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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與笑

我寧願在充滿渴望中死去,不想在萎靡無聊中而生。花的生命是渴望與交往,是淚亦是笑。

獻給M.E.H.123

這本書是我的生活暴風的第一絲微風,謹將之獻給熱愛微風並與暴風同行的高尚靈魂。

小引

我既不用人們的歡樂替換我心中的悲傷,也不想讓憂傷在眼裡凝成的淚水轉而化作歡笑。但願我的生活亦淚亦笑:淚,可以淨潔我的心靈,使我曉知生活的秘密與奧妙;笑,可以使我接近同胞,並成為我讚美主的象徵與記號。淚,我可讓它與我共同承擔心裡的痛苦;笑,可以成為我對自己的存在感到欣慰的外在標誌。

我寧願在充滿渴望中死去,不想在萎靡無聊中偷生。我希望我的心靈深處充滿對愛和美的飢渴追求。因為我仔細觀察過;在我看來,那些無足無盡的貪婪之徒是最可悲的人,更接近於死物。因為我側耳聆聽過;在我聽來,滿懷雄心壯志者的長歎,遠比二、三絃琴聲甜潤。

夜幕降臨,花兒收攏自己的花瓣,擁抱著自己的渴望進入夢鄉;清晨到來,她又開啟自己的香唇,迎接太陽神的親吻。花的生命是渴望與交往,是淚亦是笑。

海水蒸發,化為水蒸氣,升入天空,然後聚而成雲,信步在丘山、谷地之上,遇見和風,便泣而降下,灑向田間,匯入溪流,然後回到自己的故鄉大海。雲的生命是分別與相見,是淚亦是笑。

人也如此,脫離精神世界,走入物質天地,像雲一樣,走過痛苦高山,跨過歡樂平原,與死神吹來的微風相遇,終於回到原地——愛和美的大海,回到主那裡……

愛的生命

親愛的,讓我們一起到丘山中走一走!冰雪已消融,生命已從沉睡中甦醒,正在山谷裡和坡地上信步蹣跚。快和我一道走吧!讓我們跟上春姑娘的腳步,走向遙遠的田野。

來呀,讓我們攀上山頂,盡情觀賞四周平原上那起伏連綿的綠色波浪。

看哪,春天的黎明已舒展開寒冬之夜折疊起來的衣裳,桃樹、蘋果樹將之穿在身上,美不勝收,就像“吉慶之夜”124的新娘;葡萄園醒來了,葡萄籐相互擁抱,就像互相依偎的情侶;溪水流淌,在岩石間翩翩起舞,唱著歡樂的歌;百花從大自然的心中綻放,就像海浪湧起的泡沫。

來呀,讓我們飲下水仙花神杯中剩餘的雨淚;讓我們用鳥雀的歡歌充滿我們的心靈;讓我們盡情飽吸惠風的馨香。

讓我們坐在紫羅蘭藏身的那塊岩石後相親互吻。

親愛的,我們一起到田間去吧!收穫的日子已經到來,莊稼已經長成,太陽對大自然的熾烈之愛已使五穀成熟。快走吧,我們要趕在前頭,以免鳥雀和群蟻趁我們疲憊之時,將我們田地裡的成熟穀物奪走。我們快快採摘大地上的果實吧,就像心靈採摘愛情播在我們內心深處的種子所結出的幸福子粒。讓我們用收穫的糧食堆滿糧庫,就像生活充滿我們情感的穀倉。

快快走吧,我的侶伴!讓我們鋪青草,蓋藍天,枕上一捆柔軟禾桿,消除一日勞累,靜靜地聽賞山谷間溪水夜下的低語暢談。

親愛的,讓我們一同前往葡萄園,搾葡萄汁,將之儲入池裡,就像心靈記取世代先人智慧。讓我們採集乾果,提取百花香精;果與花之名雖亡,種子與花香之實猶存。

讓我們回住處去,因為樹葉已黃,隨風飄飛,彷彿風神想用黃葉為夏天告別時滿腹怨言而去的花做殮衣。來呀,百鳥已飛向海岸,帶走了花園的生氣,把寂寞孤獨留給了茉莉和野菊,花園只能將餘下的淚水灑在地面上。

讓我們打道回府吧!溪水已停止流動,泉眼已揩乾歡樂的淚滴,丘山也已脫下艷麗衣裳。親愛的,快來吧,大自然已被困神纏繞,即用動人的奈哈溫德歌聲告別甦醒。

我的生活伴侶,靠近我些,再靠近我一些,莫讓冰雪的寒氣把我倆的肉體分開。在這火爐前,你坐在我的身邊吧!火爐是冬令裡最可口的水果,給我們講述後來人的前途,因為我的雙耳已聽厭了風神的呻吟和人類的哭聲。關好門和窗戶,因為蒼天的怒容會使我精神痛苦,看到像失子母親似的坐在冰層下的城市會使我的心淌血……我的終身伴侶,給燈添些油,因為它快要滅了;把燈放得靠近你一些,以便讓我看到夜色寫在你臉上的字跡……拿來酒壺,讓我們一起暢飲,一道回憶往昔歲月。

靠近我些!我心愛的,再靠近我一些!爐火已熄滅,灰燼將火遮掩起來……緊緊抱住我吧!油燈已熄滅,黑暗籠罩了一切……啊,陳年佳釀已使我們的眼皮沉重難負……睏倦抹過眼瞼的眼睛在盯著我……趁睡神還沒有擁抱我,你要緊緊摟住我……親親我吧!冰雪已經征服了一切,只剩下你的熱吻……啊,親愛的,沉睡的大海多麼呆傻!啊,清晨又是何其遙遠……在這個世界上!

一個傳說

在那條河畔,椰子樹和柳樹陰下,坐著一個農夫的兒子,靜靜地凝視著淙淙流淌的河水。這個青年自幼長在田間,那裡的一切都在談情說愛:樹枝相互擁抱,花兒彼此依偎,鳥雀對歌爭鳴。整個大自然都令人精神振奮,賞心悅目。這青年才二十歲,昨天在清泉邊看見一位姑娘坐在眾少女中間,一眼便愛上了她,正所謂一見鍾情。時隔不久,小伙子得知那姑娘是位公主,於是自我埋怨起來,連聲責備自己;但是,自責並未使自己的心放棄那種愛情,久未見面也未能使他的精神脫離現實。人在自己的心與神之間,就像被夾在南風和北風之間的柔軟枝條,搖搖晃晃,原地不動。

青年凝神注視,但見紫羅蘭花生長在延命菊花旁邊,隨之聽到夜鶯與燕子低聲交談,於是情不自禁,深感孤獨,哭了起來。小伙子深深陷於相思的幾個時辰,在他的眼前就像幻影一樣閃過。他的情感與眼淚同時溢出,不禁說道:

“這是愛情在戲弄我呀!愛情把我當作笑柄,把我引向那樣一個地方:在那裡,希望被當作恥辱,意願被視為下賤。我所崇拜的愛神,已經把我的心高高舉上王宮,卻把我的地位降低到農家茅舍,又將我的靈魂引向一位美麗的仙女,然而那仙女不僅被無數男子包圍著,而且享受著崇高尊榮……愛神哪,我完全順從你,你要我做什麼?我曾跟隨你步上火路,受盡烈焰燎烤。我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片黑暗;我張口說話,說出的全是悲傷。愛神啊,思念之情滿懷強烈的精神飢渴將我緊緊擁抱;這種飢渴得不到情人的親吻,它是決不會消退的。愛神啊,我是個弱者,而你是強者,為何還要與我爭高低?你公正大度,我是個無辜者,你為什麼還要欺負我?你是我的唯一支持者,卻為什麼還要貶損我的尊嚴?你是我的依靠,為什麼拋棄我?假若我的血未按你的意願流淌,你可以潑掉它;如果我的雙腳沒有行進在你的路上,你可以讓它癱瘓。你盡可信義對待我的軀體,但請讓我的心靈在你羽翼下飽嘗這靜宜田園中的美麗風光和歡樂……千條溪水都向著自己的戀人——大海——流淌;萬朵鮮花均朝它們的情侶——陽光——微笑;天上烏雲總是衝著它們的追求者——谷地——降雨。而我的心事,溪水不理會,花兒聽不到,烏雲摸不著。我獨自受苦難,孤處戀情中,遠離心上人;她既不想讓我成為她的父王軍中的普通一兵,也不願意讓我做她宮中的一名僕人。”

說到這裡,青年沉默片刻,彷彿想向河水的嘩啦流淌聲和樹葉的沙沙響聲學一些詞語。然後又說:

“你,我不敢直呼姓名的人兒,與我隔著莊嚴幕幔、雄偉高牆的人兒啊,我那只有在絕對平等的天國才能相見的仙女,利劍聽你使喚,萬眾在你面前俯首,錢糧庫及寺院的大門為你洞開!你佔據了一顆愛神敬重的心,你奴役了一個主神推崇的靈魂,你迷住了昨天還在這田中自由勞作的人;如今,他已變成了戴著愛情枷鎖的俘虜。美麗的姑娘,我看到了你,方才知道我為什麼來到了這個世界。當我知道你的地位高,同時看到自己的低賤時,便曉得主那裡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同時也曉知了把靈魂送往愛情不受人類法律約束的地方的必由途徑。當我看到你的眼睛時,我就相信這種生活就是天堂,而天堂的門就是人的心扉。當我看到你的高貴與我的低微就像巨人與雄獅相互搏鬥時,深知這塊土地已不再是我的故鄉。當我看見你坐在你的女友們當中就像玫瑰花居於香草中間時,我猜想我的夢中新娘已經化為肉身,變成了像我一樣的人。當我洞悉到你父王的非凡尊貴之時,我意識到要採摘玫瑰花必定會碰到利刺,它會刺得手指流血;甜夢收集起來的一切,會被甦醒驅散……”

這時,青年站起身來,心灰意懶、悲傷失意地朝清泉走去,邊走邊說:

“死神,救救我吧!芒刺扼殺鮮花的大地已不適於居住。快使我掙脫愛神被逐出王位、高貴威嚴取而代之的歲月吧!死神啊,快來救救我吧!永恆天國比這個世界更適合情侶相會。死神呀,我在那裡等著我的意中人,我將在那裡與她相見。”

青年行至清泉旁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開始從田野上收起自己那金黃色的飾帶。他坐下來,禁不住淚水簌簌下落,直淌入公主留下的腳印深處,只見他的頭低垂在自己的胸脯上,彷彿在全力阻止自己的心從胸中掉出來似的。

就在那一時刻,柳樹後出現了一位姑娘,長長的裙尾拖在草地上,旋即在青年的身邊停下了腳步,伸出絲綢般光滑柔潤的手,撫摩著青年的頭。青年抬頭望了姑娘一眼,只見他目光矇矓,像是夢中人剛剛被晨光喚醒。眼見站在自己跟前的正是那位公主,青年急忙雙膝下跪,酷似摩西125看見面前的叢林燃燒時的情形。他想說話,不期週身顫抖,淚水模糊了雙眼,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隨後,姑娘緊緊摟住青年,先吻他的雙唇,再吻他那淌著熱淚的眼睛,繼而用比蘆笛還柔美的聲音說:

“親愛的,我在夢中見到了你,我在孤獨寂寞中看到了你的面容。你就是我失去的那位心靈伴侶。你就是我命中注定要到這個世界來時,與我分離的那絕美的另一半。親愛的,我是秘密來與你相會的。看哪,你現在就在我的懷裡,你不要失望,不要悲傷,不要急躁!我丟下了父王的榮華富貴,特意來跟隨你到遙遠的地方去,與你共飲生死甘苦。親愛的,起來吧!讓我們到遠離人世的遙遠荒野去吧!”

情侶雙雙走進林間,夜幕遮掩了二人的身影。國王的暴虐對他倆無可奈何,焉在乎黑暗中的幽靈。

在王國的邊境地帶,國王的偵探找到了兩具人的屍骨,其中一具脖頸骨上還掛著一串金項鏈。兩具屍骨旁有一塊石頭,上面刻著這樣的字跡:

愛神將我們結合,

誰能將我們分開?

死神將我們召去,

誰能將我們追回?

在死人城

我昨天擺脫城市的喧囂,出門漫步在靜悄悄的原野上,終於登上一座山丘,但見大自然為它穿上了最華美的盛裝。我站在丘山上,極目望去,工廠排出的煙霧凝聚而成的濃密雲彩下,整座城市連同高大建築和宏偉宮殿一覽無餘,盡收眼底。

我坐在那裡,遠遠地觀看人們勞作,發現他們大多是辛苦的。我試圖不用心去思考人的作為,而將目光轉向主的光榮寶座——原野,看見當中有一墓地,那裡排列著許多大理石墳墓,周圍滿是蒼松翠柏。

在那裡,我坐在活人城與死人城之間沉思,思考著在這裡進行的持續不斷的鬥爭和永不休止的活動,而那裡卻是無限的沉寂與永恆的安靜。這一面,充滿希望與失望,而且有愛有憎,有富有窮,有信神的有不信神的;另一面,卻是除了土,還是土,大自然將之翻過來,再埋下去,從中創造出植物、動物,一切都是在寂靜的夜裡完成的。

當我正沉湎於冥思遐想之時,忽見一群人緩步走來,走在前面的是樂隊,哀樂響徹天空。那支隊伍規模宏大,富貴威嚴,隊伍裡什麼樣的人都有,氣勢雄壯,浩浩蕩蕩。原來那是一支為一富豪送葬的隊伍。一口棺木後面跟著大隊活人,哭聲驚天動地,直上雲霄。

隊伍到達墓地,祭司們聚在一起,祈禱焚香,樂師們吹起喇叭。片刻後,演說家們爭相顯示口才,用最精美的言詞為死者歌功頌德。接著是詩人們朗誦詩歌,用最華麗的詩句悼念死者。所有這些儀式都在令人厭煩的冗長過程中完成。過了一會兒,眾人散去,那裡留下一座新墓,乃是雕刻工匠和工程師們的精心之作,四周擺放著工藝匠人們用巧手紮成的花圈。

隊伍回返城裡,我遠遠望著,依舊沉思。

夕陽西下,山巖、樹木的影子漸漸變長,大自然開始脫下用光編織、剪裁的衣衫。

那時,我又看見兩個男子抬著一口木棺,後面跟著一個破衣襤褸的女人,懷裡還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兒,身邊跟著一條狗。那條狗時而望望女人,時而瞧瞧棺材。這是一個貧苦人的葬禮:跟在後面的妻子淌著悲淚,嬰兒隨著母親哭泣不止,忠實的狗緊緊跟著,與孤兒寡母一樣悲傷痛苦。

這些人來到墓地,將棺材埋在墓地的一個角落裡,遠遠離開那座大理石墓,然後帶著傷心的肅靜回轉。那條狗卻不住回頭望望主人的下葬之處。我一直望著那條狗,直到人們的身影消失在樹林之後。

此時,我回頭朝活人城望去,心想:“那座城市屬於富貴豪強。”而後又朝死人城望了望,說道:“這座城池也屬於富貴豪強!主啊,窮貧弱者的安身之地又何方?”

我說著,朝鑲著金色夕陽光邊的濃密彩霞望去,只聽我的內心發出一種聲音,說:“就在那裡!”

詩人的死是生

夜幕籠罩城市上空,冰雪為城市穿上冬裝,嚴寒迫使人們退出市場,躲藏在自己的安樂巢窩裡。狂風在房舍之間呼嘯悲歎,就像弔喪者站在大理石墓間哀悼死神的獵物。

在城邊上,有一座簡陋茅舍,柱斜梁傾,在厚厚的冰雪重壓下,行將坍塌。小屋的一角,放著一張破床,床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行將就木之人。他望著那微弱的燈光,那燈頭似在竭盡全力掙扎,試圖征服黑暗,但終於被黑暗壓倒。那還是一個正值青春妙齡的少年郎,卻知道自己大限即至,就要永遠地擺脫生活桎梏,等待著死神降臨。他那蠟黃色的臉上閃爍著求生渴望之光,而雙唇上溢出的仍是淒楚的微笑。那是一位詩人:來到世上,以純美言詞給人送去歡樂為本;如今,就要餓死在這富貴活人城中了。那是一個高尚的靈魂:蒙主之恩而降生,以便使生活變得更甜美;如今,人類還未報之以微笑,它就要告別我們這個世界了。他已進入人生的彌留之際,行將斷氣,身旁只有油燈一盞,那是他孤獨寂寞之中的夥伴;還有一頁頁詩稿,滿載著他那顆高尚靈魂的夢幻。

那位生命垂危的青年,竭盡餘力,把雙手舉上空中,睜開疲倦的眼皮,彷彿想用最後一絲目光穿透那破爛茅舍的屋頂,觀看隱藏在烏雲之後的繁星,然後說:

“美麗的死神,你來吧!我的神魂想念你呀!走近我,解去我身上的物質枷鎖吧!因為我拖著它已感疲憊不堪。來吧,美妙的死神,快把我從人群中解救出來吧!只因我把從天使那裡聽來的話翻譯成了人的語言,他們便說我是異己分子。快朝我走來吧!人已經拋棄了我,把我丟入被遺忘的角落,只因為我不像人一樣貪圖錢財,也不使用不如我的人。甜美的死神,快到我這裡來,帶我走吧!我的同胞們已不需要我。讓我投入你那充滿愛的懷抱吧!求你吻吻我的雙唇。我這雙唇既未嘗過母親親吻的滋味,也沒有接觸過姐妹的前額,更未親過意中情人的嘴。親愛的死神,快來擁抱我吧!”

這時,詩人的病榻旁邊突然閃出一位女子的身影,其美遠非凡人所具有,只見她身穿雪白晶瑩的衣裙,手持采自天園的百合花環。她走近詩人,熱情擁抱他,伸手合上他的眼簾,以便讓他借靈魂的目光看著她。她吻了吻他的雙唇,那充滿深愛的一吻留給詩人雙唇的是心滿意足的微笑。

剎那之間,茅屋變得空餘塵土,只有一些詩稿散落在黑暗角落。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數世代飛閃而過。那座城中的居民一直沉湎於昏睡之中。當他們甦醒過來,眼睛看到知識的曙光時,他們在公共廣場的中心為那位詩人建造了一座巨大塑像,並為他確定了每年的紀念日……啊,人是多麼愚昧!

美人魚

在靠近日出的群島周圍的大海深處——盛產珍珠的地方——靜臥著一具青年人的屍體,旁邊的珊瑚叢間坐著一群金髮美人魚,她們用美麗的藍眼睛望著那具屍體,用音樂般的甜潤聲音談論著。大海聽到了她們的談話,海浪將之送往岸邊,微風把它帶給我的心靈。

一個美人魚說:

“這是一個人,昨天才掉進大海,當時大海在發怒。”

第二個說:

“大海並未發怒,而是自詡為神之後裔的人參加了血腥戰爭,鮮血流淌,把水都染成了深紅色。這個人是位戰死者。”

第三個說:

“我不知道何為戰爭,但曉得人類在征服了陸地之後,還想主宰海洋,於是創造了種種奇怪機器,能夠在海上破浪前進。海神尼普頓126得知,對這種挑釁勃然大怒。人類無可奈何,為了討好我們的海王,只得獻祭贈禮。我們看到的屍骸,是昨天才落入海底的,不過是人類獻給偉大海王尼普頓的祭品罷了。”

第四個美人魚說:

“尼普頓偉大,而他的心又是何其冷酷!假若我是海王,我是決不會喜歡血肉祭品的。來吧,讓我們看看這位青年的屍體,也許他能讓我們瞭解關於人類的一些情況。”

美人魚們靠近青年的屍體,開始在他的口袋裡翻找搜尋。她們在貼近他心口處的衣褶裡找到一封信。一個美人魚拿起那封信,開口念道:

親愛的:

時已是午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能為我解憂的唯有眼淚;能使我得到安慰的,只有盼望你掙脫戰爭魔爪,回到我的身旁。我一直思考著臨別時你對我說的那句話:“每個人欠下的淚債,總有一天要償還……”親愛的,我不知道自己該寫什麼,只能聽憑我這顆心自由流露在紙上。一顆被不幸折磨的心,只有愛情能給之以安慰;愛情可令痛苦化為歡悅,可教悲傷轉為歡樂……當愛神把我們倆的心結合在一起,正期盼兩體化為一體,擁有一顆靈魂之時,戰爭把你召去,你在義務與愛國主義的驅動下奔向戰場。這種分離情侶,令女人變成寡婦,使孩子成為孤兒的義務,算什麼義務?這種動輒宣戰,破壞家園的愛國主義,又算何種愛國主義?這種只加於可憐鄉下人而不涉及強漢、貴胄的義務,又算什麼義務?

如果這種義務只會破壞各民族之間的和平共處,如果這種愛國主義只會擾亂人類的平靜生活,那麼,就讓這種義務和愛國主義與我們永別吧……不,不,親愛的!別把我這話放在心上!你要勇敢作戰,熱愛自己的祖國,不要聽一位被愛情蒙住雙眼,被離別奪去視力的姑娘的信口胡言……如果愛神不能讓你今世回到我的身邊,那麼,愛神一定能夠在來生把我送到你的面前。

……

美人魚讀完信,將之放在青年的衣褶裡,一聲不響,她們難過地游去了。當她們游遠時,其中一個美人魚說:

“人心比尼普頓的心更冷酷。”

靈魂

……眾神之主神從自身分離出一顆靈魂,且在其中創造了美。

主神給予靈魂黎明微風的清雅、田野鮮花的馨香與月光的柔和。

主神賜予靈魂歡樂一杯,並叮囑說:“你只有當忘記過去、忽視未來之時,才能飲用它。”

主神賜予靈魂痛苦一杯,並叮囑說:“你喝下它,才能領會生活歡快的本質。”

主神向靈魂中播撒慈愛;只要靈魂發出第一聲貪得無厭的歎聲,慈愛就會離開。

主神向靈魂中播撒甜美;只要靈魂吐出第一句自高自大的言語,甜美便會出走。

主神由天上降給靈魂以學識,以便引導靈魂步上真理之路。

主神注入靈魂深處以洞察力,足以看見不可見之物。

主神在靈魂深處創造一種情感,既可隨幻想流動,又能與幻影同行。

主神給靈魂穿上思念之衣;那思念之衣由天使用彩虹之波編織而成。

主神又將疑惑之黑暗置入靈魂裡;那疑惑之黑暗本是光明的陰影。

主神從憤怒熔爐裡取火,採集起於愚昧沙漠上的風,從自私海岸上弄來沙子,又從時光腳下取來土,然後塑造成人。

主神給自己塑造的人以盲目力量:瘋狂之時,大發雷霆;面對慾望,火熄煙消。

主神微笑、哭泣,感受無邊無際的慈愛,將人與其靈魂結合在一起。

笑與淚

夕陽從花木繁茂的花園收起金黃色的長尾,明月升起在遙遠的天際,將柔和的月華撒在花園裡。我坐在樹下,靜靜觀賞著天色的變化,透過樹木枝條間仰望掛在瓦藍色的天毯上的銀圓似的星斗,耳裡聆聽著從遠處山谷傳來的溪水的淙淙流淌聲。

鳥兒藏身在葉子濃密的樹枝間,花兒合上了眼,大自然一片寂靜。這時,忽然聽到踏著青草的沙沙腳步聲傳來,我調轉視線望去,只見一對少年男女正朝我走來。片刻後,二人坐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樹下;我能看見他倆,而他倆卻看不見我。

那小伙子朝四周環視了一下,然後我聽他說道:“親愛的,你就坐在我的身邊,聽我說吧!你微笑吧!因為你的微笑是我們未來的標誌;你歡樂吧!因為歲月已在為我們而歡樂。我的心靈告訴我,你的心中有疑慮;親愛的,對愛情心懷疑慮是一種罪過。這大片銀白色月亮映照下的地產很快就要歸你所有,你也將成為這足以與王宮媲美的宮殿的女主人。我的寶馬將供你四處遊覽時乘騎,我的花車將載著你出入舞場、筵席。親愛的,你就像我的寶庫中的黃金那樣笑吧!親愛的,你就像我父親的珠寶那樣望著我吧!親愛的,你聽啊,我的心只會在你的面前傾訴衷情。我們面臨著甜蜜之年。我們將帶著大量金錢,到瑞士湖畔、意大利的旅遊勝地、尼羅河上的宮殿附近和黎巴嫩的雪杉枝條下,度過我們的甜蜜之年。你將見到公主和貴婦人,她們也將嫉妒你的週身華麗服飾、珠光寶氣。那一切都由我提供給你,難道你不喜歡?啊,你的微笑多麼甜美!你的微笑與我的命運微笑是何其相似啊!”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倆緩步走去,腳下踏著鮮花,就像富人的腳踏著窮人的心。

二人消失在我的視野裡,而我還在思考著金錢在愛情中的地位。我想:金錢乃人為惡之源,而愛情則是幸福與光明的源泉。

我一直沉湎於這種思考之中,直到兩個人影從我面前走過,然後在草地上坐了下來。一個是小伙子,另一個是姑娘,來自田間的農家茅舍。一陣發人深省的寂靜過後,我聽到那個患肺病的小伙子談話中夾帶著深深的歎息聲。他說:“親愛的,擦擦淚吧!愛神想打開我們的眼界,使我們成為她的崇拜者。愛神賦予我們以忍耐品性和吃苦精神。親愛的,擦擦眼淚吧!你要忍耐,因為我們早已結成崇拜愛神的同盟。為了甜蜜的生活,我們寧可忍受窮困的折磨、不幸的苦澀和分離的熬煎。我一定要與歲月搏鬥,以便掙到值得放在你手中的一筆錢財,足以幫助我們度過此生的各個階段。親愛的,愛情就是我們的主,會像笑納香火那樣接受我們這歎息的眼淚,同樣也把我們應得的獎賞給我們。親愛的,我要同你告別了,因為月落烏啼之前我得離去。”

之後,我聽到一種低微柔和的聲音,且不住被熾熱的長歎聲打斷。那是一位溫柔少女的聲音,其中飽含著發自少女週身的愛情的火熱、分離的痛苦和忍耐的甘甜。她說:“親愛的,再見!”

二人分手,我仍坐在那棵樹下,只覺得無數只憐憫之手爭相拉扯我,這個奇妙宇宙的種種奧秘爭相擠入我的腦海。

那時,我朝著沉睡的大自然望去,久久觀察,發現那裡有一種無邊無沿的東西;那種東西,用金錢買不到;那種東西,秋天的眼淚抹不去、冬季的痛苦折磨不死;那種東西在瑞士的湖泊、意大利的旅遊勝地找不到;那種東西忍耐到春天便復生、到夏季便結果。我在那裡所發現的就是愛情。

在田野上,一條水晶般的小溪畔,我看見一隻鳥籠子,竹篾、木條加工精細,一看那便知出於能工巧匠之手。籠子裡的一個角,有一隻死鳥;另一角有一水罐,但水已乾;還有一個食罐,裡面一粒食糧也沒有。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留心側耳細聽,彷彿死去的鳥兒和小溪的淙淙流水聲有什麼訓誡似的,在求良知開口說話,要向人心探詢些什麼。我一番思考之後,知道那只可憐的小鳥曾在乾渴中與死神搏鬥,而它就在溪水旁邊;它是餓死的,而它就在生命的搖籃——田野之中,就像一位富翁,因庫房門緊閉,活活被餓死在金山間。

片刻後,我看見鳥籠突然變成了一個透明的軀體,死鳥變成了人的心臟,心上的深深傷口正在滴著鮮紅鮮紅的血,整個傷口酷似悲傷女人的嘴唇。

然後,我聽到從傷口發出的一種夾帶著血滴的聲音說:

“我是人的心,物質的俘虜,人類世俗法律的犧牲品。在美的田野中,在生活甘泉之畔,我被人為詩人制訂的法律牢籠所俘獲。在愛神手中的人類美德搖籃裡,我孤獨地死去。因為我被禁止享用那種美德和這種愛情之果。我所嚮往的一切,在人看來都是恥辱;我所渴望的一切,均被人判斷為卑賤。”

“我是人的心,被囚禁在世俗法規黑暗中,已是衰弱不堪;我被幻想的鎖鏈束縛,故而奄奄一息;我被遺棄在文明迷宮的角落裡,已經步入死亡。然而人類一言不發,袖手笑而旁觀。”

我聽到了這些話語,眼見它和著血滴由那顆帶傷的心裡滴出。那之後,我再也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旋即回到了現實之中。

美是智士的宗教。

——印度一詩人

眾人們,你們徘徊在各種宗教的歧路上,迷惘在不同信仰的山谷裡,認為不信的自由比受皈依束縛更充分,不信的舞台比歸順的堡壘更安全,你們何不把美當作宗教,把美敬畏為主!因為美是體現可理會成果的萬物完美的外部表現。你們要唾棄那樣的人:他們把虔誠比作遊戲,今世貪圖錢財無度,且祈盼來世盡享富貴。你們要相信美的神性!那是你們珍愛生命的起點,那是你們珍惜幸福的源泉。你們要向美懺悔!美會使你們的心靠近女性的寶座;那是你們所有情感的一面明鏡。美,會把你們的心靈送返大自然的懷抱;那本是你們生命的故鄉。

在夜下迷路的人們哪,沉溺在幻想汪洋裡的人們啊,美中有不容懷疑的真理,美中有幫助你們對抗謊言黑暗的燦爛光明。請你們仔細觀察春天的甦醒和晨曦的降臨;那麼,美可使觀察者大飽眼福。

請你們側耳聆聽百鳥鳴唱、樹葉沙沙作響和小溪淙淙流淌;那麼,美可使聽者得到一份福分。

請你們看看孩童的溫順、青年的機敏、壯年的力量和老年的智慧;那麼,美足令觀者迷戀、動心。

請你們讚美水仙花似的眼睛、玫瑰花似的面頰和秋牡丹似的小口;美,自然為讚美者們所頌揚。

請你們讚頌枝條般柔嫩的身段、像夜一般烏黑的秀髮和象牙一樣白皙的長頸;那麼,美,一定為讚頌者們感到興高采烈。

請你們把軀體作為聖殿獻給美;那麼,美,一定會獎賞那些頂禮膜拜者們。

承受天降美之奇跡的人們哪,你們歡呼吧,高興吧!因為你們無所畏懼,你們無所憂傷。

火書

請在我的墓石上刻下:“此處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約翰·濟慈127

難道夜色就這樣在我們面前閃過?難道夜晚就這樣在歲月腳下消失?難道時代就這樣將我們捲去,僅將我們的名字留在它的冊頁上,且用水代替墨來書寫?

莫非這光會熄滅,這愛情會退隱,這願望會消逝?莫非死神將毀掉我們建造的一切,大風會把我們的一切言語吹走,陰影會把我們的一切作為遮掩?

難道這就是生命?它是已經消隱、蹤跡皆無的過去;它是緊追過去的現在;它是毫無意義的未來,只是已經閃過,變成了現在或者過去?難道我們心中的一切歡樂和我們靈魂中的一切痛苦都已消退,而我們全然不知其結果?

難道人就是這樣,像大海的泡沫,時而浮在水面,時而被微風一吹便消失,彷彿不曾有過似的?

不,憑我的宗教起誓,生命的本質就是生命。生命的起始不在子宮,它的終點也不在墳墓。這些歲月只不過是無始無終永恆生命的一瞬間。今世年齡及其一切,只不過是被我們稱為可怕死亡的甦醒旁邊的一個夢。那的確是一個夢,但我們在夢中的所見所為將與主同在。

蒼穹可容下發自我們心中的每一絲微笑和每一聲歎息,並且保存源於愛的每一個吻的回音。天使數著痛苦從我們眼角里滴出的每一顆淚珠,又把我們情感中的欣喜創作的每一首歌送到遨遊在無邊無際天空中的靈魂耳裡。

在未來的世界中,我們將看到情感的所有起伏和我們心靈的所有震動;在那裡,我們將領悟我們神格的本質;而現在,我們為失望因素所推動還在蔑視那種神格。

被我們今天稱為弱點的迷誤,明天將顯示為人生完整鎖鏈中必不可缺的一個環節。

我們現在不報償的辛勞,將和我們一起生存下去,並將宣揚我們的光榮。

我們承受的災難,將成為我們來日的桂冠。

此外,假若那位善歌的夜鶯——濟慈——知道他的歌仍然在把愛美的精神播向人的心靈,那麼,他定會說:

“請在我的墓石上刻下:此處長眠者,其名用火書在天幕上。”

廢墟之間

月亮給太陽城周圍的叢林蒙上一層美麗的面紗,萬物被沉寂籠罩。那大片的廢墟,看上去好像一位巨人,仍然在無情地嘲笑長夜帶來的無窮災難。

就在那時,憑空冒出兩個幻影,活像由藍色湖面升騰而起的蒸氣,坐在歲月從那座奇異建築物連根拔起的大理石柱上,注視著魔術舞台似的四周。片刻過後,其中一個幻影抬起頭來,用類似於遙遠空谷中迴盪的回聲一般的聲音,說:

“親愛的,這就是我為你建造的殿堂的遺跡,而那裡則是我為討好你而建造的宮殿的廢墟;如今,都已坍塌,只剩下了斷壁殘垣,但它足以向世人說明,我曾付出畢生精力,役使平民,為擴建它而創造的光榮業績。親愛的,你仔細看哪!種種因素破壞了我建造的城池;世世代代瞧不起我主張的哲理;健忘絕症丟棄了我建立的王國。如今,我這裡剩下的只有你的美姿產生的愛情時光和你的愛情復活的美的結果。我在耶路撒冷建造了禮拜堂,祭司們將之奉若神聖,之後被歲月摧毀;我在自己的心中建造了愛情的殿堂,主奉之為神聖,任何力量都破壞不了。我曾耗平生精力探索事物的種種現象,要求物質的成果開口說話,人卻說:‘多麼英明的國王!’天使則說:‘好一個小智士!’之後,我看見了你,親愛的!我把愛情與思念之歌唱給你聽,天使感到高興,而人卻未曾留心……我為王的歲月就像重重障礙,將我的乾渴心扉與穩定在萬物中的美麗靈魂隔離開來。當我看到你時,愛情甦醒過來,摧毀了那些障礙。我為自己空耗的歲月感到惋惜,終於向失望潮流投降,認定太陽下的一切東西全是虛假的。我打造了鎧甲,鑄就了盾牌,各個部落都懼我三分。當愛情照亮我時,我受到了蔑視,就連我的臣民也把我低看三分。但是,當死神降臨時,我把鎧甲和盾牌埋在了土裡,帶著愛情去投奔上帝。”

片刻沉寂之後,第二個幻影說:“就像花兒從土裡得到馨香和生命一樣,心靈從物質的弱點和錯誤裡汲取力量與智慧。”

當兩個幻影結合為一個幻影時,便離去了。過了一會兒,空中傳來這樣的話,迴盪在那個地域:“永恆世界只保存愛情,因為愛情像永恆世界一樣永恆……”

夢幻

此信呈S.L子爵夫人,權作復函。

青春在我前面走,我緊緊跟上他的腳步。當我們來到一片遙遠的田野時,青春停下腳步,仔細觀看漂浮在夕陽光上的雲朵,那些雲朵好像一群雪白的綿羊;再看那些樹木,但見光禿枝條直指天空,彷彿要求天歸還它那繁茂的葉子。我問道:“青春哪,我們現在在哪裡?”青春回答:“我們在困惑的田野上。你要當心呀!”我說:“我們回去吧!因為此地一片淒清,我好害怕;白雲和光禿禿的樹木,使我感到悲傷。”青春說:“忍耐一下!困惑乃是知識的起點。”然後,我留心觀看,忽見一位仙女正在朝我們靠近,像是幻影,我禁不住驚叫:“這是誰?”青春說:“她是墨爾波墨涅128,乃朱庇特129之女,悲劇女神。”我說:“歡樂的青春啊,有你在我的身旁,悲傷與我何干?”青春說:“她來這裡是為了讓你看看大地及其悲傷。看不到悲傷的人,也便看不到歡樂。”

仙女伸手摀住我的眼睛。當她移開手時,我發現自己離開了青春,而且被剝去了物質的衣服,變得赤身裸體。我問:“神女呀,青春到哪裡去了?”仙女沒有答話,而是用雙翅將我抱住,帶著我飛上了一座高山頂。在那裡,我看見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像一張紙一樣攤展在我的面前;大地上居民的秘密,就像字跡一樣展示在我的眼前。我憂心忡忡地站在仙女身旁,留心觀察人的隱私,仔細探解生命密符。我看到——但期我看不到——幸福天使在同不幸惡魔進行戰鬥,而夾在二者之間的人不知道如何是好,時而倒向希望,時而倒向失望。我看到愛和憎在輪番戲耍人心:愛竭力掩飾人心缺點,用屈從之酒將之灌醉,令其只吐讚美之辭;憎則挑動人心爭吵,蒙其眼,讓其看不見其真實情況;塞其耳,令其聽不到正確意見。我看到城市坐在那裡,像煙花女一樣死扯著人的衣角。我看到美麗的原野站得遠遠的為人哭泣落淚。

我看到祭司們像狐狸一樣狡猾奸詐;我看到假救世主們千方百計迷惑人心;我聽到人高聲向智慧求救,而智慧憤怒地棄人而去,因為智慧曾在大街上當眾呼喚人,而人卻未聽見智慧的呼喚聲。我看到牧師們抬眼仰望著天空,而他們的心卻埋在貪婪的墳墓裡。我看到青年男女們只用口舌求愛,懷著輕浮的希望相互接近,而他們的心神卻遠在天邊,情感也在睡眠之中。我看到律師們在欺騙、虛偽市場上正用囉囉唆唆的話語做生意。我看到醫生們在拿平民百姓的生命做遊戲。我看到蠢貨與智者同席對坐,讓自己的現在枕在寬大的地毯上,並為自己的未來備下了豪華床鋪。我看到可憐的窮苦人耕種,強悍的富人則收穫、吃喝,而不義不公的惡神站在那裡,人們卻稱之為法律。我看到黑暗盜賊在偷竊智力寶庫,而光明看守卻在那裡睡懶覺。我看到女人就像男人手裡的一把琴,而那個男人並不善於彈奏,女人只能讓那個男人聽不悅耳的樂聲。我看到一支知名大軍包圍了具有傳統光榮之城,而守軍卻已潰敗,因其人數既少,又不團結。我看到真正的自由獨自在大街上行走,屢屢敲門求宿,而人們卻拒之門外。我又看到龐大的放蕩鬼隊伍橫衝直撞,而人們卻將之稱為自由。我看到宗教被埋在書中,虛妄取代了它的位置。我看到人們給忍耐穿上怯懦衣衫,給堅毅號以遲緩,加溫柔以懼怕之名。我看到不速之客在禮貌的筵席上裝腔作勢,誇誇其談,而應邀者則沉默無言。我看到揮霍者手中的錢財是搜羅壞蛋的網,吝嗇鬼手中的錢財招致人們厭煩,而智士手中卻沒有錢。

當我看到這一切時,感到痛苦不堪,高聲吶喊:“神女,莫非這就是大地?難道這就是人類?”神女以可怕的平靜答道:“這就是心靈之路,鋪滿荊棘和螢火蟲。這是人類的影子。這是黑夜。黎明將要到來。”說罷,她又用手摀住我的眼。當她再次移開手時,我發現自己正與我的青春緩步同行,希望正奔馳在我的面前。

昔與今

一位富翁漫步在自己公館的花園裡,愁悶一直緊跟著他的腳步,憂慮在他的頭上打轉,就像蒼鷹在死神擊中的死屍上空盤旋。富翁終於走到了湖邊;那是一個人工湖,周邊有用大理石雕成的圍欄。他坐在那裡,時而望望從禽獸雕像口中噴湧出來的水,那水酷似從情人腦海裡湧出的思潮;時而瞧瞧他那坐落在山丘上的宮殿,那宮殿很像美人痣鑲在少女的腮邊上。

富翁坐著,思緒聯翩,往昔寫下的關於他生活的故事,一頁一頁地展現在他的眼前。他開始讀著,禁不住淚水簌簌下落,模糊了雙眼,看不到那人工湖水面;悲傷之情將神編織的往日畫面重現於他的心間,止不住怨言脫口而出。他說:

“往昔,我曾在蔥綠的山岡間牧羊,高高興興地生活,吹起我的蘆笛,表達我的由衷歡樂。如今,我竟成了貪慾的俘虜,錢財把我引向錢財,錢財又把我引入醉生夢死,醉生夢死將把我帶入不幸境地。往昔,我像鳥兒一樣鳴囀歌唱,像蝴蝶一樣款款飛舞。微風踏草頭的腳步並不比我踏田野的腳步更輕。看哪,如今我卻成了社會習俗的囚徒:靠穿著矯揉造作,不時出入筵宴;一切工作全為了討好人類及其法規。我本期望我為享受人間快樂而生;然而今天,我發現自己為金錢所累,步上了一條痛苦之路,就像背馱黃金的駱駝,黃金將要置駱駝於死地。寬廣的平原在哪裡?唱歌的小溪何在?清新的空氣在哪裡?大自然的高貴何在?我的心神又在何方?我已失去了這一切,留給我的只有黃金;我喜歡黃金,而黃金卻嘲笑、蔑視我。我的奴僕多了,而我的歡悅少了;我的宮殿高聳,卻毀滅了我的快樂。往昔,我與遊牧民的女兒同行,純美貞操伴著我們,純真愛情是我們的摯友,皎潔月光為我們照明;如今,我卻身陷在那麼一幫女人當中:一個個伸長脖子,擠眉弄眼,借金鏈、飾帶換取艷美,見鐲子、戒指便出讓皮肉。往昔,我與青年們像一群羚羊活躍在林間,一道歌唱,共享田野之樂;如今,我在眾人之間,就像猛禽爪中的羔羊,走在大街被人們用討厭眼光盯視,被人們的嫉妒手指指點,到遊覽地看見的儘是高昂的頭和冷酷的臉。往昔,天賦予我以勃勃生氣,飽嘗大自然之美;如今,這兩項天福我已完全被剝奪。往昔,我是個飽享幸福的富翁;如今,我變成了一貧如洗的窮光蛋。往昔,我與我的羊,就像仁慈的國王與其臣民;如今,我與我的金山,就像低賤的奴隸站在主人面前……我沒有想到金錢會遮蔽我的心眼,將我的心靈引向愚昧深淵;我也不知道被人們視為榮譽的東西,卻像地獄之火一樣灼燒人心……”

富翁原地站起身來,緩步向自己的宮殿走去,不住地歎息道:“莫非這就是錢財?難道這就是神,我已成了它的祭司?莫非它就是我們用生命買來的,卻不能用它換回一絲生命?我付出一堪他爾130黃金,誰能賣給我一美好想法?誰能用一把珠寶換得一分鍾愛情?誰能拿走我的金庫,僅僅給我一隻能看到美的眼睛?”

富翁來到殿門前,就像耶利米131望耶路撒冷城那樣,朝城市望了一眼,並用手向城市指了一下,彷彿在向城市表示哀悼之意,並高聲說道:“人們啊,你們走在黑暗中,坐在死神陰影下,緊追困苦,胡亂斷案,傾吐蠢言,只吃芒刺,卻把果和花丟進深淵……如此行動,會延續到何年何月?你們走崎嶇小道,棲身廢墟之間,拋棄生命樂園,如此生活將繼續到何日何年?綾羅綢緞錦衣已為你們做好,你們為什麼卻要穿破衣爛衫?人們哪,智慧之燈行將熄滅,快給它添些油吧!流浪漢要破壞你們的葡萄園,快起來保衛它吧!盜賊偷了你們的舒適庫房,你們要當心呀!”

就在那時,一個窮人站在了富翁的面前,伸手向他討錢。富翁望著窮人,顫抖的雙唇合起,緊皺的面容舒展開來,二目間閃出溫和的光芒。他在湖邊痛惜的往昔已經走來向他問安。於是,他走近乞丐,親切、平等地吻了吻他,並將一把黃金遞到窮人手裡,憐憫之情充滿話語間,說:“兄弟,你現在拿著這些金子,明天和你的夥伴一道來,把你們的錢財都拿回去吧!”窮人就像凋零的花兒雨後重新鮮靈起來,微微一笑,快步離去。

富翁進到殿堂,說道:“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美的,錢財也不例外,因為它能教人警句格言:錢財如同風琴,不善彈奏者只能聽到不悅耳的噪音;錢財又像愛情,令吝嗇鬼死亡,讓慷慨者永生。”

靈魂,求你憐憫

我的靈魂,你明知我軟弱,你還將哀號到何時?我只會借人類的話描繪你的夢,你將喊叫到何日?

我的靈魂,你好好看看!我畢生都在聆聽你的教導。我的冤家呀,你仔細想想!為了緊跟你的步伐,我累壞了自己的體軀。

我的心本來屬於我,而今卻成了你的奴隸。我的耐心本來對我溫存可親,而今卻用你來責斥我。青春本是我的朋伴,如今卻抱怨起我來了。所有這些全來自於神的安排,你還有何更多要求?

我已經否定了自己,丟棄了生命的避難所,遠離了我畢生的榮譽,只剩下了你,因此求你對我公正裁決,因為公正是你的聲譽所在。如若不然,那就請你喚來死神,將我釋放,免受你的看管。

靈魂,求你憐憫!你加給我的愛情,令我難以承受:你與愛情組成聯合力量,強大無比;我與物質結合,力量薄弱,彼此分離。這一強一弱之間的搏鬥,豈能長久下去?

靈魂,求你憐憫!你使我遠遠地看到了幸福:你和幸福站在高山之上;我與不幸位於山谷深底。這一高一低,豈能相會?

靈魂,求你憐憫!你向我展示了美,隨後又將之隱藏起來;你和美處在光明之中,我和愚昧居於黑暗裡。光明豈能與黑暗結合在一起?

靈魂,來世到來之前,你為來世而欣喜不已;而這肉體,因生活不幸,卻處在生活裡。

你迅速走向永恆,而這肉體卻慢慢地向死亡走去;你不會放緩腳步,肉體也不會加快步伐。靈魂,這才是不幸至極。

你因為天有引力而升上高空,而肉體卻因地心引力而下墜;你不能安慰它,它也不能祝賀你。這多麼令人厭棄!

靈魂,你富於智慧,而這肉體本質貧困;你不會寬容、屈尊,它不會盲目跟從。這是最大的不幸。

你能於夜深人靜之時去訪情人,飽享擁抱之福;而這肉體永遠被思念和分離所困死。

靈魂啊,求你憐憫,求你憐憫!

寡母與孤兒

夜迅速朝黎巴嫩北部襲來,徹底征服了白晝。在過去的白天裡,卡迪沙山谷周圍的村子下了一場大雪,使得田野、高原變成了一張大白紙,風神在上面不住地畫線條,又不停地將線條抹去;暴風與向大自然發怒的氣候結合,肆意嬉戲、撥弄那張白紙。

人們躲藏在自己的家裡,動物隱身於自己的窩穴,一切有生息的都停止了活動,只剩下嚴寒、陰冷、可怕的黑暗和令人恐怖的死亡。

在那片農村中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裡,有一婦人,坐在火爐前,正在織毛衣。守在婦人身邊的是她的獨生子。孩子時而望望火爐,時而瞧瞧母親那平靜的面孔。那時,陰風怒吼,整座房子被刮得飄搖欲墜。孩子一驚,急忙靠近母親,以求母親慈愛的護佑,用來抵抗天怒。母親忙把孩子抱在懷裡,連連親吻,然後讓孩子坐在自己的雙膝上,並且說:“孩子,不要怕!大自然有意教訓人類:面對人類的渺小,顯示自己的巨大;面對人類的脆弱,表現自己的強勁。孩子,不要害怕!在漫天飄雪、密佈陰雲和瘋狂暴風之後,還有一個聖靈,全然知道田野和丘山需要什麼。在這一切之後,還有一種目光,在用同情、憐憫的眼睛望著可憐的人。不要怕,我的心肝寶貝!春天微笑、夏季大笑、秋令歎息的大自然,現在想哭,伏在土層下的生命還等著吮吸它那冷冰的眼淚。睡吧,孩子!你明天醒來,會看到天空晴朗,田野穿著雪白的外衣,就像靈魂與死亡搏鬥之後穿上聖潔衣裳。孩子,睡吧!你的父親正在永恆舞台上望著我們。多好的暴風雪啊,正是它使我們更加思念那些不朽的靈魂。親愛的孩子,睡吧!四月來臨時,美麗的鮮花就將從這些相互劇烈搏鬥的各種因素裡採摘。孩子,人也是如此,只有經歷了痛苦的疏遠、苦澀的忍耐和致命的失望之後,才能採摘到至愛的果實。我的小寶貝呀,睡覺吧!甜蜜的夢必將來到你的心靈裡,既不怕黑夜的陰森,亦不懼嚴寒的侵擾。”

孩子望著母親,困神已經駕臨他的雙眼。他說:“媽媽,我的倆眼皮直打架,恐怕念不上祈禱詞,我就睡著了。”慈祥的母親緊緊抱住他,用眼淚望著他那天使般的面容,然後說:“孩子,跟媽一道說:主,憐憫窮人吧!保護窮人免受嚴寒折磨,用你的手遮蓋住窮人的赤身吧!主啊,你瞧瞧睡在茅屋中的孤兒們!冰雪的寒氣正在損傷著他們的身體。主啊,聽聽站在大街上、正在死神和寒冷魔爪中苦苦掙扎的寡母們的呼號吧!主啊,把你的手伸進富人的心中,打開富人的眼界,讓他看看受壓迫的弱者是怎樣的貧困與饑饉吧!主啊,憐憫在這漆黑夜裡站在門外的飢餓者,把淪落異鄉的流浪漢們帶入溫暖的安身處,可憐可憐他們的背井離鄉之苦吧!主啊,請你顧看一下小鳥兒們,用你的右手保護害怕狂風肆虐的樹木吧……主啊,就讓這一切化為現實吧!”

當困意擁抱孩子的心靈時,母親將他平放在床上,用顫抖的雙唇吻了吻孩子的前額,然後回到火爐旁,繼續為兒子織毛衣。

世代與民族

在黎巴嫩山麓,溪水像銀絲一樣在岩石間潛行流淌。溪水附近坐著一位牧羊女,周圍有一群羊,一隻隻瘦骨嶙峋,正在鮮嫩的荊棘間吃著乾枯的草。少女望著遠處天邊的晚霞,好像她在讀寫天幕上的未來前程。她的眼裡噙著淚珠,活像露珠點綴在水仙花上。憂傷之情開啟了她的雙唇,彷彿還想趁她歎氣之時佔據她的心。

夜色降臨,山岡開始圍起暗色的外衣。驀地,一位老翁出現在少女面前,但見白髯長垂至胸,銀髮披滿雙肩,右手拿著一把鋸齒形鐮刀。老翁用類似於波濤怒吼的聲音說:“敘利亞,你好!”

少女一驚,急忙站起來,用被恐懼打斷,又被痛苦連接起來的聲音,說道:“世代老人,你現在找我有什麼事嗎?”

隨後,少女指著自己的羊,接著說:“原來羊群佈滿山谷,如今只剩下這麼一小群了。這都是由於你的貪婪所致。你還想再奪去一些嗎?”

“過去,這裡曾是肥美牧場;如今被你的腳踏得乾枯荒蕪。昔日,我的羊在鮮花叢中牧放,擠出的奶甘甜芳香;如今一隻隻空著肚子啃食荊棘和草根,時刻面臨著死亡。”

“世代老人啊,你敬畏主,快離開我吧!你的不公正令我厭惡了生活;你的鐮刀凶狠使我寧可選擇死亡。”

“請你離開我,讓我獨自飽飲淚水,沐浴痛苦微風吧!世代老人,你到西方去吧!那裡的人們正參加生命的婚禮和節日,讓我在你舉行的葬禮上痛哭號喪吧!”

老翁用父親般的目光望著少女,他已把鐮刀藏在自己的衣服褶裡,說:

“敘利亞,我只從你這裡拿了我給你的部分贈禮,不是搶奪,而是暫借,以後是要奉還的,而且言必信,到時如數奉還。你要知道,你的姐妹民族有福分享用原屬於你的光榮,有權利穿著原屬於你的外衣。我與公正是兩位一體,故給你的東西不能給你的姐妹。不然,我就不能使你們同樣熱愛我,因為愛只能平分。敘利亞啊,你和你的近鄰埃及、波斯和希臘一樣,他們都有像你的羊群一樣的羊群,他們也都有像你的牧場一樣的牧場。敘利亞呀,被你稱作‘衰敗’的現象,我則稱之為‘應有的睡眠’,緊隨其後的便是生機勃勃與興旺發達。花兒只有經過死,才能重生;愛情只有分別之後,才更火熱。”

老翁走近姑娘,伸出手去,說道:“先知之女,握握我的手吧!”姑娘握住老人的手,用淚眼望著他,說:“世代老人,再見吧!”老翁答道:“再見,敘利亞,再見!”

旋即,老翁閃電似的隱去了。少女呼喚著自己的羊,邊走邊一遍又一遍地說:“能否再次相見?能夠再見嗎?”

美神寶座前

我從社會逃離出來,徘徊在寬廣的山谷中,時而沿溪水前往,時而靜聽鳥兒鳴唱,終於來到一個枝葉遮天蔽日的地方,於是坐下來,開始獨自沉思,自言自語。一顆乾渴的心靈,認為一切可見的都是海市蜃樓,而一切不可見的卻全是陳釀美酒。

當我的頭腦掙脫了物質的監牢,躍入幻夢天際時,無意中回頭一望,忽見一位姑娘站在我的附近。那是一位仙女,不見珠光寶氣,沒有華衣錦飾,只有一條葡萄籐遮蓋著部分肢體,還有一個花環束著金黃色的秀髮……她從我的眼神裡知道我一時驚愕不已,不知如何是好。她說:“我是林地之女。你不要害怕!”她那甜美聲音恢復了我部分氣息。我說:“像你這樣的好人怎會住在這野獸出沒的淒清野外?憑你的生命起誓,告訴我,你究竟是何許人?又從何地而來?”她坐在草地上,說道:“我是大自然的象徵。我就是你的祖輩崇拜,並在巴勒貝克、艾弗加和朱拜勒為之建祭壇、神廟的那位神女。”我說:“那些神廟已經倒塌,我的祖輩的屍骨也已化為淨土,他們崇拜的神和宗教的遺跡僅僅留在幾頁書中。”她說:“有的神隨著崇拜者的生而生存,伴隨著崇拜者的死而死亡,而有的神則依靠永恆的神性長生不老。至於我的神性,它則源於你無論怎樣都能看到的美。美就是整個大自然。美本是山岡間牧羊人、田間的農夫和山與海之間的漂泊者們的幸福起點。美是智者登上顛覆不破的真理寶座的階梯。”我的心怦怦直跳,在說著口舌不會說的話。我說:“美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她的雙唇間綻現出鮮花的微笑,目光中蘊含著生命的秘密。她說:“你們人類什麼都怕,甚至怕你們自身。你們怕天,而天本是安全之源。你們怕大自然,而大自然本是休息的床鋪。你們怕眾神之主,並將仇恨和憤怒全歸罪於它;其實,它即使不是什麼仁慈和憐憫,也不是別的什麼。”

一陣夾帶著美夢的沉靜過後,我問她:“美究竟是何物?就像人們對它的讚美和熱愛各不相同一樣,人們對它的解釋和理會千差萬別。”她說:“它對於你的心靈有一種吸引力;當你遇到它時,你會感到有數雙手從你的內心深處伸出來,以便將它抱到你的內心深處;肉體將它看作一種考驗,靈魂把它視作一種饋贈;它可使悲歡之間親近、融洽、友愛;它隱藏著,你能看到它;它不為人知,你卻知道它;它沉默無聲,你能聽到它;它是一種力量,起自你的聖潔靈魂,終在你的想像之外……”

林地之女走近我,伸出她那芳香的手摀住我的眼睛。當她把手移開時,我發現我獨自站在那山谷中。我起身回返,心靈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美,便是你所看到的;你甘願奉獻,無意索取。”

睿智來訪

寂靜的夜裡,睿智到來了,站在我的床邊,用慈母般的目光望著我,擦去我的眼淚,說:“我聽到了你心靈的呼喚聲,特來給之以安慰。在我的面前打開你的心扉吧,我將讓其充滿光明。你儘管發問,我將為你指點通往真理之路。”我說:“睿智呀,我是何人?我怎麼走到了這麼一個可怕的地方?這宏大意願、豐富圖書和奇異畫面是怎麼回事?這像鴿群飛閃而過的思想是怎麼回事?這充滿傾向的詩句與富有情趣的散文從何而來?這些令人痛苦,又令人歡欣,擁抱我的靈魂,又湧上我心頭的成果從何而來?這些凝視著我,洞察我內心深處的眼睛,為何不理睬我的痛苦?這些聲音何以為我的當今歲月哭號,卻歌唱我的童年?何為青春?為何戲弄我的愛好,嘲笑我的感情,忘卻往昔成就,為瑣碎小事而欣喜,嫌明天來得太慢?這是什麼世界?為何把我帶往不為我所知的地方,和我一起站在光彩的立場上?這大地為何張著大口吞噬人的軀體,卻敞著胸懷任貪婪魔鬼安居?通往幸福愛情的路上有萬丈深淵,人卻依舊對之戀戀不捨,原因何在?人為何不顧死神抽打,仍要求與生命親吻?人為什麼寧可以一年的悔恨去買一分鐘的享樂?人為何不聽夢想的呼喚,卻要向困神投降?人又為什麼隨著愚昧溪流一直走向黑暗海灣?睿智啊,所有這些都是怎麼回事呢……”

睿智回答道:“人哪!你想用神的眼光看這個世界,卻又用人的思想瞭解未來世界的奧秘,此乃愚蠢至極也。到原野去吧,你會發現蜜蜂在鮮花周圍旋飛,蒼鷹在向獵物俯衝。進入你的鄰居家中,你會看到孩童見火光而驚異的神態,母親在忙於家務。你要像蜜蜂一樣,而不要在靜觀蒼鷹打獵中浪費大好春光。你要像孩童一樣為火光而歡喜,讓你的母親安心忙自己的家務。你所看到的一切,過去和現在都是為你而存在的。那豐富的圖書、奇異的畫面和美好的思想,都是你的先人們靈魂的幻影。你撰寫的詩文是你與人類兄弟之間互通的橋樑。令人痛苦,又令人歡欣的成果是往昔播在心靈田地的種子,未來將得到收益……戲弄你那愛好的青春將打開你的心扉,以供光明進入。這張著口的大地會使你的靈魂掙脫你的肉體的奴役。這個帶你行走的世界便是你的心,而你的心則是你猜想的那個世界的全部。在你看來愚昧、渺小的那個人,他從上帝那裡來,以便用痛苦學習歡樂,從黑暗中獲取知識……”

睿智伸手撫摩著我那火熱的前額,說:“大膽往前走,決不要停留,前面就是至美。走啊,不要怕路上的荊棘,因為它只使敗血外流。”

一位朋友的軼事

我知道他是生活道路上的迷途青年,放浪形骸,無拘無束,拚命滿足自己的嗜好。我知道他是一朵柔嫩的花,輕率之風將之吹入了淫蕩的汪洋大海。

我是在那個鄉村認識他的。當時他就是一個壞孩子:手搗鳥巢,弄死雛鳥;腳踏花冠,葬送美妙。我知道他在學校裡是個頑皮少年:懶於讀書,驕傲自大,難得安生,總是搗亂。我知道他在城中是浪蕩青年:丟盡了他父親的臉面;他把錢都揮霍在淫亂場所,把理性全扔在了葡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