,談談你們的房舍和田園周圍湧動的自然因素吧!

「你們想帶著幻想升入天堂,認為那是至高無上處;你們想跨越浩瀚的大海,宣稱那是極遠距離。但是,我要告訴你們,當你們在大地上播下一顆種子時,你們便到了至高處;當你們對親人讚美晨光時,你們便跨過了至大之海。

「你們常常吟唱永恆上帝的名字,但你們卻不聽你們所唱的歌。你們不是聽過鳥兒鳴唱,不是聽過樹葉被風吹離樹枝時發出呻吟聲嗎?!朋友們,你們不要忘記,樹葉只有離別樹枝之時才會唱歌!

「我想向你們重述我對你們的囑咐:你們不要下意識或不加稱讚地談論上帝,因為那是你們的『一切』;你們要親人與親人、神與神之間相互交談,互相理解。

「如果鳥母親離開巢窩在天空盤飛,巢中的鳥雛吃什麼呢?倘若蜜蜂不為田地裡的罌粟傳授花粉,它又怎能成長結果呢?

「只有你們沉醉於你們的『小自身』之中時,才去尋找被你們稱為『上帝』的天空。你們為什麼不努力尋找通往你們的『大自身』的道路呢?你們為何不努力減少惰性,勤於鋪路呢?

「朋友們,水手們,我們理應少談論我們無法理會的上帝,多一些我們之間的彼此交談,以便於我們之間互相瞭解。雖然如此,我仍希望你們知道:我們是上帝的芬芳氣息;我們是上帝,在葉裡,在花中,更多時間是在果裡。」

十二

一日清晨,太陽已經升起,一個學生——他是穆斯塔法三個童年伴侶之一——走上前來,說:「導師,我的衣服破了,且除此別無換的,請允許我到市場上討價還價,但期命運助我一臂之力,讓我買到一件新衣。」

穆斯塔法久久注視著他,然後說:「把你的衣服給我。」

青年脫下衣服,赤身站在炎陽之下。

這時,穆斯塔法用類似於馬駒奔跑的聲音說:「赤身者,唯有赤身者才能生活在太陽下;質樸者,唯有質樸者才能駕馭風神;迷路者,唯有迷路千次者才能安抵家中。

「天使已經討厭了那些聰明人。昨天,就在昨天,一位天使來了,對我說:『我們為那些自詡者創造了地獄。除了烈火,什麼能夠抹掉那光滑的表面,熔掉表面上的東西,使之顯露出本質來呢?』

「我說:『不過,你們創造地獄的同時,也創造了掌管地獄的魔鬼。』天使回答說:『掌管地獄的是那些不怕火的神靈。』

「好一位高明的天使!他善辨全人與半人的道路,他是一位公正的天使。當狡猾的騙子誘惑先知時,他是要援助先知的。毫無疑問,先知微笑時,他會微笑;先知泣哭時,他會落淚。

「朋友們,水手們,只有赤身者才能生活在太陽下;只有無舵船長才能航渡波濤的大海;只有靈魂幽暗者才能夜下沉睡,黎明甦醒;只有與根柢同眠雪下者才能贏得春天。

「你們就像那根柢,樸實無華;你們有著從大地中汲取的成熟智慧。你們沉默無言;雖然如此,但在他們那尚未生長的枝條中,卻包蘊著四面風樂隊。

「你們柔弱,你們無形;雖然如此,你們卻是參天巨樹的發端。

「我再次向你們說:你們是天地之間的根柢。我常見你們破土而生,長大攀高,伴著光明起舞;但是,我也看到你們長高後卻面浮羞色,所有根柢都感到害羞,因此它們將自己的心久藏,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五月將要到來。五月是不知休息的少女,她將撫愛山岡和平原。」

十三

一個在神廟供事的學生央求道:

「導師,教我們說話吧!以便讓我們的言詞像您的言詞,如歌似花,悅耳飄香。」

穆斯塔法回答道:「你將凌駕你的言詞。你的道路兩旁,仍將是甜蜜的音樂和迷人的芳菲;音樂獻給世間一切愛者和被愛者,芳菲贈予那些想在花園裡生活的人們。

「你將凌駕你的言詞,登上遍撒星塵的峰巔,張開雙手,直至兩手攥滿;到那時,你將平臥,像雛鳥一樣甜睡巢裡,似白色紫羅蘭夢想春天那樣夢想明天。

「是的!你將潛入你的言詞更深的地方,你將尋覓徘徊溪流的源頭,你將成為隱蔽的洞穴,那裡迴盪著你現在聽不到的、發自深淵的低微聲響的回音。

「你將沉入比你的言詞及所有言詞都深的地方,直至潛入大地之心;在那裡,你將獨自與那信步銀河之上者在一起。」

片刻過後,一個學生問道:「導師,請給我們談談存在吧!何為存在呢?」

穆斯塔法久久望著他,深感自己喜歡他。穆斯塔法站起來,走了幾步,然後又折回,說:

「在這裡,在這座花園裡,長眠著我的父親和母親,是活人的手將二老埋葬的。在這座花園裡,埋著昨天的種子,那是風神之翼夾帶來的。我的雙親將在這裡被埋葬一千次,種子也將在這裡被埋下一千次。因此,我和你們以及這些花,將一起到這座花園裡來一千次。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我們將熱愛生活,向著太陽,夢想宇宙。

「然而當前『存在的可能性』,則是:要成為聰明人,但同時無別於瘋子;要成為強者,但不能欺凌弱者;要和兒童一起嬉戲,不是作為父親,而要作為朋友,向他們學習做遊戲。

「在老翁老嫗面前,要質樸溫順;即使你正伴著春姑娘,也要與他們一起坐在古橡樹蔭下。

「要尋訪詩人,哪怕他居身七條河之外;在詩人面前,要平心靜氣,不求什麼,不要懷疑,不要發問。

「要知道聖徒與罪犯是孿生兄弟,其父親是『寬厚君主』,二者降生時辰僅隔片刻,因此我們將之作為加冕王子看待。

「要緊緊追隨美神,哪怕她將你引至深淵邊沿;倘若她生有雙翅,你卻身無片羽,只要她從深淵上空越過,你亦應該緊跟不捨;因為美神不在之地,萬物皆化為烏有。

「要成為沒有圍牆的花園,要成為沒有看守的葡萄園,要成為對路人敞開大門的寶庫。

「要成為遭過掠奪、受過欺騙、遇過挫折的人;還要成為迷路人,曾落入陷阱。這一切之後,你站在你的『大自身』頂峰,俯視你面前的一切,你會微微一笑,得知春天一定會降到你的葡萄園,在葡萄葉上起舞;秋天將催熟葡萄。你還會知道:假若你有一扇窗子總向東開,那麼,你的家永不會空空如也;那些被人看作壞蛋、賊寇、陰謀家、騙人精的傢伙,都是你的貧兄苦弟;也許此城上空有座無形之城,那裡的居民認為你就是這些人的集合體。

「現在,我還有話向你們說。正是你們的巧手為我們日夜生活創造了一切必要的東西。

「存在的可能性,那就是要你做個手能代眼的織匠;做個精通采光和間隔的建築工;做個農夫,自感埋下的每顆種子都有一個寶庫;做個對魚和獸懷有憐憫之心的漁夫和獵手;此外,還要憐憫人間的一切貧困、饑饉者。

「除此之外,我還要說,希望你們每個人,希望所有的人,都要幫助他人實現其崇高美好的目標。

「朋友們,同道們,你們要勇敢,不要軟弱;要襟懷坦蕩,不要心胸狹窄。我和你們的大限來臨之日,便是你們的『大自我』實現之時。」

穆斯塔法終止談話,九個學生如墜五里雲霧,心紛紛離他而去,因為他們對他所言一點也不明白。

此時此刻,三個水手思念大海,三個神廟供職人員想回廟堂找慰藉,三個童年伴侶想去逛街市。在他的話語面前,他們就像聾子,致使話語回聲又折回他自己的耳裡,酷似失巢之鳥,疲憊不堪,四處竄飛尋找避身之地。

穆斯塔法離開他們,在花園裡走了幾步,既沒說話,也沒回頭看他們。

他們相互商量,打算找理由離去。

看哪,他們離去了,各奔東西。被主選擇、為主所愛的穆斯塔法依舊獨自待在那裡……

十四

夜晚來臨,夜幕籠罩了整個宇宙。穆斯塔法向位於一棵高大雪杉樹下的墳墓走去,那裡就是他母親長眠的地方。在那裡,天空閃出一道亮光,花園被照得通亮,宛如大地前胸上的一顆明珠。

穆斯塔法喊了起來,那喊聲發自纏繞他的精神的孤獨寂寞深處。他喊道:

「我的靈魂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子,可有餓漢前來採摘果子,飽食一頓嗎?

「莫非人間沒有一位仁慈的戒齋者肯來餐食我的收成,卸去我的重擔,讓我輕鬆一下嗎?

「我的靈魂被金銀重載壓著,難道沒有人想取之裝滿自己的口袋,以便減輕我的荷載?

「我的靈魂裡盛滿陳年佳釀,莫非沒有乾渴者前來自酌暢飲?

「一個人站在大路中間,將滿握珠寶的手伸向過路行人,呼喊著:『你們為什麼不憐憫我一下,將我手中的珠寶拿去?!可憐可憐我,拿走我的珠寶吧!』然而人們頭也不回,繼續朝前走去。

「也許他是個討飯的叫花子,把顫抖的手伸向過路行人,然後收回戰慄的空手。也許他是個癱瘓盲人,人們打他身邊走過,誰都不曾瞧他一眼。

「看哪,那裡有位慷慨好施的王子,在莽莽荒原與山腳之間搭起絲綢帳篷,每日夜晚燃起篝火,並派奴僕去路邊迎候過往賓客,以便款待之。可是,大路卻是那樣吝嗇,沒有向他舉薦一個覓食者,也沒有給他送來一個討飯人。

「假若那位王子是個普通人,人們不知其從何而來,也不曉其如何而來。只管四處奔走,八方討飯,夜來尋找宿身之地也便罷了。倘使他是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者,只有身上的破衣和手中的棍棒,豈不更好嗎?!那樣,夜幕降臨之時,他可以與同類的詩人及流浪漢匯聚一處,與他們一道分享回憶與夢幻。

「看哪,那裡有位公主,已從夢中醒來,離開象牙床,穿上紫紅長袍,戴上珠寶首飾,髮髻上噴灑麝香,手指浸蘸千日香蜜,然後步入花園,漫步花叢,衣角被露珠浸濕。

「在靜謐的夜下,公主緩步花園中,尋覓心上人。可是,在父王的國度裡,沒有人愛她。

「她若是個村姑,那該多好!信步山谷草坡,牧放父親的羊群,身披晚霞返回父親的茅舍,雙腳粘著隱居之地的塵埃,衣褶間散發著葡萄的芳馨;待到夜色來臨時,村民們進入夢鄉,她悄悄走向意中人等待她的地方。

「假若她是一位修女,那該多好!在修道院裡,燃燒自己的心當香火,整個天空散發著自己的芳香;點燃自己的靈魂當蠟燭,讓心上人擎著自己靈魂的燭光。她頂禮膜拜,讓隱形的鬼怪將她的祈禱帶往時光寶庫;在那裡,虔誠的信徒禱詞被保存在情侶的熱心與追求孤獨者的低語旁!

「最好她是一位老嫗,坐在太陽下,回憶童年時代伴她玩耍的少年。」

夜色漸暗,穆斯塔法的臉色隨著夜色變得陰鬱,精神變成沉重烏雲,於是再次高聲喊道:

「我的靈魂掛滿成熟果子,

我的靈魂遭碩果壓迫,

誰能前來飽食熟果?

我的靈魂醇香四溢,

誰來一飲,以消乾渴?

「但願我是一棵無果之樹,

豐收之苦勝過荒蕪焦灼。

富貴而無人前來分享,

其苦蓋過乞討而無人施捨。

「但願我是一口枯井,

任憑人們用石投我;

總比是一道甘泉輕鬆,

因為行人不曾汲水解渴。

「但願我是一根甘蔗,

任憑人們用腳踏過;

總比斷指人家的吉他幸運,

既然女子聾而又啞,

縱使銀弦相配也是白搭。」

十五

七天七夜過去了,沒有一個人打花園附近路過,穆斯塔法獨自一人,只有回憶與折磨陪伴著他。因為人們都已離開他,尋找另外一些地方,打發日子去了,就連那些懷著敬愛、羨慕之心聆聽他談話的那些人,也已各奔東西。

但克麗瑪來了,只有她一人,靜默表情遮面,她手托盤和杯子,送來肉和飲料,放在穆斯塔法面前,便離去了。

穆斯塔法再次伴陪白楊樹,坐在園門內,注視著大路。片刻過後,只見一個人影出現在視野裡,活像一塊烏雲,順著大路朝他走來。烏雲漸漸變成九個人,走在前面的是克麗瑪。

穆斯塔法走去迎接他們。他們平安順利來到園門前,彷彿他們剛離開這裡。

他們進了花園,與穆斯塔法在一張簡陋的桌子上共進晚餐。克麗瑪為他們添了些麵包和魚,並把剩下的酒斟入杯中,她邊斟酒,邊對穆斯塔法說:「請允許我進城一趟,打些酒來,再把杯子斟滿。」

穆斯塔法望著她,似乎在想著一次旅行和一個遙遠的地方。他說:「不要去了!這些足夠了。」

大家邊吃邊喝,興高采烈,直至喝完吃光。穆斯塔法用深似海洋、激盪若月下大潮似的洪亮聲音說:「朋友們,同伴們,我們今天非走不可了。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我們曾一道航越大海,一起攀爬崎嶇山路,一同搏鬥風浪。我們知道飢餓是何滋味,也曾出席過婚禮筵席;我們時常衣不遮體,也曾身著國王的朝服御衣;我們確實到過很遠的地方,但現在又要分手。你們將一道走你們的路,而我則獨自沿著自己的路行走。

「雖然大海和曠野將把我們隔開,但我們仍然是共赴聖山的旅伴。

「但是,在我們踏上艱難征程之前,我想把我心靈的收穫及其落穗獻給你們:

「你們唱著歌,踏上自己的征程吧!但每首歌要短,因為只有在你們唇上早逝的歌,才能永久活在人們的心間。

「你們要用簡潔的話語道出美的真理。永遠不要用任何言詞述說醜的真理。你們要對髮髻在太陽下閃閃放光的女子說她是晨姑娘;但是,看見瞎子,決不要說他和黑夜一樣。

「你們聆聽蘆笛手演奏,就應該像四月春姑娘歌唱;但是,當聽吹毛求疵者誇誇其談時,你們務必裝聾作啞,就要像僵骨,躲到你們的想像力能把你們帶向的最遠的地方。

「朋友們,同伴們!你們在路上遇到生有偶蹄之人,就獻上你們的翅膀;你們遇到生有犄角的人,向他們獻上花環;你們遇到生著爪子的人,就把花瓣裹到他們的手指上;你們遇到尖舌利齒的人,就把蜂蜜抹到他們的嘴上。

「是啊!你們將會遇到這些人,甚至更多的人。你們將遇到賣枴杖的瘸子,賣鏡子的瞎子和在廟門上討飯的富翁。

「你們要把自己的健足給瘸子,把自己的明目給瞎子,把你們自身給討飯的富翁;這些確實是天下最窮的人,因為只有真正的窮困之人,即使原來家財萬貫,才肯於伸手接受施捨。

「同伴們,朋友們!我以將我們的心聚在一起的友愛的名義囑咐你們:你們要成為千條道路,供人們彼此相會在沙漠;那裡獅子伴野兔並行,豺狼與綿羊為伍。

「你們要牢記我這些話語,我不教你們施予,而教你們索取;不教你們忘恩負義,而教你們忠誠老實;不教你們屈從,而教你們唇浮笑意以示理解。

「我不教你們沉默寡言,而教你們用非喧鬧的聲音唱歌。

「我教你們實現能夠容納一切人的宏大自我。」

穆斯塔法站起來,離開餐桌,來到柏樹蔭下。夕陽即將落山,他們跟在穆斯塔法身後不遠,突然之間,他們個個感到心情沉重,人人張口結舌無言。

克麗瑪將餐桌收拾乾淨,走來說:「導師,請允許我為您準備明天旅行的乾糧。」

穆斯塔法用能夠看見另一個世界的目光注視著克麗瑪,說:「我的姐妹,親愛的,乾糧早已備好,明天吃的已經齊備,包括昨天和今天的吃喝在內。

「我要走了,假若我帶著一個沒有道出的真理離去,那麼,那個真理將尋覓我,收攏我,即使我的肉體已在永恆的沉寂中四分五裂。我將再次回到你們中間,用發自那永恆沉寂中心的聲音,再向你們演講。

「如果還有什麼沒向你們宣佈的美,那就請呼喚我的名字,呼叫我的這個名字『穆斯塔法』。我將給你們一個信號,讓你們知道我已經回來,以便將你們需要的話都講給你們。因為上帝不允許自己躲避人類,更不允許自己的話永遠被遮蔽在人類心底的暗坑裡。

「我將活在死神身後,

我將唱歌給你們聽,

直到海浪將我帶走,

送我去大海滄溟。

我將坐在你們的餐桌旁,

哪怕沒有軀體;

我將與你們同下田野,

即使只有看不見的靈魂。

我將到你們的火爐旁,

雖是客人,卻無行蹤。

死神並不能改變什麼,

只不過用面具將人臉遮隱。

樵夫永遠是樵夫,

耕農永遠操犁耕種。

為風唱歌的人,

也將永遠歌唱給蒼穹星空。」

眾學生像石頭一樣沉寂無聲。他們心中充滿憂愁,因為穆斯塔法說出「我要走」。然而沒有人阻攔、挽留他,也沒有人要跟他走。

穆斯塔法走出母親的花園,步子緩慢,沒有聲音。須臾之間,只見他騰空而起,遠離而去,就像一片葉子,被狂風捲去;他們所能看到的,只有一道微光,在天空抖動飄飛。

九個學生走了。那位女子卻一直站在漸漸暗下去的夜色裡,留心觀看那道微光如何與暮色合而為一。她開始用穆斯塔法那幾句話安慰自己的孤獨與寂寞:「我要走了。假若我帶著一個沒有道出的真理離去,那麼,那個真理將覓尋我,收攏我……我將再次回到你們中間……」

十六

傍晚時分。

穆斯塔法來到山岡。腳步把他帶入薄霧之中。他站在巨岩與白皮松之間,消失在一切視線之外。他說:

「雲霧,我的姐妹,未入模的白氣,

無聲的白氣,無人道出的話語,

我回來見你。

「雲霧,生翅的姐妹,我們現在一起,

我們將永在一起,直到再生蒞臨;

黎明把你作為朝露降到花園,

我作為嬰兒投入婦人懷裡,

我們一起將往昔回憶。

「雲霧,我的姐妹,我回來了!

我是一顆心,聆聽自己搏動,

像你的心一樣安逸。

我是一種思想,跳動而無目的;

和你的思念一樣離奇。

我是一種思想,至今尚未成熟,

與你的思想全然無異。

「雲霧,我的姐妹,母親的頭生女,

我至今手握你要我播撒的綠種,

我唇間含著你要我吟唱的歌曲。

我既沒帶來果實,

也無回音送給你,

因為我兩手無眼,雙唇無語。

「雲霧啊,我的兄弟,

我愛世界,世界也愛我,

因為我所有微笑都在她的唇邊,

我的所有淚水均噙在她的眼裡。

然而我們之間有道沉默地峽,

峽上無橋,對面可望而不可及。

「雲霧啊,我的姐妹,

啊,我不死的同胞姐妹!

我給小兒唱著古老歌曲,

他們個個面浮驚色,心領神會。

可是,他們明天會把歌兒忘掉,

不曉風神會把歌兒捎往哪裡!?

歌兒雖非我的,卻入我心頭,

且在我的唇上曾作片刻逗留。

「雲霧啊,我的姐妹,

一切已成過去,我亦平安順利。

為已出生者唱歌也就夠了,

雖歌兒確乎不是我的,

卻發自我靈魂渴望的至深之地。

「雲霧啊,我的雲霧兄弟,

許久前我已非自我,

我與你現已融為一體。

牆壁已經坍塌,

鎖鏈環斷節離,

我攀高來到了你這裡。

我們將一道航行,

直到再生之日臨蒞;

那時黎明將把你降為園中晨露,

把我當作嬰兒拋入婦人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