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亙古男兒一放翁陸游

公元1125年,遼國在金和北宋的夾擊之下滅亡,整個大宋帝國沉浸在雪恥的狂喜和驕傲中,沒有人想到,僅僅兩年之後,北宋就被自己的「戰友」——金所滅。就在這一年,賀鑄去世,他是幸運的,沒有親眼看到自己國家的滅亡。也就在這一年,陸游出生了。相比於賀鑄,陸游顯然是不幸的,因為他失去的那個帝國,將成為一道深得無法癒合的傷口,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一直貫穿他的身體。陸游又顯然是幸運的,因為這傷口越深,越使他遠離那個偏安小朝廷下的文人的苟且和狹隘,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真正的人。

紅酥手 黃縢酒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十月十七日,陸游誕生在父親陸宰調任京西路轉運副使離職赴任的船上。在他出生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夢見了著名詞人秦觀,父親說:「秦觀字少游,這孩子就叫陸游吧。」後來,陸游的字也叫務觀,有以秦觀為師的意思。

陸游的高祖陸軫曾在朝為官,祖父陸佃曾是王安石的學生,擔任過尚書右丞,父親也做過朝請大夫、直秘閣,負責皇家圖書館。生長在這樣的書香門第、官宦之家,陸游從小就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從陸游的名與字中,更可以看出家族對這個孩子的期許。

紹興十四年(1144年),二十歲的陸游與表妹唐琬結為夫妻,他們的婚姻只維持了兩年,唐琬就被迫離開了陸游。關於唐琬被休的原因,歷來有多種解釋:有人認為,陸游多次考進士未中,因此陸游母親遷怒於唐琬,認為是她耽誤了兒子的大好前程。也有人認為是因為唐琬與陸游結婚之後一直沒有生育,可是從唐琬與陸游結婚到她被逐,前後不到兩年時間,如果陸游母親真是為此而驅逐唐琬,那她性子也未免太急了些。還有些人認為是陸游唐琬新婚宴爾,如膠似漆,陸母怕因此妨礙陸游考取功名,於是下決心驅逐了她。這個理由相比於前兩者,似乎更能站得住腳。

不過,關心唐琬被逐的真正原因,似乎並沒有多大意義。悲劇的源頭,有時候並不在行動,也不在性格,只在命運。不承認在人的眼界之上有一雙操控一切的看不見的手,就無法抵達悲劇的真相。因此,人類應該更關注的是在遭遇悲劇之後的行動,而不必去喋喋不休地追問悲劇的原因,更不要野心勃勃地企圖去預防所有悲劇的發生。

這也是後人們對沈園念念不忘的原因。

十一年後,陸游在紹興城裡的沈園與唐琬不期而遇。此時的陸游,早已娶王氏女為妻,並且已經有了三個孩子,而唐琬也改嫁趙士程。物是人非,往事一言難盡。唐琬派僕人給陸游送來酒菜,可是酒入愁腸,只能化為淚,浸透了往事,浸漬了現實,將未來也化作一片酸楚。

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可是,即使已知是錯,又能奈命運何?即使已不堪回首,可誰又能挽回時間的狂瀾,將一切重新來過?

唐琬看到這首詞之後,心碎欲絕,也和了一首《釵頭鳳》:

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恨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此後,唐琬鬱鬱成疾,不久就撒手人寰。

斯人已去,但是那個熟悉的身影卻一直留存在陸游的心底,飄忽在陸游的眼中。在他生命中後來的歲月裡,他曾多次想起沈園,想起那次的邂逅,想起那段短得難以回憶的幸福。

開禧元年(1205年),陸游已經八十一歲了,這天,他又夢見了沈園,夢醒之後,他這樣寫道: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

就在他去世前一年,陸游又來到了沈園。數十年的風雨並沒有讓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有絲毫的淡漠,反而在詩人的生命裡鐫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耄耋之年的老人回想起年輕時的這段戀情,寫下了《春遊》一詩。

沈家園裡花如錦,

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

不堪幽夢太匆匆。

相比於殘酷的現實,人的生命和肉體的確太脆弱,好在,人還有一樣東西,可以超越這殘酷的時間與空間,這就是愛。

位卑未敢忘憂國

儘管沒有考上進士,但由於陸游是官宦之後,所以按照慣例還是被蔭補為登仕郎。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陸游來到都城臨安,參加鎖廳試。宋代規定,凡是現任官員及恩蔭子弟參加的科舉考試,稱為鎖廳試。這一年的主考官是兩浙轉運使陳阜卿。當時,秦檜的孫子秦塤也參加了這次考試。其實,秦塤當時已經官居右文殿修撰,官位比主考官還高,但是秦檜希望孫子能夠取得狀元,以利於今後的高昇,因此,試前他就囑咐陳阜卿將秦塤取為第一名。

可是,在審閱試卷的時候,陳阜卿對陸游的文筆讚不絕口,竟然不顧秦檜的事先招呼,把陸游錄為第一名。秦檜知道之後十分震怒,想要降罪於陳。次年,禮部會試時,秦檜竟將省試成績第一的陸游刷去,讓秦塤得到了狀元,於是陸游又一次名落孫山。

秦檜陷害陸游,不僅是因為陳阜卿沒有照顧自己的孫子而讓陸游成為第一,還因為陸游在試卷中慷慨激昂地高呼堅決抗金,收復故土,而這恰恰戳中了秦檜等主和派的痛處。因此,只要秦檜當政,陸游就永無出頭之日。

幸運的是,四年後,秦檜死了,此時的南宋朝廷,主戰派逐漸得勢,形勢似乎有所好轉。孝宗即位後,特賜陸游進士出身。陸游先後擔任過夔州通判、嘉州通判等職,淳熙二年(1175年),范成大鎮蜀,年近五十的陸游受邀到其幕中任參議官。一直盼望能夠「上馬擊狂胡,下馬草兵書」的陸游,此刻終於穿上了戎裝,得償所願了。

可是,陸游低估了南宋朝廷的腐朽和黑暗,在金兵揚言將率兵南下攻打南宋時,迫於形勢,高宗也曾力主抗敵,可是當金兵北撤,攻勢暫時停止時,南宋朝廷又把杭州作汴州了。

北方在異族鐵蹄下呻吟的土地和人民讓詩人總是夜不能寐,而朝廷的昏庸無能更是讓詩人拔劍擊柱,四顧茫然。詩人高聲提醒「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可是,身居高位的廟堂諸公耳中此時只有歌女的吟唱,只有絲竹的婉轉,他的呼號,沒有人聽到,也沒有人想聽到。詩人憤然痛斥:「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關山月》)詩人終於明白,此時的朝廷,其昏庸無能與無恥,已經超出自己想像,「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夜讀有感》)。於是,詩人只好把自己的復國大志寄托於夢中,「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在夢中,詩人才能毫無顧忌地抒發自己的一腔愛國之情:「我亦思報國,夢繞古戰場。」(《鵝湖夜坐書懷》)甚至在夢中看到宋軍終於取得了勝利:「三更扶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可是,夢醒之後,面對的仍然是殘破的國家,北方被異族侵佔的大好河山。詩人不由得仰天長歎:「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行》)

可是,做夢也是不允許的。

在歌功頌德聲中,陸游的呼號太煞風景,在大好形勢下,陸游的警醒太刺耳。官員們都明白這樣一個潛規則:肉食者已謀之,又何間焉?可是,陸游卻不識時務地高喊:「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可是他不知道,在專制社會,國只是某姓的家而已,國事也只是某姓的家事,而別人的家事,外人是不能干涉的,哪怕他山河破碎,哪怕他洪水滔天。自己的呼號在這昇平的歌舞中顯得太異類,太不合時宜。在范成大幕中的時候,陸游就被譏為「頹放」,遭到排擠,可是他並未因此而收斂,反而乾脆自號「放翁」。面對時人的不理解,陸游只好安慰自己:「浮沉不是忘經世,後有仁人識此心。」(《書歎》)

雖九死其猶未悔

訴衷情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身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陸游曾說自己「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謝池春》),那時候的陸游,內心充滿了報國的渴望,復國的信心。可是,當曾經的夢煙消雲散之後,詩人不禁自嘲:「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書憤》)而現在,詩人只能面對著曾經穿戴過的,已經蒙上厚厚一層灰塵的盔甲,回想當日的輝煌和豪壯。

歲月的流逝,提醒詩人夢想正在毫不留情地一步步走向幻滅,縱使心比天高,但是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僵臥孤村,即使是夜間的風雨,也讓詩人聯想到踏過冰河的鐵騎。可是,夢醒之後,自然的風雨卻化作內心的秋風秋雨,風流都被雨打風吹去。

心還在大漠,還繫著孤煙,還會隨著夢中弓弦的破空之聲而悸動,可是,漸漸老去的身體卻在滄州,慢慢地沉淪,沉入這無盡的紅塵。

據說,這首詞是陸游寫給岳飛的。詩人心中的報國之志,與民族英雄的慷慨激昂是同步的。可是,不久,岳飛就遭遇冤獄被害,千古奇冤。此時的詩人,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時間依然流逝,街市依然太平,誰會在乎一個日漸衰弱的老人從喉底發出的那聲呼喊呢?詩人的赤誠被譏為「頹放」,詩人的呼喊被視為譫語,無人在乎,一種悲涼,合著這孤獨從詩人內心升起。

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大凡偉大的人,總有一種甘與週遭為敵的勇氣,有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一意孤行。陸游活了八十五歲,漫長的一生,照理說有很多的時間供他檢討前半生的「過失」,調整自己的人生態度,以期能與周圍的這個社會更好地和諧。可是他沒有。

在人類的眾多品行中,越是高不可攀的,越意味著保有這品行的人會付出更慘重的代價。如高潔,如執著,如遺世獨立。

弱者總以周圍為自己的標尺,不斷修正自己,將自己隱入於這紅塵,在與周圍的一致中獲得安全感;強者的標尺只在內心,於是,他成為一個異類,被譏諷,被排擠,被打擊,可是,他卻執迷不悟。

就像那枝堅信自己能喚回春天的梅花。

它不是不知道,即使自己喚回了春天,那些未曾經歷風雪的花兒們便會一擁而上,搶奪這春色,搶奪一個靠近陽光的位置,無人會關心它曾經的付出,曾經的堅守。可是,它仍然這樣的付出,這樣的堅守。世俗的得失它已經置之度外,對它來說,曾經在這冰天雪地中默默呼喚,直到春天返回,這就是一切。它的價值不在於幸福和獲得,而在於宗教式的犧牲和苦難。

也許,這就是陸游鍾情於梅花的原因。他一生寫了上百首詠梅詩,還寫了四首詠梅詞。詩人詠歎的不是梅花,而是梅花中的自己,他說:「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梅花絕句》)即使現實仍然如此殘酷,即使幻夢終歸於破滅,即使香消玉殞,也無怨無悔。這種從屈原傳下來的「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力量,一直在支持著詩人的堅定,支持著詩人的執著,支持著他在日漸老去之時,仍然與年輕時一樣,保留著那個永遠的夢。甚至,用這夢的錐子刺破自己生命的布囊,用它的閃閃寒光,照亮以後無數黑暗的日子。

示 兒

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詩人要走了,離開這個他愛過恨過、笑過哭過的世界。他苦難的一生即將畫上句號,但是,他的苦難卻穿過時空,成為永恆。讓我們以羅曼·羅蘭《貝多芬傳》裡一段不朽的名言為他送行吧!

悲慘的命運,把他們的靈魂在肉體與精神的苦難中磨折,在貧窮與疾病的鐵砧上鍛煉;或是,目擊同胞受著無名的羞辱與劫難,而生活為之戕害,內心為之碎裂,他們永遠過著磨難的日子;他們固然由於毅力而成為偉大,可是也由於災患而成為偉大。……在這些神聖的心靈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強烈的慈愛,像激流一般飛湧出來。甚至無須探詢他們的作品或傾聽他們的聲音,就在他們的眼裡、他們的行述裡,即可看到生命從沒像處於患難時的那麼偉大、那麼豐滿、那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