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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會·登臨意?辛棄疾

宋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顏亮率兵大舉南侵。南宋朝廷大震。

為了支持對宋戰爭,金統治者在佔領區大量強行徵收壯丁馬匹,一時民怨沸騰,不少百姓舉起義旗,奮起反抗,在山東地區,反抗尤其激烈。其中一支擁有兩千餘人的隊伍,為首的叫辛棄疾。

壯歲旌旗擁萬夫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辛棄疾出生的時候,北方大片土地已經淪於金人之手十餘年了。《宋史·辛棄疾傳》有言,辛棄疾少年以學者蔡伯堅為師,與黨懷英為同學,當時人稱為「辛黨」。兩人在選擇自己前途的時候,借助占卜,黨懷英得到「坎」卦,於是決定留下,後在金國為官;辛棄疾占卜得「離」卦,於是決意南歸。

完顏亮南侵未果,被部下所殺。此時中原豪傑並起,當時山東最大的一支部隊由耿京領導,耿京自稱天平軍節度使。辛棄疾起兵後不久,就率領人馬投奔耿京,耿京對之十分看重,任命他為天平軍掌書記。當時一個叫義端的和尚也起兵反金,有千餘人馬。辛棄疾前往義端軍中,勸說他也歸附了耿京。可是不久,義端竟然竊取了耿京的大印逃跑了。耿京大怒,要殺辛棄疾,辛棄疾說:「給我三天時間,抓不住義端,我再死未晚。」耿京答應了。辛棄疾估計義端肯定是帶著大印逃往金營邀功,於是快馬攔截,果然捉住了義端。義端求饒說:「我知道你的真相,你是天上的青牛下凡,力能殺人,希望你別殺我。」這些話當然不能打動辛棄疾。辛棄疾斬下義端頭,奪回了大印歸報耿京,耿京十分佩服其豪壯。

辛棄疾很明白,雖然義軍現在已擁有數萬眾,但是若無南宋朝廷支持,最終也無用武之地,因此他一直鼓動耿京歸宋。耿京終於聽從了辛棄疾的建議。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辛棄疾受耿京委派,南渡長江,奉表歸宋。宋高宗在建康接見了辛棄疾,對他們歸附南宋的行動十分讚賞,並授辛棄疾為承務郎、天平軍掌書記,授耿京為天平軍節度使,並讓辛棄疾把節度使印帶回召耿京歸宋。誰知辛棄疾回到江北的時候,義軍卻發生了大變。部下張安國、邵進趁辛棄疾不在的時候,竟然殺害耿京,投降金軍,義軍群龍無首,幾乎分崩離析。

辛棄疾對手下說:「我們是因為主帥耿京才歸朝的,沒想到事變如此,我們如何覆命?」於是辛棄疾約上王世隆和忠義軍一些士兵共五十人,逕直衝向金軍五萬人大營。張安國此時正與金將飲酒作樂,根本沒料到辛棄疾竟有如此膽略。辛棄疾縱馬衝到酒案之前,抓起張安國,放在馬背上就衝出大營,來去如風、剽悍善戰的金軍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五十壯士的身影就已經消失了。

抓獲了叛徒,辛棄疾又召集舊部,得萬餘人,渡江南下,將張安國斬於市中。辛棄疾驚人的勇武和豪壯在當時引起了巨大反響,「壯聲英概,儒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歎息。」(洪邁《稼軒記》)

回到南宋之後,辛棄疾仍然被授予天平軍掌書記之職,又任江陰簽判,這一年辛棄疾二十三歲。

多年以後,辛棄疾才知道,這段歲月是他一生中唯一稱得上叱吒風雲的日子,他不無留戀地回憶道:「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回到南宋之後,壯士的熱血將遭遇官僚的冷漠,英雄的豪壯將不得不面對庸人的猥瑣。也許本能成為南宋最偉大的將軍的辛棄疾,卻不得不在龐大臃腫卻無所事事的官僚機構面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豪氣逐漸被消磨,自己的夢想逐漸變成泡影。這是辛棄疾的悲哀,更是南宋朝廷的悲哀,但是卻成了宋詞的幸運。正因為這內心與外界的強烈撞擊,才有可能使天才迸發出悲憤沉雄的火花,點亮一個黑暗的時代,以及無數後人黑色的眼睛。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回到南宋的辛棄疾,一心不忘銳意恢復。宋孝宗即位之後,朝廷有北伐之志,辛棄疾連上《九議》、《應問》等奏章,並著《美芹十論》,論南北形勢,雙方人才,堅信金國必亡。可是,他的觀點並不為當政者所喜。不久,南宋又與金國講和,恢復之夢又變成泡影。

辛棄疾先後被任命為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等地安撫使。當時各地多受兵災,井邑殘破,辛棄疾上任之後,均徭薄賦,招納流民,與民休息,每到一處,皆有善政。而他心中,始終沒有忘記北伐之夢,恢復之志。

1180年,辛棄疾時任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撫使。他上表朝廷,說為了維護地方治安,要求准許建立一支部隊,命名為「飛虎軍」。事實的真相是,辛棄疾看到當時南宋軍隊孱弱朽敗,「教閱廢弛,逃亡者不追,冒名者不舉。平居則奸民無所忌憚,緩急則卒伍不堪征行。」(《宋史·辛棄疾傳》)為了震懾金兵,他想親手訓練一支能征慣戰的隊伍,為北伐準備力量。

不久朝廷回復,委任辛棄疾親辦此事。得到准許之後,辛棄疾馬上命令修建營房,購買馬匹,招納士兵。南宋官僚機構的低效率在辛棄疾雷厲風行的作風面前被擊得粉碎,一些官員找借口拖延怠工,但是辛棄疾「疾行逾力」。官僚們見怠工的方法不能奏效,於是轉而記起誣陷的法寶,很快就有人給皇帝打小報告,說辛棄疾借口建飛虎軍,聚斂無度。皇帝降下金牌,命令辛棄疾馬上停止。辛棄疾接到之後,將金牌藏起來,命令部下一月之內必須把營房建成,違者軍法處置。誰知部下說,因為造瓦不易,無法按期完成,寧願接受懲處。辛棄疾問:「需要多少瓦?」部下回答:「二十萬。」辛棄疾說:「不用擔心。」然後命令手下在官捨、神祠以及民房上,每戶取瓦二十片,兩天之內,需要的瓦就全部備足,僚屬歎服。

在辛棄疾的努力下,飛虎軍終於建立,軍成之後,「雄鎮一方,為江上之冠。」(《宋史·辛棄疾傳》)

不過,對於雄才大略的辛棄疾來說,建立一支只有兩千五百人的飛虎軍,只不過是牛刀小試。可是,即使是這樣的小試,他也再沒有機會嘗試過。在他擔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撫使時,他又建議造萬領鎧甲,招兵買馬,嚴格訓練。可是這次官僚的應對更為直接和惡毒,一個叫王藺的大臣乾脆說辛棄疾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還說辛棄疾招兵買馬,莫非是「旦夕望端坐『閩王殿』」(暗示其想擁兵叛亂——筆者注)。這一招可謂惡毒至極,也有效至極,無奈之下,辛棄疾只好辭官還鄉。

辛棄疾從四十三歲到六十三歲,兩次遭到彈劾,十八年在江西家中度過。無法估量,辛棄疾的閒居對南宋王朝究竟有多大的損失,但是這個偏安江南的小朝廷失去了一次中興的機會是無疑的。

和中國幾乎所有的失意文人一樣,在閒居的時候,辛棄疾找到了最後的救主:陶淵明。他說:「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洞仙歌》)他還說:「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最高樓》)但是,陶淵明最吸引辛棄疾的,並非常人見到的五柳居士的恬淡瀟灑,而是在這恬淡瀟灑後面高昂的頭顱,在菊花叢中隱現的傲岸的身影。

如果我們剝去陶淵明所謂「隱逸之士」的外衣,還他本來面目,就可發現,這位所謂「渾身靜穆」的詩人,何嘗「靜穆」,原來卻是一位「金剛怒目」的錚錚漢子。他的不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的反抗精神,「我醉欲眠君且去」的率真態度,「性剛才絀,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的倔強性格,「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和郭主簿》)的高尚情操,都證明他不是一個「渾身靜穆」的人。「豈知英雄人,懷志不得伸」(明張志道《題陶淵明歸隱圖》),這才是陶淵明的真實面目。他是積極進取的,也是壯志未酬的。

——張忠綱《辛棄疾與陶淵明》

遁歸田園的隱士與壯志難酬的武士在南宋的田間就這樣相遇了。不過在辛棄疾身上,金戈鐵馬的武士與激情澎湃的詩人完美地結合為一人。於是他在歸隱時的很多田園詩便少了一些文人的酸腐氣,多了很多田園的泥土香味。這些美麗的樂章,即使在數百年之後,仍然讓人們嗅到宋朝稻花的香味,聽到宋朝蛙聲的和鳴。

西江月

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

很多士大夫對田園的歌詠,只不過出於偶爾一發的雅興。如同城裡人厭倦了高樓大廈,想到農家住住草房小院;厭倦了山珍海味,想換換口味,品嚐一下野菜蕨根。而且很多文人的田園詩詞,總是極力避免「俗」,即使是談農夫,似乎農夫們都天生一副仙風道骨,絕非庸常泥腿子可比。可是辛棄疾卻不避「俗」,不諱「實」,他的筆下不是經霜的秋菊,也不是傲雪的紅梅,竟是普普通通的稻花,而這種帶著泥土滋味的香氣氤氳在詞人路前的時候,他想到的跟一個老農想到的沒有區別:豐年。

大俗,才是大雅。此時的詞人,遠離了殺聲震天的沙場,也遠離了危機四伏的朝堂,在這最平常卻最切實的美中,沉醉於這最質樸也最原始的愛。

清平樂村居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若非將自己的身心沉醉於這文人們不屑一顧的鄉村,誰能寫出這樣充滿了溫情的詞句?被人譏為「掉書袋」的辛棄疾沒有使用任何典故,沒有佶屈聱牙的詞句,平白如話,似乎是那個寫詩之後都要讀給不識字的老婆婆聽的白居易。詞人筆下的田園,不再是知識分子理想中的烏托邦,也不是仕途失意者最後的養傷地,而是一個切切實實的農村。如季續先生所說:「辛棄疾在農村詞中,成功地塑造了農民的詩意形象,讓農民第一次在詞苑中獲得了主人翁的地位。」(《辛棄疾農村詞的藝術成就》)而溫暖明媚的農村經他的筆,被存在了歷史永遠的記憶中,也因為這位偉大的詞人,而再也無法被抹去。

可是,在某個寥廓無邊的清秋,落日之下,詞人還是會獨自登上那座同樣孤獨的高樓,北望千里江山,斷鴻聲裡,「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醉裡不知身在夢

破陣子

為陳同甫賦壯語以寄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點秋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在我心目中,辛棄疾不僅是像文學史所說的與蘇軾並稱,他還與另外一個人是不分伯仲的,因為他們都是文武雙全,而且分別在文武兩個領域彪炳後世,這個人就是岳飛。雖然現在有學者還認為《滿江紅》並非岳飛所作,但是我對這種觀點是不以為然的,因為沒有「三十功名塵與土」的歷練,何以寫出「八千里路雲和月」此等氣象的文章?所以我想岳飛如果專注寫詞的話,必為一代大家。而辛棄疾為人所知,更多的是因為他的文章,而他的武藝膽略,卻經常被人忽視了。

這首詞有一個小序: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陳同甫就是陳亮(詳見前章《彈鋏低吟·擊築悲歌》),辛棄疾與陳亮相交甚篤。辛棄疾在《賀新郎》序中曾說過他們的一段交往:一次陳亮來看望辛棄疾,兩人同游鵝湖,十餘天後,陳亮告別。次日,辛棄疾十分不捨,騎馬去追,追到鷺鷥林,雪深路滑,無法前行。只好在方村獨飲悶酒,後悔不該讓陳亮走。晚上的時候,寫了一首《乳燕飛》表達自己的思念。過了五天,陳亮就寫信來要辛棄疾寫的詞。這樣的默契,讓辛棄疾自己也感歎:「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而之所以有這樣的默契,只是因為,在辛棄疾和陳亮心中,都有著一個無法淡忘的夢,一個恢復中原、洗雪國恥的夢。

一個夢要做多久才能醒?夙願要多久才會放棄?放翁說:「事定猶須待闔棺。」可見,也許,只有死,才能阻斷內心永遠的夢想與殘酷現實之間太大的鴻溝。但是,在溘然長逝之前的漫漫歲月裡,詩人卻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理想與現實衝突帶來的煎熬。

這種煎熬在南宋很多詞人身上都出現過,包括張孝祥、陸游、劉過、陳亮等。但是,辛棄疾早年實實在在的戎馬倥傯和赫赫武功與後來的寂寂無聞卻使這種煎熬更具有了一種現實的深度。這種深度是一條深深的刻痕,將辛棄疾與趙括房琯式的紙上談兵的文人們分隔開;這條刻痕也深深地刻在詞人的心上,隨著臉上歲月的刻痕,逐漸地加深,無法再抹平。

我有時候想,當辛棄疾「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的時候,心中是怎樣的一種淒涼和愴然;在他酒醉「以手推松曰去」的一刻,臉上除了醉意之外,還有幾許無奈和滄桑;當詞人年事已高,終於「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時候,心中一定泛起的是比清秋更加淒冷刺骨的寒意。

所以,酒真是好東西,在醉意中,我們可以回到過去,或者將過去複製粘貼成未來,我們的思想似乎可以不受任何限制,我們的願望可以在矇矓的醉眼中一一得以實現。醉裡挑燈看劍,那劍上也許曾經有敵人的鮮血,叛徒的哀號。燈光反射著冷冷的清輝,這清輝穿越時空,劍嘯,馬嘶,戈矛林立,弓箭在腰,詩人眼前狼藉的杯盤化作整齊的行伍,旌旗蔽日,沙場點兵……

醉眼中的世界,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將過去的輝煌與未來的夢想交織在一起的世界。於是,這個世界塗上了逝去功業的神光,又將這神光塗抹在了未知的未來的大氅上。於是,幻想與夢想交織在一起,昏暗的燈光也變成了戰場上照徹黑暗的鋒刃的寒光。可是,這個混淆了過去與未來的世界,唯獨遺忘了一個最沉重也最無奈的坐標——現在。

記夢的作品很多,但是將徹骨的冰水嘩的一聲倒向滾燙的柴堆,將熊熊的烈火瞬間就變成一堆死灰的,卻並不多見。詞人以醉起興,以夢前行,但是在劍的鋒刃返照之下,看見的卻是自己蒼蒼的白髮!

詩人哭了嗎?詩人醒了嗎?詩人憤怒了嗎?我不知道,也許並沒有必要知道,因為他並不想告訴我們,或者,早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們。對每個人來說,似乎現實都是那麼的殘酷,過去都是那麼的美好,未來都是那麼的不可捉摸。那麼,就別再琢磨了吧,就讓我們一飲三百杯,「醉裡且貪歡笑」,將愁的工夫都托付給杯外那個冷冰冰的世界,慘淡淡的人生吧!

做不了神成仙 成不了仙為奴

西江月遣興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要找到一個不喝酒的詩人,估計比要找一個不吃奶的嬰兒還難。或者說,酒就是詩人的乳汁,只不過,這乳汁維持的不是詩人生理意義上的生命,而是維持了他們藝術層面上的激情,或者說,夢想。

辛棄疾自從南渡之後,就基本與前半生的戎馬倥傯告別了。曾經的功業此時已經成為只能在夢裡出現的連營和畫角,醉裡挑燈看劍之後,要面對的更是醒來的時候現實的無奈和悲哀。詩人忽然發現,以前讀過的書,相信過的名詞,竟然全部是一場欺騙。是悲,是痛,是倒塌,還是迷茫?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這時候,詩人只想醉,大醉,最好沒有醒來的時候。信念的倒塌,是沒人能夠扶助的。長久以來,生活在心靈和信念中的上帝已經死去,不會再復活,而此時唯一的救世主,只有酒。

酒與詩人結緣,似乎也不是中國的專利。古希臘人也是很喜歡酒的,在酒的陪伴下,蘇格拉底與朋友們一起探索真理的奧秘,柏拉圖與學者們激烈爭辯,海克裡斯痛飲美酒打敗了九頭蛇,伊阿宋與朋友們舉杯之後,踏上尋找金羊毛的旅程……在愛琴海溫柔海風的吹拂下,宙斯的子民們用美酒歌詠他們的生活、智慧和愛情;在日神阿波羅的理智之光照耀下,狄俄尼索斯用美酒澆灌他們的健康、生命和自由。於是,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孕育出了人類最偉大的一種精神——酒神精神。酒神精神一直是西方文化中一個極其核心的部分,而尼采更是將酒神精神作為自己哲學的核心部分,其哲學的主要命題,包括強力意志、超人和重估一切價值,事實上都脫胎於酒神精神:強力意志是酒神精神的形而上學別名,超人的原型是酒神藝術家,而重估一切價值就是用貫穿著酒神精神的審美評價取代基督教的倫理評價。換言之,酒神所代表的審美精神,既是他其他一切思想的出發點,又是其歸屬。

可是,更偏重日神精神的中國卻少有這樣的酒神精神。紫色的葡萄酒與白色的米酒之間的距離,就像古銅色的皮膚與長袍下面終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的皮膚之間的距離一樣大。漢密爾頓在《希臘的精神》中,一語道破天機:

希臘人生活在主體自由和倫理的中間地帶。這就不像東方人那樣固執一種不自由的統一,結果產生了宗教和政治的專制,使主體淹沒在一種普遍實體或其中某一方面之下,因而喪失掉他的自我,因為他們作為個人沒有任何權利,因而也就沒有可靠的依據。

因此,當希臘人用美酒表達自己對生命的讚頌,並孕育出了偉大的酒神精神的時候,中國人只能用酒澆心中之塊壘,做神而不得,只有當酒仙。

神是俯瞰世間的,帶著透徹的眼光和悲憫的手指觀照芸芸眾生,透視悲劇又執著悲劇,以入世的姿態正視奧林匹斯山下的一切,享受生命中的大歡喜和大悲哀。神是積極入世的,用自己的神聖和激情來照耀世間,觀照生命和靈魂;仙是消極出世的,道不成,乘浮槎於海,有一點吃不到葡萄就再不看葡萄籐的味道。仙所有的,只是舉杯消愁的無奈,是醉裡貪歡的忘卻,不是用昂揚的精神,如漢密爾頓所說的「活力,而不是活著」的姿態切入人世,而是以忘卻和逃避的姿態轉身而去,不再回頭。當不了神,只好成仙,放白鹿於青崖,散發弄扁舟去也。

所以,神是一種堅強的回歸,仙則是無奈的逃避。

於是,紫色的液體中,蕩漾的總是意志之直覺的酣醉歡悅;而白色的液體中,晃動的卻總是夢魘的杯弓蛇影。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以阮籍為例說:

就是他的飲酒不獨由於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境。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的名聲很大,所以他講話就極難,只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諒。

劉伶病酒,經常邊走邊喝,讓一個僕人扛著鋤頭跟在自己後面,說:「死便埋我。」喝酒喝到這地步,別說神,連仙也做不成了。

再回到辛棄疾吧。當他把自己畢生的心血《美芹十論》「換作東家種樹書」的時候,心中該是怎樣的一種悲涼和淒愴?當所有的信念後來被發現只是一場夢,所有的名詞實際上只是一場欺騙的時候,詩人甚至不敢說出自己的疑慮,只有在大醉之中含含糊糊地表達出一點自己的悲涼,這與黑格爾描述的「所有的事物都要被懷疑、被驗證,思想沒有界限」的希臘人相差何止天壤!如果說,李白尚能懷「散發弄扁舟」之志,借逃避來成為仙的話,隨著專制政治的愈加完善和知識分子生活空間的愈加逼仄,辛棄疾那時候的人們,連這點逃避的勇氣和能力都已經沒有了。於是,酒仙精神在中國也絕種,剩下的,只有酒奴,或者說,成了喪失獨立人格和自我精神的專制的奴隸。

說到這裡,我想起,蘇格拉底死去五十多年後,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因此也可以說是蘇格拉底的學生,寫下了這樣的話:

有一種生活,遠非人性的尺度可以衡量:人達到這種生活境界,靠的不是人性,而是他們心中一種神聖的力量。有人說,我們作為人要去思考人的東西,我們不應該相信這些人的勸說,而要依照他們內心中的那種更高尚的東西來要求生活,雖然這種東西很熹微渺茫,但是,其力量和價值遠勝其餘。

這樣的生活,真正作為人的生活,離我們的距離,何其遙遠!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詞苑叢談》說:「辛稼軒當弱宋末造,負管樂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洩。觀其與陳同甫抵掌談論,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鬱無聊之氣,一寄之於詞。今乃欲與搔頭傳粉者比,是豈知稼軒者。」可是,在歌舞沉醉的南宋,士大夫的時尚恰恰卻是「搔頭傳粉」,辛棄疾英雄式的豪壯和悲涼,在一片鶯鶯燕燕的呢喃中,顯得太刺耳,太不合時宜。

丑奴兒

書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不得不佩服中國官僚機構力量的強大,令英雄斂手,令詩人住口,這兩件最難做到的事情,它都做到了,而且是在集英雄和詩人一體的辛棄疾身上。

少年時的愁,無非是青春朦朧的感傷,或者若有若無的憂鬱,甚至只是為了寫詩填詞而強加於自己的虛假的憂傷。而當詞人年華漸老,飽經世事滄桑之後,才知道,這少年的愁與人生真正的愁相比,相去太遠!

能夠說出的愁,其實已經不是愁了。當詞人如少年時一樣再次登上高樓的時候,愁緒已經不在眉間心上,而是已經覆蓋了整個蒼天,整個大地,無處不在。可是,在這愁之上,一雙看不見的手卻在收緊,鉗制著詞人的雙手和他的喉嚨。「識盡愁滋味」,要多少滄桑與感慨才能凝聚成這一句!而最大的愁並不是愁本身,而是身心被愁纏繞無法自拔,卻無法言說。罷了!罷了!即使倔強如稼軒,也不得不學會官場慣見的圓滑,也不得不學會打點毫無意義的哈哈:「多涼爽的秋天啊!」官員們終於放下了心:這個桀驁不馴的武人,這個總讓人不放心的文士,終於變得「成熟」了。沒人注意到,詞人捏緊的雙拳,睜圓的雙眼,和眼裡隱約可見的淚光。

可是,詞人還是想開口,還是想如壯年時一樣,發出自己壓抑已久的吶喊。可是,他發覺,當這吶喊發出時,已不再是吶喊,而是一聲斷斷續續的嗚咽,如泣如訴。

摸魚兒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慇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淳熙六年(1179年),辛棄疾已經四十歲了,距他獨領五十騎勇闖金兵大營,並帶領一萬餘義軍南渡已經十三年了。這十三年裡,他和南宋帝國所有的官僚一樣,不停地由一個地方轉到另外一個地方。不管到哪個地方,都與他年輕時的願望相去甚遠,他只是認認真真地做著帝國龐大的官僚機構的一顆小小的螺絲釘。這一年,他由湖北路轉運副使調任湖南路轉運副使,同僚王正之置酒為他送行。正值壯年的詞人,此時感到的卻是年華已逝,功業未就的無奈和悲涼。

再絢爛美麗的春色,也經不起幾次風雨的摧折了,青春又何嘗不如是?這個已經不再龐大的帝國,要做點事,真是太難了。面對滿地落花,流水而去的人生讓詞人更感到心底升起的悲涼。春天,能留住嗎?留下來好嗎?蘇軾曾樂觀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那由地平線而來的芳草,能幫我阻擋春天歸去的腳步嗎?春天對這請求一如既往地不屑一顧。詞人的央求,不過是自作多情而已,如角落裡的蛛網,努力粘住飄飛的柳絮,以為這樣就可以將春光留住。

寫到這裡,我看見詞人的筆停住了。他在沉吟,他在憤怒,惜春的悲慼落寞已無法容納這在心中鬱積已久的憤怒,花下的酒杯已無法承受這如黃河一樣滾滾而來的一江愁水。詞人的筆在停頓良久之後,突然無比突兀地寫下一行字:「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

漢武帝的陳皇后一直很受皇帝寵愛,當然也就遭到其他女人的嫉妒。後來,她幽居在長門宮,愁悶悲思。為了挽回皇帝對自己的愛,她出千金,請到文名滿天下的司馬相如,為自己寫了一篇《長門賦》,進獻給武帝。可是,漢武帝早已忘記年幼的時候喜愛皇后阿嬌,並作出過金屋藏嬌的許諾,陳皇后的無限期許,最後只歸為無比慘淡的兩個字:又誤。司馬相如美麗的文字,也無法令武帝回心轉意了。原因很簡單:蛾眉曾有人妒,如此而已。

可是,真的就而已了嗎?詞人不甘心,怎麼都無法甘心!當滿腔的怒火終於借千年前的舊事噴發出來之後,誰還能將它撲滅?這個曾經馳騁疆場的英雄踢翻了前面的酒案,杯盤碎裂,詞人圓睜雙眼,對著那一式的點頭一式的微笑,咬牙切齒吐出幾個字:「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這不僅是警告,更是控訴,甚至像詛咒,足以讓小人破膽,讓奸臣噤口!

可是,眼前,只有這狼藉的杯盤,只有這漸去的春光。這個圓滑無比的官場,沒有人站在詞人面前,讓他痛罵,讓他憤恨。詞人掀起了一場憤怒的海嘯,卻不知道將巨浪打向何方,於是巨浪只好折回,重重地打在詞人身上,將他頹然打回座位,四顧茫然。閒愁最苦!誰能明白其中況味?誰能瞭解詞人心中的酸楚?夕陽西下,煙柳腸斷,怎一個愁字了得!

四十歲的詞人,此時已經品嚐到了英雄末路的苦澀。也正因為這樣的英雄,這樣的苦澀,才讓我們看到了這首「肝腸似火,色笑如花」(夏承燾先生語)的驚世之作。而這種苦澀,在詞人後來的歲月中,將一直伴隨著他,直到他離開這混濁黑暗的世間。

何人竟在燈火闌珊處

1207年秋,辛棄疾病重。

彌留的詞人,想起了多年前那個燈火璀璨的元夜。

青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正月十五的那個美麗的夜晚,花市燈火通明,如同白晝。焰火升騰,吹落漫天星雨,美不勝收。觀燈的人們駕著高車大馬,興致勃勃。五彩的燈光映照在每個人的臉上,樂音美妙,人們熙來攘往,好一派盛世祥和的景象!

可是,詞人卻一直在默默地尋覓,尋覓著一個人,或者說,尋覓著一個夢,一個從年少時就開始做著的夢,一個直到他老去甚至彌留都無法忘卻的夢。這個夢曾激勵著他在異族的鐵蹄下憤然拔劍,挺槍躍馬,曾帶領著他勇闖敵營,視死如歸。在以後無數困頓的日子裡,這個夢也一直鼓勵著他,隨時準備聽到那聲召喚,如廉頗般披甲上馬,馳騁沙場。

詞人曾經有可能有很多其他的夢,以他的文韜武略,完全可以出將入相,享有高官厚祿;以他的才華,他完全可以瀟灑人生,歸隱山林,享受山間野趣,成為讓人羨慕的隱者。這些美夢也曾微笑著向他招過手,可是,他都沒有理會,只因為他的心中一直執著地追尋著那個夢。在萬眾歡騰、笑語喧嘩的時候,詞人仍在苦苦地追尋,苦苦地求索,因為他相信,只要自己沒有遺忘那個夢,那麼夢就不會背棄自己。他相信,在某個安靜的角落,夢就在那裡,一直在那裡靜靜地等著自己。

詞人找到了,就在那燈火將盡的角落,她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從一開始,就沒有改換過地方。只是詞人走了太長的路,經歷了太多的事,直到今天,這個美麗的元夕,才得以走到她的面前。

一切戛然而止,飛舞的焰火定格了,璀璨的燈火失色了,美妙的音樂靜止了,喧囂的人群退隱了,詞人在夢中,與夢相對而立,無語凝眸。過了很久,詞人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有些苦澀的微笑。

1207年九月十日,辛棄疾病重。他躺在病榻上,周圍兒孫環伺。兒孫們驚奇地發現,已經昏迷很久的詞人,嘴角突然浮現出一絲微笑,雖然有些苦澀,但是的確是微笑。正在他們驚詫莫名的時候,垂死的詞人突然高舉雙手,大呼數次:「殺賊!」撒手而去。

七十年後,南宋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