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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集

清晨,我褻瀆太陽;午間,我詛咒人類;傍晚,我嘲弄自然;夜來,我膜拜自己。

掘墓人

被生命陰影遮罩著的谷地裡,遍佈屍骨和骷髏。在一個霧掩繁星、寂靜可怖的夜裡,我獨自漫步在谷中。

那裡有一條血淚河,像蝮蛇一樣爬行,又像罪犯一樣狂奔。我站在河邊,靜聽幽靈竊竊私語,凝目注視著空濛遙遠、虛無縹緲。

夜半時分,幽靈隊伍傾巢出動,只聽沉重的腳步聲漸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見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驚恐吶喊:“你們想要什麼?”

他用兩隻亮燈似的眼睛望著我,爾後從容不迫地回答:“我什麼都不要,又什麼都想要。”

“請不要打擾我,走你的路吧!”我說。

他微笑著:“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裡,我去哪裡;你在哪裡停步,我在哪裡駐足。”

我說:“我是來求取孤獨的,你就讓我獨自待些時候吧!”

“我就是孤獨,你何必怕我呢?”

“我並不怕你。”

“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風吹的甘蔗,瑟瑟戰慄不止呢?”

我回答:“風拂動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動;而我,卻並未顫抖。”

他哈哈大笑,其聲音若狂風呼嘯。他說:“你是個膽小鬼。明明怕我,卻怕說怕我。你面臨雙重恐懼,卻企圖竭力掩飾。你的欺騙脆弱如同蛛網。你想令我發笑,惹我生氣。”

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也迫不得已坐下,注視著他那表情嚴肅的面孔。

僅僅過了片刻,在我看來像過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著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回答說:“我叫阿卜杜拉。”

他說:“名叫‘安拉的奴僕’,安拉的奴僕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僕啊!你何不把自己稱作魔鬼的主人,以此為魔鬼帶來新的災難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僕’,這是個親切的名字,是父親在我出生那天給我起的名字,不便更改。”

“兒子的災難就在父親的饋贈之中。誰不拒絕父輩和祖輩的禮物,誰便永遠是死神的奴隸,直至作古。”

我邊點頭,邊思考著他的話,回想著記憶中與他的情況頗相近似的夢幻畫面。之後,他又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我回答:“我作詩並散發之,以便把自己有關生活的看法展示給人們。”

他說:“這是一種被廢棄了的舊職業,無益於人,亦無害於人。”

“我日日夜夜做點什麼才能有益於人呢?”我問。

“你可以把掘墓作為職業,也好清除堆積在人們住宅、法院和寺廟周圍的屍體,讓人們舒身怡神。”

“我沒發現住宅周圍有堆積的屍體呀!”我說。

他說:“你用幻想的眼睛觀察,便會發現人們在生活暴風前戰慄顫抖。在你看來他們還活著,其實他們生來就是死人,但卻沒有找到掩埋他們的人,故被拋在地上,腐爛發臭,臭氣熏天。”

我的恐懼感消失了。我問:“活人和死人在暴風前都會顫抖,又如何區分死活呢?”

“死人在暴風前顫抖,而活人則跟著暴風奔跑,只有暴風平息下來,他才止步。”

其時,他手托下巴,前臂洒然外露,肌肉豐滿堅實,活像冬青槲樹幹,充滿力量與生氣。他問我:“你結婚了嗎?”

我回答:“結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愛她。”

他說:“你的過失和缺點太多了。結婚是人屈從於習慣勢力的表現。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過獨身生活。”

“我已有三個孩子,大的剛會玩木球,小的才咿呀學語,還說不成話,我如何擺置他們呢?”

“可以教他們挖墳坑,給每人一把鍬,就不要管他們了。”

“我無能力獨處幽居,已習慣於生活在妻兒中間;假若離開他們,我也便失去了幸福。”

“在妻兒中間生活,不過是放著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過,假若非結婚不可,那就要與一位仙女結伴。”

我感到驚異,忙說:“世上本無天仙,何必欺騙我呢!”

“好一個愚蠢的年輕人!無仙之說,決非真話;誰不信仙,便屬於猜疑與模糊世界。”

我問:“仙女也有風雅與姿色嗎?”

他答道:“她們的風雅永不消退,她們的姿色永不凋謝。”

“讓我見見仙女,我就信以為真了。”

“假若你能夠看見仙女,並且能觸摸到她,我也就不讓你與她結婚了。”

“看不見、摸不著的妻子,又成何益呢?”

他答道:“益處來得緩慢,可導致世間生靈及那些面臨暴風發抖,但不隨之走動的死物統統滅亡。”

他轉過臉去,片刻過後又問我:“你信什麼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諸位先知,崇尚德行,對來世抱有希望。”

他說:“這些詞語均系先輩整理,爾後供你的雙唇引用。然而純粹的事實,則是你只信仰你自己,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個人愛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長存。當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個人的不同愛好和願望,為自己起各種各樣的名字,時而稱自己為‘伯阿勒’,時而稱自己為‘木星’,時而又把自己稱為‘安拉’。”

旋即他笑了,譏諷、嘲弄的面紗後綻現出一副笑臉。他接著又說:“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麼奇怪呀!其實,他們的靈魂不過是腐爛發臭的屍首罷了!”

一分鐘過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著他的那些話,發覺其中有比生更離奇的含義,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的思想終於在他的外觀與內涵之間徘徊起來。我想弄清他的秘密與隱私的念頭油然而生,禁不住高聲問道:“假若你信主,就請你以你的主起誓,告訴我,你是何許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麼?”

“瘋神。”

“生於何地?”

“無地不生。”

“何時降生?”

“無時不生。”

“你從何人那裡學到這些哲理,又是誰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奧妙和存在的隱秘?”

他回答:“我不是哲學家。哲理不過是人類懦弱品性的一種。而我,則是一個強大的狂人;我行走時,地球在我的腳下顫動;我停下腳步時,群星隊列與我一同止步。我從魔鬼那裡學到了嘲弄人類的本領;我與仙王共處,與夜下暴君做伴之後,方才弄清了存在與虛無的秘密。”

“你在這崎嶇的谷地裡有何事幹?你又如何打發自己的黑夜與白天?”

“清晨,我褻瀆太陽;午間,我詛咒人類;傍晚,我嘲弄自然;夜來,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麼,喝什麼,又睡在哪裡?”

他答道:“我和時間、大海一樣,永無睡眠。但是,我們食人肉,飲人血;只有使人喘息,我們才覺甘甜。”

這時,他站起來,雙臂交叉胸前,然後凝視著我的雙眼,用深沉、穩重的語調說:“再見吧!我要到魔鬼與暴君結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還有一事要問。”

他的部分身軀已隱沒在夜霧之中,只聽他回答說:“瘋神是不給任何人以寬限時間的。再見!”

頃刻間,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裡,再也看不見他,只留下我一個人。我害怕,我茫然,無論對他,還是對我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當我抬腳離開那個地方候,聽到他的聲音迴盪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間:

“再見!再見……”

第二天,我休掉了妻子,與一位仙女結為伉儷。後來,我給我的每個孩子一把鍬和一把鏟,並對他們:“去吧!看見死人,就把他們埋到土裡去吧!”

自那時到現在,我一直在掘墳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卻只有我一個人挖呀埋呀,沒一個人來幫忙!

奴隸主義

人是生活的奴隸。奴隸主義使得人們白天充滿屈辱、卑賤,黑夜飽浸血和淚水。

自我降生起,七千年過去了,我所見到的儘是屈辱的奴隸和戴鐐銬的囚犯。

我周遊過世界的東方和西方,我領略過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隊伍步出洞穴,走向宮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們,個個被沉重負擔壓彎了脖子,人人手腳被鐐銬束縛,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著人類從巴比倫行至巴黎,從尼尼微走到紐約,我親眼看到人類桎梏的痕跡依然印在他們足跡旁邊的沙地上。我從山谷、森林所聽到的,儘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回聲。

我走進宮殿、學院、廟宇,站在寶座、講台、祭壇前,我發現勞工是商賈的奴隸,商賈是大兵的奴隸,大兵是官宦的奴隸。但是,偶像是魔鬼弄來的一把泥土,並且將之豎立在骷髏堆上。

我進過富豪的家宅,我進過窮人的茅舍,我睡過鑲金嵌銀的牙床,我宿過魔影翩躚、死氣沉沉的破屋。我發現幼兒將奴性和著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將屈辱伴著拼音字母一道領受,少女身穿用馴服做裡子的衣衫,婦女躺在屈從的床上入眠。

我跟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從恆河畔來到幼發拉底河沿岸、尼羅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廣場、羅馬教堂、君士坦丁堡街巷、倫敦大廈,我發現奴隸主義闊步於各地的祭悼隊伍之中,人們尊之為神靈。人們將美酒、香水灑在奴隸主義偶像前焚香,稱之為聖哲。人們在奴隸主義面前頂禮膜拜,尊之為法規。人們為奴隸主義拚搏,譽之為愛國主義。人們向奴隸主義投降,命之為上帝的影子。人們照奴隸主義的意志,燒掉房舍,摧毀建築,稱之為友誼、平等。人們為奴隸主義辛勤奔波,稱之為金錢、生意……總而言之,奴隸主義名字繁多,本義無異;表現各種,實質一個。其實,奴隸主義是一個永恆的災難,給人間帶來了無數意外和創傷,就像生命、習性的繼承一樣,父子相傳;就像這些季節收穫那些季節種植的莊稼一樣,這個時代將它的種子播撒在另一個時代的土壤中間。

我見識過種種奴隸主義,其最出奇者,則是將人們的現在與其父輩的過去硬拉在一起,使其靈魂拜倒在祖輩的傳統面前,讓其成為陳腐靈魂的新軀殼、一把朽骨的新墳墓。

啞巴式的奴隸主義,將男子的歲月附著在他所討厭的妻子的衣角上,將女性的軀體禁錮在她所討厭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雙方在生活中變成鞋和腳的關係……

聾子式的奴隸主義,強迫人們依從環境,觀其顏色而染色,看其衣著而更衣,聽聲應聲,跟影隨形。

瘸子式的奴隸主義,將強者的脖頸置於陰謀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誘有能力者服從於貪婪者的嗜好,成為貪婪者信手撥轉的機器,並且隨時使之停轉、毀壞。

早衰式的奴隸主義,將孩童的靈魂從廣宇降到貧寒家捨,實施饑饉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憤怒,使他們在苦難中成長,生時犯罪,死時被棄。

畫皮式的奴隸主義,買貨不付實價,說好錦上添花,將陰謀稱為聰慧,把囉唆當作學問,將軟弱稱為靈活,把膽怯叫做推卸。

蜷曲式的奴隸主義,以恫嚇轉動懦夫們的舌頭,於是懦夫們言不由衷,表裡不一,變得像衣物一樣,在家庭主婦手中被任意攤展、折疊。

佝僂式的奴隸主義,假其他國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猾式的奴隸主義,給王子頭上加國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隸主義,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無辜兒子。

奴隸主義從屬於奴性,是一種慣性力量。

我跟著一代一代人奔走漫遊,當我感到疲倦,並懶於觀看民族的行列時,便獨自坐在黑影密佈的河谷,那裡隱藏著昔日的幻夢,那裡孕育著未來的靈魂。在那裡,我看到一個消瘦的人影,它凝視著太陽踽踽孤行。我問:

“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問:“你的子女何在?”

它說:“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一個死於狂症,一個尚未出生。”

話音未落,它便隱沒在雲霧之中。

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別難過!你在監牢裡並不比我難熬。

威嚴之父,跪下吧!你堅強些!災難臨頭,驚慌失措,這是胡狼的特長。君王被囚,只有蔑視監牢及獄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讓你的心平靜一點!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樣,身居籠中,也是一個奴隸。我們之間的差別,只不過在於我常做噩夢,而這噩夢卻害怕與你接近。

你與我都被趕出了祖國,遠離了親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這樣,忍受那無邊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數量上勝過我們,而意志遠不如我們堅強的懦夫吧!

人們丟失些充耳不聞的聾子,喊叫、喧鬧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對著他們的耳朵高聲吶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麼也沒有喊住。我像你一樣,仔細觀察過他們的各個階層。我發現,他們都是膽小鬼、可憐蟲;他們只敢在戴鐐銬的人面前,耀武揚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氣揚。

專橫的君王,你看看監牢周圍的人們,仔細端詳一下他們的面孔,他們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們中間,有的人像兔子一樣膽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樣狡猾,有的人像蛇蠍一樣狠毒。但是,他們之間,誰也不具備兔子的安詳,狐狸的聰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這個髒得像豬,可他的肉不能入食;這個壯如水牛,但他的皮沒有用途;那個像匹蠢驢,可卻用兩腿走路;那個似烏鴉,然而只在廟中啼叫;那個像孔雀,賣弄風騷,只可惜長著一身假羽毛。

威嚴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宮殿、學院,儘是些窄狹的巢窩,可是住在裡面的人們,卻為遮陽堅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夜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陰影下凋謝,愛情之火在它的角落裡熄滅,美好夢想在那裡化為青煙。那是一種奇特的地道,在那裡,幼兒床鋪靠著臨死者的病榻搖動,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屍的靈台。

尊貴的俘虜,請看看那些寬敞的大街、狹窄的小巷,儘是些難以穿行的山澗河谷,彎道上盜賊埋伏,險谷旁叛徒隱蔽。那是各種慾望爭鬥的戰場。靈魂在那裡廝殺,但不用寶劍;靈魂在那裡相咬,但不用犬齒。那是充滿恐怖的森林,林中棲息著一種動物,外貌溫馴,尾巴散香,頭角光亮,其法律變得殘酷,其傳統變得更奸詐;至於它的君王,則並非你的匹敵——雄獅,而是一種奇怪動物:鷹鉤嘴,鬣狗爪,生著蠍子舌頭,常像青蛙鼓噪。

被囚禁的君王,我在你那裡站了許久許久,在你面前絮絮叨叨。我願以靈魂將你贖回。但是,他,一顆被囚禁的心,自認為是被廢黜了的君主;他,一個被囚禁的靈魂,自感與那些囚徒更親近。你就寬容那位青年人吧!豈不知他咀嚼話語,以充飢腹;他吮吸思想,以潤渴腸。

嚴厲的君主,再見吧!即使不能在這個奇怪的世間相會,也定在魔影世界見面,因為那裡是亡靈聚會的地方。

十字架上的耶穌

寫在受難的禮拜五

今天及每年的今天,人類從沉睡中甦醒過來,站在歷代幽靈面前,眼裡噙著淚水,瞭望基勒吉爾山,遙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白晝過去,夕陽西沉,人們跪在山腳下的偶像前,又開始頂禮膜拜。

今天,思念之情將普天下基督教徒的靈魂引向耶路撒冷。他們一排排站在那裡,指點著自己的前胸,凝視著頭戴芒刺桂冠的人影,只見那人影伸展雙臂,在死亡幕幔之後,靜觀生命的淵源……但是,夜幕並未垂落在今日舞台上,於是,基督徒們又成群結隊地裹著愚昧、呆鈍之被,在遺忘的陰影下側臥入睡了。

每年的今天,哲學家離開他們那黑暗的洞穴,思想家棄離他們那寒冷的茅屋,詩人走出他們那幻想的幽谷,紛紛來到山上,肅然站立,默不作聲,洗耳恭聽一位青年的聲音。那青年指著殺人者,說:“聖父啊,寬恕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然而寂靜壓倒了光明,致使哲學家、思想家和詩人又將靈魂埋在了古書堆裡。

婦女們的熱心於生活的歡樂,酷愛華飾盛裝。今天,婦女們走出家門,去看望站在十字架下的那位女子。但見那女子痛苦不堪,就像一株細小的樹苗,面臨寒冬風暴,前俯後仰,搖擺不止。於是,婦女們走近她,但聽她在呻吟抽噎。

青少年們隨著歲月潮流,來到陌生之地。今天,青少年們回頭望去,但見一位瘦弱女孩子,正用她的淚水為一個頂天立地大漢洗滌腳上的血跡。當他們看厭了這種景象時,便匆匆笑離而去。

每年的今天,人類伴著春天甦醒過來,為耶穌受難而痛苦落淚,然後合上眼睛,復入沉睡。而春天,則笑意盎然,昂首闊步,漸而轉化為夏令,身著金縷衫,衣角溢芳香。

人類是一位女子,以痛悼歷代英豪而自感欣慰。假如人類是一位男子,定會為英雄們的榮譽和尊嚴而感到豪邁。

人類是個女孩兒,望著受傷的鳥兒悲傷歎息。但是,她怕面迎狂風,因為狂風會摧折枯枝,蕩滌濁水污泥。

人類將耶穌看作一個窮困孩子、乞丐式的生命,像弱者一樣被蔑視,像罪犯一樣被釘在十字架上,於是痛悼他,歌頌他。人類的這些作為,完全處於對耶穌的敬重、尊崇。

十九世紀以來,人們將耶穌當作軟弱的標誌崇拜;然而耶穌是強大的,只是人們不懂得強大的真正涵義。

耶穌生時並不膽怯懦弱,死時亦未悲痛呻吟,恰是生得灑脫,死得壯烈。

耶穌並不是一隻被折斷翅膀的小鳥,而是狂飆,乍起便可摧毀一切彎曲的翅膀。

耶穌從藍色雲霞之後走來,並非為了使痛苦變成生活的標誌,而是想把生活化為真理和自由的象徵。

耶穌不害怕壓迫者,也不畏懼敵人;在殺害他的劊子手面前,他沒有喊冤叫苦。耶穌是殉教者的領頭人,抗拒暴虐、專制的勇士。他見毒瘡膿包,必定動手切除;聽壞人大放厥詞,當即出面制止;遇假仁假義的君子,必將之打翻在地。

耶穌自高天降臨人間,並非為了拆毀房舍,取其磚石來建教堂和禪房,以便引誘強壯男子充當牧師與修士,而是要把一顆新靈魂撒到天空,憑以搗毀立在骷髏堆上的寶座支柱,還要拆除墳墓上的巍峨宮殿,打碎矗立在弱者體軀上的偶像。

耶穌來到人間,並非為了教人們在簡陋茅屋和陰暗寒舍旁建造高聳雲天的教堂、規模宏大的學院,而是要使人們的心成為廟宇,靈魂成為祭壇,頭腦成為牧師。

這就是耶穌的所作所為。這就是耶穌甘願被釘在十字架上而捨身殉求的原則。如果人類心明眼亮,那麼,他們今天應該站起來,高唱勝利凱歌。

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巨人啊,請你從基勒吉爾山上看看歷代人的隊伍,聽聽各民族的呼聲,理會一下永恆之夢。你被釘在沾著鮮血的十字架上,比千代王朝那萬把寶椅上的無數位君王更加莊嚴、高貴;你臨死而面無懼色,比身經百戰、統率千軍萬馬的將帥還要神氣、威武。

你雖滿目憂傷,然而你比百花盛開的春天欣喜歡暢;你雖身陷苦潭,但是你比天上的神仙從容舒展;你雖在劊子手掌中,卻比太陽光明燦爛。

你頭上的芒刺冠冕,比拜赫拉姆176國王的皇冠妍麗堂皇;你掌上的鐵釘,比朱庇特的權杖高貴大方;你腳上的血滴,比阿施塔特的鑽石項鏈晶瑩明亮。請你寬恕為你涕淚的弱者,因為他們不曉得該如何祭悼自己的靈魂!請你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你用死亡戰勝了死神,同時把生魂賜予了墓中人。

廟門上

為了談論愛情,我用聖火淨潔了自己的雙唇。我想開口說話,卻發覺自己是個啞巴。

在我懂得愛情之前,我就會唱歌;當我懂得愛情時,我口中的歌詞卻變成了微弱喘息,心中的歌聲卻化成了深沉靜寂。

過去,你們曾經問我愛情妙在何處?我回答了你們的問話,你們個個感到心滿意足。現在,我的眼上罩著愛情帷幕,我只有向你們打聽愛情的特點,誰能回答我?誰又能猜透我的心思,將我的靈魂向我展示?

一柄火炬,燃燒在我的胸中,吞噬了我的活力,熔化了我的情思。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麼火炬?

寂寞之時,一隻粗大的手揪住了我的靈魂,將難忍的苦澀與可口的甘甜之酒,注入我的心。誰能告訴我,這是誰的巨手?

靜夜裡,數只翅膀在我的床邊拍擊。我沉下心來,留意探索這陌生事物,側耳細聽那新奇聲音,低頭沉思不明之理,深入思考不解疑難。我歎息,歎息中包含著痛苦與煩惱;對我來說痛苦、煩惱勝過歡歌、笑語。我向一種無形的力量屈服了;這力量使我一次次死去活來。直到東方破曉,我才入睡。醒時的人影,在我那疲憊的眼瞼間上下抖動;夢中的幻象,在我的石頭床上左右搖擺。

愛情究竟是什麼?

一種無形東西,隱藏在歲月背後、視野之外,安居在人們心上,那究竟是什麼?請你們告訴我。

一種絕對觀念,產生自一切因與果。那到底是什麼?請你們告訴我。

一股無名力量,將生與死化成比生更奇異、比死更深沉的夢,那到底是什麼?請你們告訴我。

眾人們,請你們告訴我,你們當中可有這樣一種人:當愛神之手觸摸他的靈魂時,他無動於衷,依舊沉睡?

你們之中可有這樣的人:當心愛的少女呼喚他時,他能不離開父母與鄉親?

你們之間可有這種人:他不肯漂洋過海,橫跨荒漠,翻山越嶺,穿過峽谷,去會他的心上人?

假若心上人在極地,她的靈魂純美,性情溫柔,聲音甜潤,哪位小伙子不心嚮神往?

當上帝接受人的祈禱,而且有求必應時,誰不甘願自焚化為香煙,奉獻在祭壇之前?

昨天,我站在廟門前,向過往行人探問愛情的秘密。

一位身材瘦小的中年人,從我面前走過,他無精打采,歎息道:“愛情是一種天賜,本是從原始人那裡繼承來的。”

一位體魄健壯、肌肉豐滿的青年人,從我面前走過,他低聲吟唱道:“愛情是一種願望。它與我們形影不離,將人們的過去、將來與我們的現在連接起來。”

一位神情淒愴的婦女,走過我的面前。她歎了口氣,說:“愛情是一種致命毒素,地獄裡的黑蛇吞食了它,將它噴灑在天空,爾後附在露珠上而降下;乾渴的靈魂喝了這種有毒露水,醉一時,醒一年,然後永遠死去。”

一位面似桃花的少女,打我面前走過。她笑瞇瞇地說:“愛情是多福河之水,晨光新娘將之注入強健的靈魂裡,讓靈魂升騰,凝聚在夜空繁星面前,沐浴在白晝陽光之中。”

一位身穿黑衣衫的長鬚男子,從我面前走過。他滿面愁容地說:“愛情是一種愚昧,隨青春到來而來,伴青春逝去而消。”

一位面孔英俊、容光煥發的男子,從我面前走過。他興高采烈地說:“愛情是一門高深學問,擦亮了我們的眼睛;神靈看到的,我們也看到了。”

一位盲人走過我的面前。他用手杖探路,邊走邊痛哭流涕地說:“愛情是一團濃霧,將心靈層層圍住,遮掩了大自然的如畫美景,使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岩石間晃動,聽到的只是深谷傳來的自己吶喊的回聲。”

一位抱著六絃琴的小伙子,打我面前走過。他邊走邊哼著小調:“愛情是一束神奇的光,照亮了人的感官,使人看到世界是行進在綠色草原上的一支隊伍,使人悟出人生是白日裡的夢幻。”

一位駝背老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從我面前走過。他的雙腿似乎有了毛病,顫顫巍巍地說:“愛情是墳墓裡的僵死屍體,永恆世界中的靜止靈魂。”

一個五歲孩子從我面前走過。他蹦蹦跳跳,拍著手,笑著叫道:“愛情就是我爸,愛情就是我媽。天下懂得愛情的,只有我爸和我媽。”

白日裡,人們走過廟門前,個個都按自己的理解談論愛情,人人都想揭開生命的秘密,無不暢談自己的心願。

夜來臨,不見行人來往,但聽廟裡傳出這樣的話音:“生命是兩個一半:一半僵死不動,一半熾熱燃燒;愛情就是那盛燃的一半。”

我邁步走進廟門,雙膝下跪,頂禮膜拜,虔誠祈禱,大聲呼喊:

“上帝啊,請把我化為火神之食,請將我變為聖火之餐。阿門。”

情侶、詩人、歌手的夜!

影像、靈魂、幻想的夜!

渴望、鍾愛、思戀的夜!

巨人,你站在傍晚烏雲與黎明新娘之間,恰似鶴立雞群。你腰掛鋒利寶劍,頭戴月光冠冕,身披靜夜長衫,睜千隻眼注視生命深淵,側萬隻耳傾聽死神吟歎。

夜,你是黑暗,使我們看到了天上的燦爛光輝;白晝光明,卻用大地的陰影將我們遮掩。

夜,你是希望,在無邊的恐懼面前,是你掀開了我們的眼簾;白晝虛幻,在度和量分明的世界裡,卻使我們像瞎子一樣受煎熬。

夜,你從容鎮靜,以沉默寡言揭示天上靈魂的奧秘;白晝喧鬧,用大聲吵嚷激發天涯淪落人的精神力量。

夜,你無比公平,總將弱者的美夢與強者的意願攏集在困神的懷抱之中。

夜,你是仁慈之神,用無形的手指讓不幸者合上眼,隨將他們的靈魂帶往溫和人間。

在你藍色的衣褶裡,愛慕者們傾吐自己的心緒;在你沾滿露珠的雙腳上,寂寞者們揮灑自己的淚滴;在你那散發著河谷幽香的手心裡,異鄉客留下自己的記憶。你是愛慕者的良朋;你是孤獨者的親人;你是異鄉客的夥伴;你是寂寞人的摯友。

詩人的情感,在你的身影下匍匐;聖哲的靈魂,在你的雙肩上甦醒;思想家的才智,在你的髮髻裡蠕動。你是詩人的遞詞者;你是聖賢的啟迪人;你是思想家的傳授師;你是觀察家的提示神。

當我的心厭惡了人類,我的眼懶於再看白晝的時候,便向遙遠的曠野走去;因為那裡棲息著先人的靈魂。

在那裡,我看見一個黑色龐然大物,生著千隻腳,信步在平川、幽谷。

在那裡,我定神凝視幽暗處的眼睛,側耳傾聽無形翅膀拍擊,伸手觸摸寂靜之神的衣領。

在那裡,我面對陰森夜幕,不時自我鼓氣壯膽。

在那裡,我看到一個巨大身影,聳立田地之間,頭頂雲朵,身裹霧幔,傲視太陽,戲弄白天,蔑視跪在偶像前熬眼的信徒,斥責身臥錦緞的君王,怒目盯著盜賊的嘴臉,忠實守護在孩童枕邊;為煙花女的微笑而悲痛垂淚;因情侶的啼哭而頓綻笑顏;借你的雙手,高高舉起胸懷寬廣的大丈夫;假你的雙腳,狠狠踢開心胸狹窄的怯懦漢。

在那裡,我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我。你威嚴,你是我的慈父;我夢想做你的兒子,拆除你我之間的屏障,撕毀你我臉上遮罩的猜疑面紗。你向我傾吐了你心頭秘密;我向你訴說了我的靈魂希冀。你的威嚴化成了比鮮花更美、比蜜語更甜的歌聲;我的恐懼變成了比鳥兒安詳、可愛的柔情。你把我高高舉過頭,讓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你教我放眼遠望,洗耳恭聽,侃侃敘談。你教我愛人所不愛,你教我恨人所不恨。你用手指撫摩我的頭,於是,我的思想縱橫馳騁,化為江河,沖走凋草敗葉;你用雙唇親吻我的靈魂,於是,我的靈魂輕輕搖動,化為火炬,熾燒怒燃,吞沒枯枝朽木。

夜,我與你形影不離,直到我變得和你一模一樣。我愛你呀,因為你我口味相投。我瞭解你啊,變成了你的縮影。你在我那黯淡的心中,佈滿了耀眼的繁星。夜幕垂降,鍾愛之神將群星點綴在蒼穹;晨光初照,恐懼之神又將繁星收攏。我心中有一輪圓月,時而閃現在烏雲密佈的天上,時而出沒於充滿夢幻的曠野。我那不眠的靈魂何其平靜,它道出了敬慕者的心願,聽到了崇拜者祈禱的回聲。我的頭周圍有一層神奇的外殼,臨死者的喉鳴聲將之撕裂,返老還童者的歌聲又把它合縫。

夜,我像你,人們會揣測我因此而自豪;而他們,則因自己像火,引以為榮。

我像你,我倆都是無辜的被告。

我的性情、愛好、品格和夢想,無不像你。

我像你,雖然我沒有金色雲霞桂冠。

我像你,雖然晨姑沒給我的衣服繡上金邊。

我像你,我身上沒有裹著雲漢。

我是連綿、舒展、寂靜、紊亂的夜。我的黑暗沒有開頭,也沒有終點。當人們的眼睛裡閃爍著歡悅光芒站起來時,我的靈魂卻淒楚黯然,升入雲天。

夜,我像你;但是,我的黎明不會降臨,直至笑迎大限。

神女

神女,你想把我帶到何方?

穿山越嶺,道路崎嶇,荊棘叢生,可使我們身登九天,心入深淵。我跟隨著你,要走到何月何年?

我扯著你的衣角,宛如孩子跟著母親。我跟在你的身後,忘卻了自己的幻夢。我望著你那羞花容貌,對周圍晃動的人影一概視而不見,只覺得你有一種無形力量,將我緊緊牽引。

神女,請稍停片刻,讓我仔細看看你的容顏!我走累了。這路途多麼艱險,我的心兒為之震顫。歇歇腳吧!我們已來到三岔路口,這是生與死的界限。我決不再前進一步,除非弄明你的意願。

神女,請聽我說。

昨天,我還是一隻自由的小鳥,展翅翻飛在湍湍溪流之上,鼓翼翱翔在廣闊雲天之間;暮色蒼茫,我高棲枝頭,極目眺望太陽神在傍晚建造、又於落山前搗毀的彩霞城郭裡的廣廈、宮殿。

我像思想、意念,獨自馳騁在地北天南,飽嘗生活的美妙與歡樂,尋覓世間的奧秘與憂煩。

我又似夢幻,輾轉奔波在夜幕之間,穿過窗子縫隙,來到熟睡少女的繡榻,戲逗她們那天真的情感。爾後坐在老年人的床邊,洗耳恭聽他們訴說真誠的心願。

神女,我今天遇到了你。我因吻過你的手而中毒,成了你的一名俘虜,拖著沉重的枷鎖,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成了一條醉漢,仍想喝那奪去我的理智的醇酒,還要親吻抽打過我的面頰的手掌。

神女,請停一停!我的體力已經恢復,我也已砸斷了沉重的鐐銬,摔碎了斟滿酒的杯盞。你想讓我做什麼,要把我帶到何方?

我已經恢復了自由。難道你想讓我變成一位自由夥伴:傻眼死盯著太陽,徒手抓火而不發顫?

我再次打開我的心扉。難道你想陪伴一位消磨時光的青年——白日,似蒼鷹盤旋、翱翔在大山之間;夜晚,如猛獅雄踞在沙漠莽原?

你可滿足於一個男子的愛慕——他把愛情看成朋友,拒絕將之當作聖賢?

你可滿足於一顆狂愛之心——它既不屈從,也不怕火煉?

你可滿足於一顆柔韌的心靈——它在風暴面前搖動,但不被折斷;它伴隨風而狂舞,但不會被連根拔起。

你希望我成為一個既不奴役人,又不被人奴役的人嗎?

這是我的手,請用你那嫩白的手輕搖!這是我的軀體,請用你那柔軟的雙臂擁抱!這是我的嘴,請你深深一吻,時間要長,切莫作聲。

自盡之前

昨天,我心愛的女子坐在這寂靜的房間裡。

她頭靠著柔軟的玫瑰色錦枕,用這只水晶杯飲著摻香料的美酒。

這都是昨天的事。昨天是夢幻,一去不復返。

今天,我心愛的女子已奔向遙遠、空蕩、荒蕪、寒冷的地方,那裡被稱為空曠淡忘園。

我心愛的女子的指紋仍然留在水晶鏡子上,她那濃郁、芳香的氣息依舊存在我的衣褶裡,她的話音依然在我房間裡迴盪。但是,我心愛的女子卻早已奔向遠方,那裡被稱為淡忘園;至於她的指印、香氣、魂影,則將留在這個房間,直到明天。那時,我將打開窗子,請來風神,刮走美女留給我的全部贈品。

我心愛的畫像依舊掛在床邊;她寫給我的情書,仍然存放在鑲嵌著瑪瑙、珍珠的銀盒子裡;她送給我作愛情信物的金黃額發,一直放在麝香村裡的錦囊裡邊。所有這些,均放在原地,等待著明天。當東方透出黎明曙光,我將打開窗子,讓風神顯威,把這一切帶到黑暗中去,帶到啞神棲身的地方。

青年朋友們,我心愛的女子就像你們心上的女子一樣,她是一位罕見的女性,造物主賜予她鴿子般的溫柔馴從,毒蛇般的反覆無常,孔雀般的妖艷嫵媚,豺狼般的凶狠殘暴,白玫瑰般的豐潤多姿,黑夜似的陰森淒迷,外加一把炭灰,一勺海水泡沫。

童年時代,我便認識了那位心愛的女子。我伴著她奔跑嬉戲在田野裡;我抓著她的衣角漫步在大街上。

少年時代,我認識了她,在字裡行間找到了她的形象;在天空的烏雲間,看見了她的身影;從溪水淙淙聲裡,聽到了她那悅耳的歌聲。

青年時代,我認識了她。我和她對坐暢談,徵詢意見,交流心底秘密,傾吐肺腑忠言。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昨天。昨天是夢幻,一去不復返。今天,她已奔向遙遠、空蕩、荒蕪、寒冷的地方,人稱之曰淡忘園。

我心愛的女子名叫生命。

生命是一位窈窕淑女,令我們神魂為之傾倒。她給我們許下許多願:假若不能兌現,我們的耐心,便會雲消霧散;倘使忠於諾言,我們便永不知厭倦。

生命是美女,用情人的淚水沐浴,以仇敵的鮮血當香水灑身。

生命是美女,身著白晝為表、黑夜襯裡的衣衫。

生命是美女,樂意以人心為友,但不願與之結為終身侶伴。

生命是娼妓,誠然標緻;但是,誰與她共枕,必定厭惡她那妖艷容顏。

同胞們

同胞們,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你們想要我為你們建造用空洞諾言堆砌、用花言巧語裝飾和用美夢蓋頂的宮闕、殿堂,還是要我搗毀騙子、懦夫所建之物,拆除偽君子、壞蛋矗立起的樓宇?

同胞們,你們究竟想要我做什麼?

要我像鴿子一樣咕咕鳴叫,以便使你們高興,還是學雄獅怒吼,僅僅取悅於我自己?

我已經對你們唱過歌,而你們卻沒有手舞足蹈;我已在你們面前哭號過,而你們也未曾流淚。莫非你們想要我同時吟唱、號啕?

你們的神魂餓得抽搐,而知識的麵餅比山谷裡的石頭還多,你們為什麼不吃?你們的心靈渴得發抖,而生命的甘泉像溪水一樣,流淌在你們的住宅四周,你們為什麼不喝?

海潮有漲有落,月有陰晴圓缺,時有春夏秋冬。而真理既不消退,也不變化,你們為什麼試圖醜化真理的面目?

我在寂靜的夜裡曾呼喚你們,以便讓你們觀賞圓月的壯美和星辰的威嚴,而你們卻從臥榻上驚懼而起,手握寶劍長矛,高聲大喊:“敵人在哪兒?讓我與他拚殺!”天亮之前,敵人帶著兵馬來了,我再喊你們,你們卻沒有起來,依然深深沉浸在幻夢裡。

我對你們說:“同胞們,來吧,登上山頂,我要讓你們看看世上的王國。”你們回答說:“我們的父輩祖輩生活在這谷地裡,他們死在谷影下,埋在山洞中。我們怎好離開這裡,到他們沒去的地方去呢?”

我對你們說:“讓我們到平原去,我要讓你們看看金礦和地下寶藏。”你們回答道:“平原上潛伏著盜賊和劫匪。”

我對你們說:“來呀,我們一起到海邊去,大海送來許多福利。”你們回答說:“浪濤喧囂會使我們驚魂失魄,水深莫測會吞沒我們的肉體。”

同胞們,我原本愛你們,而這種愛害了我,也沒有給你們帶來好處。如今,我厭惡你們了;這種厭惡是洪水,只會席捲枯枝,僅僅衝垮危房。

同胞們,我曾同情你們的軟弱,而這種同情卻使軟弱者變多,使懶散人數大增,於生活毫無益處可言。如今,我看到你們的軟弱,我打心靈深處厭惡、蔑視,禁不住週身顫抖。

我曾為你們的卑躬屈膝而哭泣,禁不住淚水潸然流淌,清澈如同水晶。但是,我的淚流並未洗刷掉你們那厚厚的泥垢,卻沖走了我的眼膜;未能潤濕你們的頑石般胸膛,反而溶化了我心中的焦慮。如今,我面對你們的病痛放聲大笑,這笑聲如同暴風雨到來之前的驚雷。

同胞們,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你們想要我把你們帶到平靜的水池邊,照一照你們的面容嗎?那麼請跟我來,看看你們的面孔是何其醜陋吧!

來吧,仔細觀看一下吧!心裡恐懼會令你們的頭髮變得灰白,熬夜會使你們的眼睛變得像黑窟窿,膽怯會把你們的面頰揉搓得像滿是皺折的抹布,死神會把你們的嘴唇吻得像發黃的秋葉。

同胞們,你們對我有什麼要求?你們對生活有什麼要求?而生活已不再把你們當作它的兒女。

你們的靈魂在算命先生、巫師術士的手心裡顫抖,你們的肉體在暴君、劊子手的犬齒間戰慄,你們的國家在敵人和征服者的腳下打戰,你們有何希望面對太陽而站?

你們的寶劍已在鞘中生銹,你們的長矛折斷了頭,你們的盾牌被埋在土裡,你們怎能上戰場殺敵?

你們的宗教是假裝神聖,你們的今世是詭稱冒充,你的來世是煙雲掠空。既然死亡是不幸者的安樂所在,你們為什麼還要活著?

生命是一種意志,伴陪著青春年少;生命是一種勤奮,緊緊與壯年相隨;生命是一種智慧,總是跟從著老年。你們呢,同胞們,你們生來就已老朽無能,繼而頭腦變小,皮膚收縮,竟變成了一群在爛泥裡滾爬、相互投石的頑童。

人類是一條水晶河,夾帶著大山的秘密,奔騰歌唱著注入大海。你們呢,同胞們,你們卻是臭沼澤地,那裡蛆蟲遍生,毒蛇橫行。

心靈是一柄神聖熾燃的藍色火炬,吞噬乾柴,借風壯勢,照亮神的面孔。而你們的心靈,同胞們,卻是灰燼,又被暴風揮撒在山谷中。

同胞們,我厭惡你們,因為你們不喜歡尊榮、莊重。

我鄙視你們,因為你們不敬重你們自己的心靈。

我敵視你們,因為你們與神為敵,而你們自己全然不知,無動於衷!

我們與你們

我們是憂愁之子,你們是歡樂之子。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憂愁是神靈的身影,神靈不在邪惡身旁滋生。我們生有痛苦的心靈;痛苦巨大,小小心靈無地可容。歡樂的人們哪,我們嚎哭,我們悲痛。誰用自己的眼淚洗澡,他將永遠潔淨。

你們不認識我們,而我們瞭解你們。你們順著生活的急流匆匆而去,從不回頭望望我們;而我們,則坐在河畔,能看到你們的身影,能聽到你們的腳步聲。你們聽不見我們的吶喊,因為歲月的嘈雜聲充斥了你們的耳間;而我們,則能聽到你們歌唱,因為黑夜的低聲細語啟迪了我們的聽覺器官。我們能看到你們,因為你們站在黑暗裡的光明之處;你們則看不見我們,因為我們坐在光明中的黑影之間。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我們是聖賢,我們是詩人,我們是樂師。我們用心中的絲線為神靈編織衣衫,我們用胸中的種子充滿天上的穀倉。你們是歡樂的兒子,你們把自己的心置放在幽靜之神的手中,因為它的手指柔軟;你們樂意離群索居,因為房中沒有鏡子能照出你們的容顏。

我們歎息,花兒嘁嘁,樹枝沙沙,溪水淙淙,和著歎息一道升騰;而你們,則在微笑,口裡瀉出的儘是嘲弄譏諷,酷似蛇毒注入人的傷口中。

我們啼哭,因為我們目睹了寡母的不幸、孤兒的可憐;你們微笑,因為你們的眼裡只有黃金閃光。我們垂淚,因為我們耳聞了窮人的呻吟、被壓迫者的吶喊;你們歡樂,因為你們聽到的只有鏗鏘杯盞。

我們悲哀,因為天主將我們的靈魂與軀殼割裂分離;你們歡樂,因為你們的軀體附著大地。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你們是歡樂的兒子。來吧,將我們的憂愁根源和你們的歡樂果實一起放在太陽神面前。

你們用奴隸的骷髏砌起了金字塔;至今,金字塔依舊巍然屹立在大漠之上,向歷代人傾訴著我們的永恆與你們的滅亡。我們用自由者的手臂搗毀了巴士底獄;各民族人們重複著巴士底獄這個名字,祝福你們,詛咒我們。你們在懦弱者的軀體上築起了巴比倫空中花園,你們在壯士的墳墓上建造了尼尼微宮殿;如今,巴比倫、尼尼微卻成了廣漠上駱駝足跡的友伴。我們以玉石雕成的阿施塔特像;如今,玉石靜立思動,無聲欲言。我們撥動琴弦,歡奏那哈萬德曲;樂曲喚來了知音者們那盤旋翱翔在廣闊藍天上的靈魂。我們用線條和色彩畫出了瑪利亞的肖像;色彩猶如天使的情感,線條酷似神靈的思想。

你們身不離娛樂場,而娛樂場的魔爪在羅馬和安塔基亞的舞台上葬送了多少壯士;我們喜歡寂靜,寂靜的手指寫出了《荷馬史詩》、《約伯記》和《特韻長詩》。你們與淫蕩之神共枕同眠,淫蕩風暴將上千支婦女靈魂的隊伍捲入了恥辱、敗壞的深淵;我們崇尚離群索居,在幽靜的環境裡,成就了《懸詩》、《哈姆雷特》和《神曲》名篇。你們與貪婪之心促膝夜談,貪婪之劍造成了千條血河;我們始終馳騁想像之力,以幻想之手從高天光環採來了智慧花朵。

我們是憂愁之子,你們是歡樂之子。我們的憂愁與你們的歡樂之間障礙重重,羊腸小道崎嶇艱險,你們的寶馬華車無法通行。

我們同情你們的心胸狹窄,你們卻憎惡我們的豁達坦然;站在我們的同情與你們的憎惡之間,時光老人也會感到難堪。

我們接近你們,將你們當作朋友,而你們卻攻擊我們,把我們看成敵人;友好和敵對之間隔著一條鴻溝,溝中儘是眼淚和污血。

我們為你們建造宮殿,你卻為我們挖掘墳坑;堂堂宮殿與黑暗墓坑之間,人類以鐵腳穿行。

我們用鮮花為你們墊路,你們卻用蒺藜為我們鋪床;真理在鮮花和蒺藜之間久睡長眠。

起初,你們以粗野的軟弱對付我們溫柔的剛強。你們一時壓倒了我們,青蛙似的鼓噪鳴唱;而我們永遠戰勝了你們,卻像巨人,默不作聲。你們把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站在四周,嘲笑、褻瀆他;但是,時隔不久,耶穌從十字架上下來,巨人般地走去,以靈魂和真理制服人們,將他的尊榮、仁慈灑滿人間。

你們毒死了蘇格拉底,以石擊死了保羅,殺死了伽利略,暗害了阿里·本·艾比·塔裡布,絞死了米德哈特帕夏;如今,這些人像凱旋的偉大英雄豪傑,永遠生活在世人的心裡。然而你們,卻像覆蓋著塵土的殭屍一樣留在人們的記憶裡,不知是誰把你們埋葬在淡忘與空蕩的黑暗之間。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憂愁是烏雲,把吉祥、智慧雨露降在人間大地;你們是歡樂的兒子,歡樂像煙柱,隨時可因微風吹拂、外力推拉而變得無影無跡。

神子與猴孫

時代多麼奇怪!我們多麼奇怪!時代變了,我們也變了。時代前進了,也帶著我們前進了。時代揭去自己的面紗,令我們忘卻憂煩,笑逐顏開。

昨天,我們還在埋怨、畏懼時代;今天,我們卻對它珍惜、喜愛,而且曉得了它的意願、氣質,知道了它的秘密、奧妙所在。

昨天,我們還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陰森夜裡、恐怖日間戰慄的人影;今天,我們滿懷激情,向山巔挺進,那裡潛藏著狂烈風暴、耀眼電閃、震耳雷鳴。

昨天,我們吃著和血的麵包;今天,我們從晨姑娘手裡接過美味佳餚,暢飲著芳香四溢的玉液瓊漿。

昨天,我們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條醉漢,將我們左右擺弄;今天,醉漢已經清醒,我們逗他笑,哄他玩,歡樂與共。

昨天,我們在偶像前燒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們為自己焚香宰牲,因為至大至善之神的廟宇已建在我們的心中。

昨天,我們屈從君主,在權貴面前俯首;今天,我們只向真、善、美熱誠折腰。

昨天,我們在星相家面前垂淚,畏懼陰陽家的胡言;今天,時代變了,我們也變了,我們只看太陽光焰,只聽大海歌唱,只伴狂飆起舞。

昨天,我們拆毀靈魂裡的涼亭,為先輩建造墳墓;今天,我們的靈魂變成神聖祭壇,故魂難以靠近,朽手不能觸摸。

昨天,我們只是沉默的思想,隱匿在被遺忘的角落中;今天,我們變成了巨大響聲,整個寰宇為之震動。

昨天,我們是灰燼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們變成了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們不能安眠,頭枕泥土,身蓋雪片,痛哭失去的佳運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們像無人牧放的群羊,臥在地上,啃食我們的思想,咀嚼我們的情感,然而依舊飢渴難言。有多少時辰,我們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間,愛好凋零的青春,驚問為何如此孤單;我們凝視著空蕩漆黑的蒼穹,靜聽死一樣沉寂中的悲歎。

無數代人,像出沒墓地的群狼一樣飛閃而過;如今,天空晴朗,我們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像縱橫馳騁。火把在我們周圍晃動,伸手可觸;鬼魂在我們四周升騰,氣息可聞;天神樂隊在我們面前經過,我們歡欣陶醉。

昨天,我們是那樣;今天,我們的情況變了。我們是神的兒子,這是神給予我們的希望。猴孫們,猴子對你們有何祝願?

自打你們從地縫裡鑽出時起,你們可曾前進過一步嗎?自打魔鬼扒開你們的眼睛時起,你們可曾抬眼向上看過一次嗎?自打毒蛇吻過你們的嘴巴時起,你們可曾說過一句真理嗎?自打死鬼塞住你們的耳朵以來,你們可曾聽到過生命之神的歌聲嗎?

七萬年之前,我看到你們像蟲子一樣,在山洞裡爬來滾去。

七分鐘之前,我透過玻璃窗望去,發現你們正在骷髏胡同裡行走,無名鬼為你們帶路,奴隸的鐐銬羈絆著你們的手腳,死神在你們頭上耀武揚威,振翅鼓翼。

你們的今天,就像你們的昨天,也將成為你們的明天。你們將永遠像七萬年前那樣生活下去。

我們昨天是那樣,今天迥然不同,這是神賜予神子的福分。猴孫們,猴子對你們有何恩賜?

黑夜與黎明之間

你莫作聲,我的心!宇宙聽不到你的聲音。

你莫作聲,我的心!哀號者聽不進你的聲音。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夜下的人影不會留心你的低聲細語。黑暗組成的大軍不會衝擊你的美夢。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請你側耳聆聽:

我夢見燕子高歌於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傲放在雪山之巔。

我看見裸體仙子翩躚起舞於墳墓之間。

我看到兒童們手拿骷髏嬉戲耍玩。

我在夢中看到了這些情景;當我醒來之時,四下環顧,惟見火山爆發,不見燕子展翅,更聽不到鳥兒啼鳴。

我看到天上飄下雪花,落滿田間谷地,白色殮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軀體。

我看到沉寂時代面前,墳墓成行,那裡既無人輕歌曼舞,也無人祈禱下跪。

我看到骷髏堆成的山丘,那裡只能聽到風聲,聽不見人的歡笑。

我醒來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憂傷,夢中的歡悅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夢裡的歡樂是何時消失的?夢境中的畫面為何不見蹤影?靈魂怎樣忍耐,何時才能盼到理想重現於夢中?

我的心啊,請你側耳聆聽:

昨天,我的靈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樹,根扎大地之腹,枝插雲天之外。

我的靈魂之樹春季開花,夏季結果;秋來之時,我將果子放在銀盤裡,置於道路中間,供過路行人取而食之,然後各自登程。

秋天過去,秋歌變成痛哭與哀鳴。我再次去看銀盤,發現那裡只剩下一隻果子,那是人們留給我的。我拿起那只果子,放在嘴裡一嘗,只覺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對自己說:

“真倒霉!我送入人們口中的是詛咒,注入人們心田的是敵意。我的靈魂啊,你的根從大地腹內汲取的甜汁貯存在何處?你的枝條從太陽光中吸取的麝香放在哪裡?”

之後,我將我的靈魂之樹連根拔起。

我將靈魂之樹從它生長的土壤裡連根拔起,將時光留給它的紀念品全部拋棄。

我又把我的靈魂之樹移栽到另一塊土地。

我把它栽到遠離時光通道的田地裡。夜裡,我守在樹旁,自言自語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淚將它澆灌,並且說:“我的淚,味道鮮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靈魂之樹又開花了。

夏季來臨,它又結果了。

金秋到來,我將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盤中,置於路口;然而成群結隊的過往行人,誰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口,頓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賽巴比倫瓊漿,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聲呼喊:

“人們不喜歡嘴裡有坑池,也不喜歡腹內藏臼盅;因為坑池是眼淚的女兒,臼盅是鮮血的公子。”

我獨坐在我的靈魂樹陰之下。我的靈魂之樹在遠離時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吊。

我的心啊,你莫作聲,直至天明。

切莫作聲!空氣不會吸收你呼出的廢氣,因為它已被腐屍熏染。

我的心啊,請你留意細聽:

昨天,我的思想是一隻船,顛簸在萬頃波濤之間,隨風漂泊,從一個海岸達到另一個海岸。

我的思想之船空空如也,只裝著七隻杯子,杯裡盛滿各色顏料,絢麗斑斕,酷似彩虹。

我厭倦了海上漂泊,便說:“我將把我的空空思想之船開回自己出生的祖國的港口。”

我在船兩側塗上落日餘暉般的土黃、青蔥般的嫩綠、天空似的瓦藍和晚霞的血紅;在船帆上,畫上引人注目的奇異圖畫。塗畫完畢,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夢幻一樣,開始遨遊在浩渺滄海與無垠長天之間。船駛入祖國的港口時,人們爭相迎接,人人歡呼雀躍,個個讚不絕口,只聽鑼鼓喧天,凱歌高奏,隨之將我迎進城裡。

他們之所以那樣歡樂,因為我的思想之船外觀華麗,誰也不曾進入船裡一看。

也沒有人問我從海外帶回什麼寶貴。

誰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歸。

那時,我暗自說:“我騙了人們,僅用七杯顏料,便瞞過了他們的銳利目光。”

一年過後,我乘我的思想之船再度出航。

我航至東島,搜集到沒藥、乳香、龍涎香,將之一一裝入船艙。

我航至西島,帶回礦產、象牙、寶石、翡翠和美玉。

我航至北島,帶回錦緞、刺繡和開司米。

我航至南島,帶回鐵環鎧甲、也門寶劍、長矛利刃和種種槍械。

我的思想之船裝滿天下奇珍異寶,回到祖國的海港。我說:

“人們必定將我讚揚,我亦受之無愧;人們必將載歌載舞迎我進城,我亦功有應得,聲譽永垂。”

但是,當我抵達港口時,卻沒有一個人迎接我;我來到大街上,沒有一個人瞧我。

我站在廣場上,向人們宣佈,我帶回天南地北的奇珍異寶,人們這才向我投來目光;雖然人人笑意在面,但眼睛裡閃現出來的卻是嘲弄神情。時隔不久,人們紛紛棄我而去,隨之各奔東西。

我心情抑鬱、懊喪,無精打采地回到海港,剛看到我的思想之船,便想起一件事情;正是因為這事,我才又開始了海上遠航。

我高聲呼喊:

“大海的狂濤沖刷掉了船身上的塗料,我的思想之船露出了船體;風吹、日曬、雨淋,剝去了船帆上的畫圖,使之變成了灰色襤褸衣。”

我把帶回來的珍寶裝入棺木裡,再將棺木推入水裡。之後,我回到鄉親們中間。可是,他們都不理睬我,因為他們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

就在那時,我丟下我的思想之船,來到死神城,坐在粉飾一新的墳墓中間,開始探索死亡的秘密。

我的心,你莫作聲,直至天明。切莫開口!狂風正嘲笑你的細語,山谷不會送回你的弦鳴。

我的心,你瞧,東方已經破曉。假若你能說話,就請痛痛快快地說吧!

我的心哪,你看,這就是黎明大軍。黑夜的寂靜可曾給你留下歌曲,讓你唱著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你瞧,這是鴿子、燕子群,翻飛起舞在山谷上空,黑夜的恐懼曾給予你強健翅膀,讓你陪伴它們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你瞧,牧人趕著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給你留下旨意,讓你隨牧羊人一道奔向綠原草地?

我的心,你看,這群青年小伙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園。莫非你不想站起來,和他們一起到園中玩玩?

我的心,快起來,和黎明一道行動!黑夜已經過去,恐怖與夢幻也一消而淨。

起來,我的心,高聲歌唱吧!誰不與黎明一道歌唱,便會永遠留在黑夜之中。

麻醉藥與手術刀

“他是個極端主義分子,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

“他是個空想主義者,他寫東西目的在於毀滅青年的道德。”

“假若已婚男女遵從紀伯倫關於婚姻的見解,那麼,家庭支柱就要傾倒,人類聯盟大廈就要坍塌,世界將變成地獄,民眾必淪為鬼魂。”

“不要看他的文筆多麼優美!他是人類的敵人之一。”

“他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是個叛教者。我們奉勸吉祥山上的居民唾棄他的學說,燒掉他的著作,以免其中任何東西粘在他們的靈魂上。”

“我已讀過他的《被折斷的翅膀》,我發覺那是夾在肥肉裡的毒藥。”

這都是人們談論我的話語。他們說對了,我正是個極端主義分子,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我的破壞傾向勝過建設傾向。我打內心裡討厭人們所崇拜的東西,喜歡被人拒之於門外的東西。假若我能夠把人類的傳統、習慣和信仰連根拔掉,我會一分鐘也不遲疑。至於有人說我的作品是“夾在肥肉裡的毒藥”,則自有話語揭開藏在面紗之後的事實——赤裸裸的事實則是,我不但沒有往肥肉裡夾毒藥,反而將夾在肥肉裡的毒藥取了出來……而且我把毒藥倒在了乾淨透明的杯中。

那些在他們自己的靈魂的面前向我道歉,說什麼“他是個空想主義者,常遨遊烏雲之間”的人,正是他們凝目注視著那透明杯中的閃閃放光的東西,放棄了其中被他們稱為“毒藥”的飲料,因為他們的胃口太弱,無力消化它。

也許這段引言顯得粗糙冒昧。可是,冒昧加粗糙不是比背叛加光滑更好一些嗎?冒昧畢竟是自我表現,而背叛則穿著他人剪裁的外衣。

東方人要求作家像蜜蜂,翩躚起舞在田野之中,採集百花果糖,加工而成蜜丸。

東方人喜歡蜂蜜,以為除了蜂蜜別無美食。他們吃蜜過多,甚至他們本身也變成了蜜,變成了在火前流動,只有放在冰塊上才凝固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