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溫和地走進宋詞的涼夜 > 風流千古蘇軾 >

風流千古蘇軾

蘇軾已經在御史台被關押了兩個多月了,他入獄前曾和長子蘇邁約定,如果案情一切尚好,給自己送飯的時候就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案情嚴重了,就送魚。此前,兒子派僕人送來的都沒有魚,這多少讓蘇軾有些心安,甚至開始做起了很快平反昭雪的夢。可是,今天,僕人送來飯菜,蘇軾打開食盒的時候,臉色一下變得慘白,手也開始顫抖——

今天送來的飯菜上面,赫然擺著一條熏魚。

御史台衙門裡有一個很大的庭院。

御史台衙門庭院中間有一株很大的樹。

御史台衙門庭院的樹上,有一個很大的烏鴉窩。

於是,御史台就被人們稱為「烏台」。

元豐二年(1079年)七月二十八日,四十三歲的蘇軾在湖州太守任上被逮捕,八月十八日送進御史台的皇家監獄,現在,他已經在這裡被關押了兩個多月了。和所有因觸龍鱗逆聖聽而身陷囹圄的官員一樣,他每天都在擔心著,也許,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官員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牢門,宣佈自己被判處死刑的消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這段經歷將成為整個大宋王朝的恥辱,這個案件會被後人稱為「烏台詩案」,永遠載入史冊。

蜀州·杭州·密州·湖州

景祐三年(1036年)十二月十九日,當蘇軾在眉山降生的時候,據說當天山上的草木一夜之間都失去了綠色。有人說,這是因為初生的蘇軾受到造物主得天獨厚的寵愛,將天地的精華靈氣都賜予了他。這固然只是一個傳說,正如流傳在民間的關於蘇軾的其他傳說一樣,老百姓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這位與自己格外親近的文人的喜愛。

蘇軾的父親蘇洵據說年輕的時候游手好閒,直到二十七歲時才發憤讀書,成為大器晚成的一個著名例子。但是蘇洵對兒子卻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給長子起名為「軾」,軾是車上供扶手的橫木,給次子起名為「轍」,就是車輪印。劉備給兒子起名為「封」「禪」,寄托了其想成為帝王的野心,蘇洵給兒子起名都與車有關,似乎也可以看出一些他對兒子的期望。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蘇軾、蘇轍隨父出川,赴京趕考,兄弟雙雙得中進士。當時的文壇領袖歐陽修對蘇軾更是讚不絕口,認為取代自己地位的必將是蘇軾。(參看前章《文章太守·詞家醉翁》)不久父子三人因蘇軾母親去世而回家奔喪。三年後,父子三人回到京城,蘇軾和蘇轍參加了選拔高級人才的「制科」考試,蘇軾列為三等。這是最優秀的品級,自宋代開國以來,只有蘇軾和另一個叫宋育的人得此殊榮。而蘇轍也名列第四等。宋仁宗十分高興,對皇后說:「我今天為子孫得了兩個宰相。」一時間,「三蘇」之名震動京師。

蘇軾在家守喪期間,北宋王朝的政壇風雲突變。熙寧二年(1069年),神宗起用王安石為副宰相,後又升為宰相,主持變法。王安石過於執拗的性格和他用人上的重大失誤不僅為他自己樹立了很多敵人,也直接影響到了新法的貫徹和實施,在很多地方,新法甚至變成了殘害百姓的幫兇。(參看前章《喪鐘為繁華而鳴》)蘇軾與王安石在政見上頗多不合,而借新法投機的小人紛紛趁機對蘇軾進行中傷,無奈之下,蘇軾為了自保,請求外任,以離開這個政治漩渦。熙寧四年(1071年),在自己的一再要求下,他終於得以辭去京職,任杭州通判。

林語堂先生說,杭州幾乎就是蘇軾的第二故鄉。剛到這座美麗的城市,蘇軾就寫下了「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的詩句。杭州給了生活在政治恐懼中的蘇軾以躲避風雨的棲身之地,而蘇軾也給這座美麗的城市增添了更多的光彩。在蘇軾的筆下,水光瀲灩的西湖就是美女西子,不管是淡妝還是濃抹,都是那樣天姿國色,容貌不凡。雖然囿於職權之限,通判蘇軾不能為杭州百姓做出更大的貢獻,「但是他之身為詩人,地方人已深感滿足。」(林語堂《蘇東坡傳》)

三年後,蘇軾離開杭州,任密州太守,兩年之後又任湖州太守。蘇軾身到一處,總是想方設法為百姓造福。在密州時蘇軾收養了幾十個棄嬰;在徐州時,上任剛三個月,黃河決口,蘇軾帶領軍民日夜抗洪,四十餘日過家門而不入,保住了城池。

這時候的蘇軾,和宋代大多數士大夫一樣,奔走於各個任所,在以後,他還會奔走於各個貶所。不過,讓我們暫時停一下,把時間定格在公元1074年,空間,就定格在蘇軾擔任太守的密州。

回到紅塵 詩意棲居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九月,蘇軾在杭州任期滿了。那時,他的弟弟蘇轍在山東任職,蘇軾與弟弟一直兄弟情深,於是他申請到山東任職,希望能與弟弟近一些。朝廷准許了他的請求,蘇軾被任命為密州太守。

可是,蘇軾到密州任職之後,自己與蘇轍都公事纏身,竟仍然無法相見。熙寧九年(1076年)的中秋,對著一輪圓月,蘇軾醉飲達旦,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林語堂先生說,即使是在天堂杭州,「蘇東坡也不能一直放聲大笑縱情高歌,一直演獨角丑兒戲,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為還有一萬七千囚犯,因無力還債、因販賣私鹽正待審判,有蝗災尚待撲滅,有鹽渠尚待疏浚,有饑饉尚待調查」。離開京師,蘇軾本是為避禍,遠離天子腳下,善良的蘇軾暫時離開了自己的禍患,卻看到了更多百姓的災難。而這種災難給詩人帶來的痛苦,甚至遠甚於自己承受的災難帶來的悲哀。

李白曾有詩說:「青天有月來幾時?我欲停杯一問之。」詩仙在孤獨寂寞的時候舉杯邀明月,但是仍然只能對影成三人。在出世與入世間徘徊,似乎是中國傳統文人永恆不變的猶豫。李白不例外,蘇軾也不例外。詩人舉杯問月,問的是永恆的時間背後永恆存在的秘密。這個秘密求仙訪道者問過,帝王將相們問過,但是,這問題卻從未如今晚一樣,顯得如此深沉,如此凝重。陶淵明在官場失意之後,轉向田園,李太白在賜金還鄉後,試圖求仙訪道,一個采菊東籬,一個放鹿青崖。蘇軾似乎也累了,如果能乘著月色,逆流而上,飛向雲端,飛向月光之上,也許,永恆的存在就在那裡?

可是,雲卷雲舒,月缺月圓,難道在那天際雲端,真的能夠找到永恆之所在?或者,只能如李商隱筆下的嫦娥一樣,後悔盜取靈藥,於是,必須承受這永恆的清冷和寂寞?高處不勝寒,何似在人間!

回來吧,還是回來吧!

從無盡的浩渺中收回自己的目光和期待,從虛妄的逃避中收回自己的激憤和怨艾,回到這塵世中。何必為生命的不完美而遺憾?何必為幸福的不長久而感慨!如果生命只有完美,那麼完美必將不成其為完美;如果幸福一定永恆,那麼幸福也不再是幸福了。生命的魅力,也許正在其跌宕,正在其起伏,正在其狂喜後的低沉、高歌後的落寞、喧鬧後的淒涼。

於是,詩人謝絕了曼舞的飛天的邀請,謝絕了綵帶和瓔珞的誘惑,從虛無縹緲的空中,回到了熟悉而又堅實的大地。天地還是那片天地,但是,在月光與詩人智慧的共同洗禮下,天地也並非開初的那片天地了。覺解後的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可是,已不是開初的那段山水了。

九百多年後,有一位詩人相信在塵世中能獲得幸福,相信面朝大海,也能春暖花開。可他自己並沒能做到,那在海裡盛開的鮮花成了遙遠的絕唱。可是,蘇軾做到了。這個執著而又瀟灑的詩人直面人生的悲哀和苦痛,但又拒絕逃避離去,因為他知道,在這個熟悉得陌生的紅塵裡,有錦帽貂裘隨太守出獵的英武千騎,有夜半軒窗下梳妝的夢魂,有與他相知相伴的紅顏知己,還有不管他到何處都在默默牽掛他的無數友人。還有太多的溫暖和幸福,還有太多的牽掛和惦記。這牽掛和惦記並不會成為詩人生命的沉重包袱,壓得他無法前行,而是成為動人的樂章,每一個音符都有著自己的重量,響在詩人的耳邊,放在詩人的心上。從這個神秘的月夜開始,他的生命也變得沉甸甸。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也許是有史以來,最溫馨最有人情味的一句祝福。當第一個說出這祝福的詩人已經離開我們將近一千年的時候,這祝福還在被不同的口音甚至不同的語言重複著,在以後也必將被繼續不斷地重複。現在,再次聽到這祝福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也許,這就是真正的永恆;也許,蘇軾就在那個月夜裡,發現了這永恆的秘密——回到紅塵,詩意棲居。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奉旨調任湖州太守。近十年的外任生涯是蘇軾生命中最安逸平靜的時光,可是,危險也在悄悄逼近他。

在蘇軾寫的謝恩奏章中,有一些對時政進行批評的句子,這引起了新黨的忌恨,這些文人官僚又從蘇軾以往的詩作中找出了一些認為是怨謗朝廷的句子,於是以「文字譭謗君相」的罪名,將蘇軾逮捕下獄。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案」。其實,蘇軾的罪名只有一個,用他弟弟蘇轍的話來說,就是「獨以名太高」。很多人相信幹掉了熊貓自己就能成為國寶,可是即便他們把松鼠都殺光了,也無法改變自己的排名。戰士終究是戰士,而蒼蠅始終不過是蒼蠅。

讓蘇軾幾乎魂飛魄散的「熏魚事件」後來證實是一場誤會。當時蘇邁為了照顧入獄的父親,盤纏已經花光,只好出去借貸,而把給父親送飯的任務暫時交給了一位朋友,但是又忘記告訴朋友自己與父親的暗號。出於對文豪的尊敬,這位朋友竭盡所能為蘇軾準備飯菜,卻不知這特意放進去的魚卻給蘇軾帶來了一場虛驚。

宋神宗根本不相信才華蓋世的蘇軾有造反之心,這多少使那些小人們的誣陷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十一月二十九日,皇帝下詔,將蘇軾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不准擅離該地,不可簽署公文。

這一年的除夕,蘇軾終於走出了待了四個月又二十天的監獄。第二天,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與蘇邁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去黃州的旅程。

黃州 巨星與江月一同升起

長江邊上,漢口下面約六十里地,有一個窮苦的小鎮,叫黃州。

蘇軾被貶黃州,與其說是貶官,還不如說是作為罪犯被監管。二月初,蘇軾到了黃州。經過了「烏台詩案」的死裡逃生,從監牢裡出來的蘇軾,已經不完全是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太守了。初入仕途時,蘇軾曾經豪邁地宣稱:「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沁園春·孤館燈青》)可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文字獄似乎讓他明白,世上的很多事情,並不是由才氣決定的,甚至,有些事正是由於才氣太高而弄糟的。蘇軾說,自己眼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這種天真和純淨是藝術家最可寶貴的品質,對政治家來說,過於奢侈,也過於危險。

蘇軾在一個東面的山坡上蓋了三間房子,過起了半官半隱的生活,也給自己起了一個號,叫「東坡居士」。

可是,慘痛的記憶如此切近,絕非躬耕壟畝長嘯林間可以消解。蘇軾到黃州的時候是二月初,大概,那彎清冷的殘月就是在那時將慘淡而溫柔的光輝灑在這個天真可愛的詩人的肩頭的吧?那只失群獨飛的孤雁就是那時飛過詩人的頭頂,低頭與詩人對望的吧?

卜算子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真正的孤獨是難以與人言說的。那是一種痛徹心扉但是表面上又淡定從容的鎮靜,如巨江大河的江面,表面上往往波瀾不驚,水面下卻有萬千氣象。學生時代聽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很奇怪這首聽起來平靜甚至有些地方似乎還有些愉悅的曲子為什麼被人們叫作「悲愴」。後來才明白,讓人一眼看出的只是悲哀,而讓人無法一眼看穿的,才是悲愴。

缺月清冷,孤桐岑寂,幽人悄然踟躕,孤鴻無語高飛,誰能參透這孤獨的夜,誰能參透這孤獨的心?沒有大難臨頭時的哭號,沒有絮絮叨叨的訴說,只有沉靜又沉寂的月光,清冷地掛在同樣沉寂的天空。

古代文人遭遇貶謫之變的有很多,但是大多數人在遭遇之後,選擇的是憤懣和牢騷,似乎總是想為自己不公平的待遇找到一個發洩的窗口,這倒是為有些後人尋找前代的黑暗來證明現世的光明提供了很好的素材。而蘇軾卻不然,他選擇了孤獨的沉思。

孤獨者終究屬於孤獨,正如智慧者終究屬於智慧。

還有誰跟自己一起孤獨嗎?在這空無一人的天地間,承受這無言的痛和寂寞?人生的境遇與苦楚,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是無法與人分享的,更無法與人分擔。從汴州到杭州,從杭州到密州,從密州到湖州,命運之神此時跟蘇軾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像被一個頑童扔一件破舊的玩具一樣,「啪」的一聲被扔到了黃州,扔到了這清冷的月光和孤寂的梧桐下,扔到了這被月色映得慘白的沙洲上。

好在,還有幾個朋友。

蘇軾在黃州的時候,結識了潘酒監、郭藥師、龐大夫等幾個朋友,他的同鄉,眉山的巢谷也不遠千里前來探問。這位巢谷先生,後來在蘇軾被貶海南的時候,更是不辭艱辛,以七十三歲高齡,不遠萬里要去探問蘇軾,結果行囊被竊,困死在路上。這在古往今來的友誼史上,應該算是最令人景仰和唏噓的一幕了。

可是,朋友散去之後呢?

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生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陶淵明曾經感歎「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蘇軾酷愛陶淵明,對這句話應該是十分熟悉的。人在窮途時經常會反問自己,為何要這樣東奔西走,人生的真正意義究竟何在?面對人世紅塵的熙熙攘攘,自然一如億萬年以來一樣的沉默,這種沉默往往讓人感到羞愧汗顏。面對這個永恆的維度,任何沉浮勝敗都顯得那樣的滑稽與可笑。出身儒生的蘇軾對釋道兩家一直頗有心得,這使他在進取時充滿了致君堯舜的豪氣,而在低沉時又開始用哲學家的眼光來觀照人生觀照自然。

詩人似乎明白了什麼,原來,世事的無常也許只是一個可笑的夢境,唯有長駐的山水才是佇立的永恆。與其在世間苟且營營,不如駕一葉扁舟,忘情湖海,只有在那裡,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歸宿。

據說,此詞寫出之後,曾經讓郡守虛驚一場。詞末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蘇軾已經駕小舟而去,或者是投水自盡。而郡守接受朝廷命令,要求對蘇軾嚴加看管,他不見了,自己肯定難辭其咎。於是忙不迭去蘇軾家裡看個究竟,結果「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郡守並不知道,此時的蘇軾,正如蛹化蝶,以痛苦和思索為養料,進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脫胎換骨。而這次轉變,不僅將在中國文學史上塑造出一個嶄新的蘇軾,更要在以後無限的歲月裡澤溉無數的後人,讓人們循著他思索的路徑去探求生命最本原的秘密。

就在黃州,蘇軾的侍妾,後來也成為蘇軾最著名的紅顏知己的朝雲為他生下了幼子蘇遁,在為孩子「洗三」的時候,蘇軾作了一首調侃的詩:

洗兒戲作

人皆養子盼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孤獨得讓人心疼的蘇軾正在從悲涼中甦醒,在痛苦的反思之後,一個幽默、善於自嘲、讓人喜愛的蘇軾開始露出本相。與此同時,梧桐樹梢上的那彎缺月正在慢慢變圓,江上的清風開始從遠古的洪荒吹拂而來,造物主用山與水細心地療治了蘇軾的創傷之後,又讓他與一輪明月、一場暴雨不期而遇,最終完成這場艱難但是偉大的蛻變。

通透 從一笑開始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黃州附近的長江岸邊,有一塊俯視江面的高崖,叫赤壁磯。有人說,其實應該叫赤鼻磯,以免將其與周瑜火攻曹操的赤壁混淆。這種擔心似乎並不是沒有理由,因為至少從蘇軾的時代開始,就有人將二者弄混了。到了現代,更有很多學者站出來為蘇軾鳴不平,說蘇軾沒有弄混,因為據他們的考證,這裡就是有名的赤壁之戰發生的地方。

今人爭論這些,多半是與當地的旅遊發展有關,據說就連牛郎織女的故里都已經被專家們考證出來了,這不得不讓人佩服這些學者們有比胡適先生還嚴重的「考據癖」。不過,在九百年前的蘇軾眼裡,赤壁的真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死裡逃生傷痕纍纍的詩人,迫切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將自己與無盡的時間和空間聯繫起來的地方。這樣,詩人才能將過往的歷史斟入酒中,細細品味;才能將自己的生命放在歷史的大幕前,用逝去的歲月來尋找自己人生的價值。

於是,上蒼給蘇軾安排了黃州赤壁,或者說,為赤壁安排了蘇軾。因為人與自然總是互相成就的。

宋詞史上公認的第一首豪放詞是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那時蘇軾雖然避禍外放,但是還算是一地的行政長官,雖有民生令詩人蹙額,但總的來說心情還是舒放的,因此有「老夫聊發少年狂」之句也屬自然。但是黃州的蘇軾卻是在戴罪監管之中。按照常理,這時候寫出的詩詞都應該是「缺月掛疏桐」這樣的淒涼。可是這首詞的第一句卻如一聲發自叢林深處的長嘯,越過無盡的空間,穿過漫漫的時間,排空而來,在這江岸之上,驚濤之頂久久迴盪。

其實蘇軾並非不知道此地可能不是曹操赤壁,因此在上闋還是小心翼翼地加了句「人道是」,似乎生怕別人說自己找錯了地方抒錯了情。也許,是剛剛過去不久的文字獄讓蘇軾心有餘悸;也許,是學者固有的嚴謹和細緻使蘇軾在寫詩時也沒忘記尊重歷史,尊重事實。不過,這時候的蘇軾,還是學者,還不是一位詩人。

但是,當深埋於心底的岩漿終於隨著驚濤駭浪一起奔突的時候,博學多才的蘇軾竟然什麼都顧不得了。周瑜在赤壁之戰時,與小喬結婚已十餘年,早不是什麼宴爾新婚柔情蜜意,但是蘇軾卻不顧史實將兩件相距甚遠的事情安排在一起,公然「篡改歷史」。為何上闋要專門指出此地「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而下闋竟不管不顧,出現這麼大的「硬傷」?一些評論家的觀點以為這裡是蘇軾故意為之,甚至給這位才子的任何作品都附會上微言大義。我並不這樣認為。也許,蘇軾就是搞錯了,但是,這裡的錯,不是因為他的疏忽,而是因為,他已經離開了上闋學者的境界,進入了詩人的境界,那個無拘無束、恣意妄為的境界。

年少的英雄,如花的美人,驚世的功業,屬於前人的幸運,在經過了歷史的濃縮之後,集中得刺眼,集中得讓後人汗顏。剛從監牢裡死裡逃生的蘇軾,別說和周瑜,就是與一般人庸常的命運都無法相比,哪裡能找到這樣如巔峰深淵一樣的反差?前人越輝煌,愈顯出自己的黯淡;前人越美好,愈顯出自己的坎坷;前人越成功,愈顯出自己的失敗;前人越年少,愈顯出自己的龍鍾。有誰到此,能不一哭?

可是,「多情應笑我」,蘇軾竟然笑了!

這一笑,將古往今來所有懷古傷今、臨風灑淚的悲涼硬生生止住,彷彿是一個演技高超卻喜歡捉弄人的演員,用盡渾身解數將觀眾弄得汪然出涕時突然停止了表演,帶著嘲笑的眼光,故作無辜地看著觀眾問:「你們哭什麼呢?」

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怪招,常人看來,詩人無疑是在自廢武功,將自己辛辛苦苦營造起來的詩境用一個字破壞殆盡!這還能叫詩人嗎?

蘇軾此時已經不是詩人了,就在剛才,他剛由學者轉變為詩人;就在我們還沒來得及習慣他的角色轉換之時,他又從詩人,轉換成了哲人。

世尊在靈山拈花,眾人皆莫名所以,唯有迦葉長老破顏微笑,於是得正法眼藏,傳之後世。微笑的菩薩,用這最樸素的表情揭穿了世間無數幸福苦難、甜蜜苦澀、相聚離別的秘密,並將這無法用語言表述的秘密傳與後人。如彌勒佛楹聯所說:凡事都可付諸一笑。跳出三界之外,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其實皆可一笑了之。

可是,在危機四伏的凡塵,笑是危險的。對於小人們來說,最痛恨的不是受難者的金剛怒目,而是他們不屑一顧的笑。這笑能剝去小人們身上的袞袞蟒袍,讓他們赤裸裸地站在陽光之下,無地自容,然後更惱羞成怒。

那麼,就讓我們從自嘲開始吧。

中國人是很缺乏自嘲精神的,甚至連別人笑一下,都會引起他們的無限警惕:是否是在嘲笑我?我的一位朋友說:「自嘲是胸懷寬廣的人所享有的奢侈品,沒有足夠的自信,人購買不到這個東西。」自嘲是幽默的起點,沒有強大的自信和寬廣胸懷的人,是不配享有自嘲的。適當的自嘲不僅可以舒緩人生的緊張,甚至能消解人生的苦難,走入哲學的通透。

在翻閱蘇軾的資料時,我發覺一個有趣的現象,蘇軾大概是中國古代文人中「笑話」最多的,這些笑話有他捉弄別人的,如以下這兩則:

蘇軾一次去拜訪宰相呂大防,正值呂在午睡。蘇軾等候良久他才出來。蘇軾指著呂大防客廳水缸裡養的一隻綠毛烏龜說:「你這只烏龜沒有什麼珍貴的,最珍貴的當屬一種六隻眼睛的龜。」呂大防驚訝地說:「有這樣的烏龜嗎?不是你杜撰的吧?」蘇軾一本正經地說:「唐中宗時,有人進獻六眼烏龜給皇帝。皇帝問:『這烏龜有什麼奇特之處?』進獻者回答:『這烏龜有三對眼睛,因此它睡一覺抵別的烏龜睡三覺。』」

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攜自己的詩文去請教蘇軾,充滿激情地朗誦完之後,滿心期待地問蘇軾:

「您覺得我的詩文可以打多少分?」

蘇軾回答:「百分。」

此人大喜過望:「為何?」

蘇軾回答:

「誦讀之美七十分,詩文之美三十分。」

而流傳於民間的很多蘇軾的笑話是關於蘇軾與佛印鬥嘴的,這些故事大多是以蘇軾落敗為結局:

一天,蘇軾和佛印乘船遊覽瘦西湖,蘇軾笑指著河岸上正有在啃骨頭的狗,吟道:「狗啃河上(和尚)骨!」佛印大師突然拿出一把題有東坡居士詩詞的扇子,扔到河裡,並大聲道:「水流東坡詩(屍)!」

蘇軾鬥嘴甚至會敗在小沙彌手下:

閒來無事,蘇軾去金山寺拜訪佛印大師,沒料到大師不在,一個小沙彌來開門。蘇軾傲聲道:「禿驢何在?!」小沙彌淡定地一指遠方,答道:「東坡吃草!」

不僅道行高深的佛印大師可以調侃蘇軾,甚至一些地位低下的販夫走卒都能與蘇軾開玩笑:

蘇軾在黃州時愛讀杜牧的《阿房宮賦》,常至夜深不寐。當時有兩個老兵被派來服侍蘇軾,深苦於此。一夜天寒地凍,蘇軾還在高聲朗讀,一個老兵抱怨說:「也不知道他讀的書有什麼好!夜深了也不睡覺!」另外一個人說:「也有一句很好的。」抱怨的老兵大怒說:「你懂得什麼!」回答:「就那句『不敢言而敢怒』很好。」

關於蘇軾的玩笑,甚至開到了他自己的生死上:

蘇軾臨終時,子孫在床側伺候。蘇軾問:「你們說生好還是死好?」一個兒子回答說:「當然是死好。」蘇軾問為何,兒子說:「你看這麼多人死了都沒回來,要是死不好,他們肯定早就回來了。」

如我那位朋友所說:「自嘲是一面縮小鏡,縮小了自己,彼此身上的刺就不容易扎到對方,人際關係迴旋的餘地也就更大。」有人說,那些蘇軾落敗的故事肯定是佛印編造出來的,我倒不以為然,一個善於自嘲的人,是不會在乎這些小故事裡的成敗的。而正因為蘇軾的自嘲與幽默,人們也願意將一些明顯看起來是編造的故事附會到他身上,為了加強這些故事的戲劇性,甚至還為蘇軾捏造出了一個美麗聰明、時常與蘇軾鬥智鬥勇的妹妹。於是,這個從來便缺乏幽默感的民族,終於有了一個納斯雷丁、阿凡提式的人物,他屬於所有的階層,如蘇軾自己所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兒。」這個睿智的學者、詩人、哲學家,用微笑消解了自己生命的苦楚,也一直在為我們消解生命的苦楚。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說:

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可是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

於是,周瑜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蘇軾微笑間,小人、冤案、坎坷、痛苦皆隨風而去。天地通透了,宇宙澄澈了,回首前塵往事,蘇軾發現——

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每次看到這首詞的時候,鮑勃·迪倫那蒼涼而又溫暖的歌聲總是會在我的耳邊響起: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才能配稱大丈夫?

一隻白鴿要飛越多少片海洋才能安息在沙灘上?

炮彈要飛多少次才能永遠被禁止?

我的朋友,答案在隨風飄蕩。

答案在隨風飄蕩。

一座山要生存多少年才能被衝入大海?

人們要等待多久才能獲得自由?

一個人要幾度回首才能視而不見?

我的朋友,答案在隨風飄蕩。

答案在隨風飄蕩。

一個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見蒼穹?

一個人多麼善聽才能聽見他人的吶喊?

多少生命的隕落才知道那已故的眾生?

我的朋友,答案在隨風飄蕩。

答案在隨風飄蕩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在隨風飄蕩》)

男人要走過很多路,才能被稱作男人,那麼,那些沒有把路走完的人呢?也許,有的人中途跌倒,有的人畏懼山高水長,中途退縮。於是,很多男性即使已經成家立業,甚至有了所謂的成就,也仍然不是男人。

而蘇軾應該是一個男人中的男人吧?蘇軾可以說是中國所有知識分子的偶像,甚至還是百姓心中的最愛。林語堂先生說,中國百姓在遇到艱難和挫折的時候就會想起蘇軾,然後,嘴角就浮現出一絲會心的微笑。而中國人崇拜蘇軾,應該不僅僅是他「上能給玉皇大帝蓋瓦,下能給閻王小鬼挖煤」的通達,更重要的是他在歷經磨難之後,仍然能保持一種瀟灑和豁達、從容與天真。於是,在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度,蘇軾的經歷和瀟灑總是能給遭遇同樣不幸的人們以安慰和動力,使他們也能夠對磨難報以一絲微笑。

幸運女神總是一隻手拿著誘人的金蘋果,一隻手拿著寒光閃閃的利劍,這意味著想得到金蘋果就必須先經過光劍的洗禮。所以天才的產生通常都是以天大的磨難為前提的,諸如李白之被逐、杜甫之漂泊;諸如易安之喪夫、稼軒之失意。而當歷史終於選定蘇軾作為宋詞乃至整個中國知識分子藝術的代言人的時候,也就同時選定了他將成為命運的波瀾的承當者。

這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作於蘇軾被貶的第三年。當詩人經歷了人生的風雨之後,再來觀照現實中的風雨,他終於明白了,正如我們不能為每一次幸福都準備好心情一樣,我們不可能為每一次風雨都準備好雨具。面對波折甚至磨難,勇敢和堅強就是我們的雨具。與其在磨難中自怨自艾,還不如在狼狽和失意中尋找一份淡定和從容,在慌亂和迷茫中保存一份瀟灑。因為,正如所有的幸福都不是永恆的,挫折也不可能是永遠。

這種境界並非是庸人的自我安慰,更不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而是一種智者覺解之後的智慧和通達。莊子說,當鳳凰飛過樹梢的時候,一隻正想以腐爛的老鼠為美餐的貓頭鷹以為鳳凰會來搶自己的食物,其實它哪裡知道,「非甘泉不飲,非竹實不食」的鳳凰眼中的美餐與自己的差異實在太大。當名利和地位在詩人眼裡已經成為腐鼠的時候,那麼,通常意義上的失意和波折在詩人心中還會有什麼影響呢?

莊子又說,有兩個世代結有深仇的國家,一個叫觸氏,一個叫蠻氏,每次打仗,則流血遍野,而這兩個國家,一個在蝸牛的左邊觸角上,一個在蝸牛的右邊觸角上。英國作家斯威夫特在他著名的小說《小人國》裡面說,兩個小人國世代不共戴天,經常發生慘烈的戰爭,而他們的分歧就在於一個國家認為早餐吃煮雞蛋的時候應該先敲大的一頭,而另一個國家認為應該先敲小的一頭……

蘇軾在他那篇流傳千古的《前赤壁賦》中說:「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窮也。」這絕不是詩人的自我安慰,因為當他發現,當權者高唱的諸如榮譽、責任、義務之類的高調,去掉了權力依附在上面的光環之後,其實只是觸蠻氏的無聊爭鬥,或者是小人國關於雞蛋問題的無聊口角的時候,詩人終於領悟到,有些所謂的宏大敘事只是夢遊者的囈語,有些所謂的信念只是欺騙者的籌碼。於是,世界通透了,單純了,詩人變成孩子,天真而單純,眼中的山仍然是山,水仍然是水,但是卻也不是最初的山,最初的水。於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最後再回到剛才說的那首歌,一個男人,要走過很多路,才能被別人稱作男人,於是我想,這樣的男人應該是什麼樣的?應該是包容的、從容的、瀟灑的、淡定的,更重要的是,在歷經磨難之後,還仍然保存著對自己和人生的一份最可寶貴的幽默感。

此刻,沒有人注意到,江聲浩蕩,自屋後升起的圓月的光輝照耀大地,在大江之上,天幕之下,與圓月一同升起的,是一顆從未有過的巨星。

一肚皮不合時宜

元豐五年(1082年)三月,蘇軾因患病求醫,與名醫龐安結為好友。兩人結伴遊覽蘄水清泉寺,蘇軾寫下了著名的《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其中有這樣兩句:「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雖遭貶謫之禍,天性豁達樂觀的蘇軾並不認為這就是自己人生的終結,他相信,只要勇往直前,流水都能向西流去,人生哪裡不能回到青年時光呢?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三月,蘇軾命運的拐點出現了。他接到詔令,由黃州團練副使轉為汝州團練副使。雖然官階並無改變,但是汝州離京師較近,生活也較為舒適,這其實是朝廷想要重新任用他的信號。

蘇軾從黃州啟程前去赴任,到達常州時,突然傳來神宗駕崩的消息。當時的皇太子哲宗剛十歲,於是由宣仁太后垂簾聽政,舊黨領袖司馬光被任命為宰相(門下侍郎),王安石的新黨遭到重大打擊,而因反對王安石而被貶官的蘇軾也由此得以驟遷。

蘇軾的這次陞遷讓人眼花繚亂:先是擔任登州知府,四個月後又以禮部郎中召還京師,遷起居舍人,次年,遷中書舍人,尋除翰林學士知制誥,即掌管皇帝詔命。

蘇軾在短短八個月內被擢升三次,由七品到六品,再跳過五品到達四品,最後到達翰林學士知制誥(三品),這個官職永遠是由名氣最高的學者擔任,往往是擔任宰相的前奏。在宋代,最高品銜一品幾乎從未頒授過,宰相是二品,此時的蘇軾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有一步之遙。

可是,蘇軾卻並未能像當權者希望的那樣「順應潮流,響應時變」。

司馬光上台之後,對王安石變法的措施主張無論好壞一律廢除,而蘇軾在貶謫經歷中,看到了新法某些措施給百姓帶來的好處,因此主張有選擇地「較量利害,參用所長」。王安石因其個性執拗而被稱為「拗相公」,而司馬光的執拗一點也不亞於王安石。蘇軾與司馬光私交甚好,但是在與之爭辯「免役法」的興廢時,雙方意見不一,氣得蘇軾回家痛罵「司馬牛!司馬牛!」乃至於司馬光「忿然」要驅逐蘇軾。以反對變法而被貶謫的蘇軾,在新法失敗之後,又遭到了自己同黨的嫉恨。

蘇軾並不明白,在很多人眼裡,政治就是一筆筆股票投機交易。與股票唯一的一點不同是,股票投機是低價時買進,高價時拋出,而政治投機則是低價時拋棄,高價時趨附,不折不扣的追漲殺跌。政壇上永遠不缺少這種見風使舵趨炎附勢者,新黨專權的時候,他們大唱讚歌,舊黨執政的時候,他們又馬上改頭換面。為了博得新主子的喜愛和信任,獻媚和告密就是他們最重要的晉身之階。因此,當蘇軾與司馬光的矛盾公開化之後,一群「希合光意,以求進用」的投機分子看到了機會,紛紛上疏對蘇軾進行誣陷和攻擊。蘇軾難以在京師立足,無奈之下,多次上疏「補外」。

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蘇軾奉命以龍圖閣學士擔任杭州知府,這是蘇軾第二次到杭州任職。對他來說,如同十八年前離開京師到杭州任通判一樣,能離開京師那個是非之地是他最大的願望。

但是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蘇軾擔任的是杭州的最高行政長官,手中權力更大,因此他有更好的條件為百姓做些實事了。蘇軾到任不久,適逢大旱,饑荒瘟疫並作。蘇軾上表朝廷要求減免賦稅,又施捨災民,建造病坊,配置良藥,為百姓治病。饑荒過後,蘇軾勘查西湖,發現湖中蔓草橫生,於是設計開河浚湖,興修水利。四個月後,工程竣工,但是如何處理堆積如山的蔓草和淤泥?蘇軾計上心來,用這些廢物建造了一座長堤,從此遊人們可漫步長堤,往來南北,堤上遍種花木,這就是有名的「蘇堤」。

政治鬥爭中失勢的蘇軾在百姓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對自己在政治上的「弱智」,蘇軾是十分明白的。據說,有一次蘇軾退朝回家,摸著大肚子對侍女們說:「你們看我肚子裡是什麼?」有人說都是文章,有人說都是見識,蘇軾都不以為然,只有朝雲笑道:「學士滿肚子都是不合時宜。」蘇軾捧腹大笑,為之絕倒。

在這個天真可愛的詩人眼裡,真正的時宜只是自己的良心、百姓的冷暖,而不是潮起潮落的權力變更,更不是隨著權力變更而改變的自己的操守。於是,蘇軾在紛紛擾擾的權力集團之外,獨立為一棵樹,一棵不隨著風向搖擺的樹。但是,獨立的代價,必定是排擠和陷害。在「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政壇,他這種堅守無異於自尋死路。

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一直在暗中支持蘇軾的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哲宗親政,起用章惇為相。章惇在歷史上以兩點聞名,第一:他是蘇軾年輕時的好友;第二:他是宋代最奸詐卑鄙的小人之一。因此,他注定成為蘇軾後半生的仇敵,並以這種方式把自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日啖荔枝三百顆 不辭長作嶺南人

宋哲宗紹聖元年(1094年),蘇軾已經五十九歲了。剛剛上台的新黨把蘇軾過去的詩文翻出來尋章摘句,「烏台詩案」的故伎重演,誣陷蘇軾「語涉譏訕」、「譏斥先朝」,先撤去學士職,貶為英州(今廣東英德)知府。蘇軾還在上任途中,詔書又多次改變,最後被貶為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

惠州地處嶺南,在宋代還屬於蠻夷之地,未開化之邦。蘇軾自認為生還無望,便把家小安頓在陽羨(今江蘇宜興),獨自攜幼子南下。臨行時,家中姬妾紛紛散去,唯有朝雲苦苦相隨。

朝雲是杭州人,原先是蘇軾的妻子買來當侍女的,後來被蘇軾收為侍妾。在京師的時候,蘇軾的第二任妻子王閏之便去世了。於是,朝雲就成了蘇軾的妻子。眾所周知,朝雲是蘇軾最喜愛的知己,面對這個大自己二十六歲,卻天真得像個孩子的男人,朝雲反倒更像一位大姐姐,甚至像一位母親,用自己女性溫柔的光輝,護佑著蘇軾多災多難的人生。

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詞林紀事》卷五引《林下詞談》說:蘇軾被貶到惠州,一天和朝雲閒坐,那時剛到秋季,天地蕭瑟,蘇軾要朝雲拿出大酒杯,唱這首《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朝雲正想唱,卻淚滿衣襟,蘇軾詢問原因,朝雲說:「我感到難受的,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這一句。」蘇軾笑著說:「我正悲秋呢,誰知道你又在傷春了!」於是也就算了。關於「天涯何處無芳草」,似乎可能有多種解釋:天涯處處都有芳草,所以大丈夫四海皆可為家;春日已逝,春花凋零,芳草萋萋遍佈天涯;芳草即美人,天涯處處皆有。

天涯似乎是男人永遠的夢,不管是自願的逃離,還是被迫的放逐,那條地平線都在男人眼中具有無比的誘惑力。於是,同樣是流浪,男人是因為誘惑而流浪,女人是因為愛而流浪,準確地說,是跟著自己愛的男人而流浪。於是,我們在歷史的幕前,看到的是男人的無盡漂流,卻經常忽視了在歲月的幕後,女人在暗自神傷。

有時候我也在想:朝雲為什麼哭?也許,是感傷春天已逝,年華不再?或者,感傷漂淪憔悴,不知路在何方?要不,就是為自己心愛的男人而憤懣,抱不平?《林下詞談》沒有給我再多的提示信息,只是給我一種感覺:男人眼中的瀟灑,在女人的眼中,卻是悲涼甚至危險的。

儘管悲涼,儘管危險,朝雲卻還是無怨無悔地跟著蘇東坡遠謫天涯,如影隨形。蘇東坡總是稱朝雲為「天女維摩」(表示純潔不染之意)。她就像是佛經中散花的天女,為命途多舛的蘇軾撒下漫天的飛花,讓這個可愛男人灰色的生命多少有些顏色,有些溫度。

可是,命運似乎注定了要蘇軾承受這如許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吧,到惠州不到半年,他人生最後的一抹女性的光輝就黯然消退了。朝雲因為水土不服,在惠州去世。臨終的時候,她念著《金剛經》上的偈語: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按照朝雲的遺願,蘇軾將亡妻葬於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棲禪寺大聖塔下的松林中,並在墓邊建亭,命名為「六如亭」。蘇軾為亭子撰寫楹聯:

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朝雲去世以後,蘇軾一直鰥居,未再婚娶,並終身不復聽《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詞。

朝雲的離去,使蘇軾陷入更悲涼的孤獨,但也許,他也應該為朝雲感到慶幸吧?林語堂先生說:

他把她比做天女維摩的敬拜佛祖。她拋卻長袖的舞衫,而今專心唸經禮佛,不離丹灶。一旦仙丹煉就,她將向他告辭,進入仙山。那時她不會再如巫山神女那樣為塵緣所羈絆了。

朝雲埋葬三天之後,夜裡,狂風暴雨大作。次日清晨,農人看見墓旁有巨人足跡,他們相信,朝雲是被佛接往西天樂土去了。她離開了這個混亂污濁的世間,在天上,用悲憫的目光繼續注視著這個她深愛的男人,用自己女性的光輝,一如既往地護佑著他。

海明威說,男人可以被消滅,卻不會被打敗。如果說謫居黃州是蘇軾的第一次人生頓悟的話,這次貶謫惠州便是他達到天地精神境界的第二次人生頓悟了。(朱靖華《蘇軾論》)蘇軾在惠州時,曾在嘉佑寺暫居,一次在亭子中歇息,苦思良久,突然想到:

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由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人若悟此,當恁麼時也不妨歇歇。

智慧的聖光照耀著這個遠竄天涯的書生,這聖光與他自身的才華融合,形成一道在中國文人身上極少見的光芒,這光芒中閃爍的是達觀、開朗、幽默和調侃。蘇軾寫信給朋友說,就假設我就是惠州的一個書生,多次考科舉,但是一直沒考中,又有什麼不可呢?

天地通透了,如詩人的心,了無塵滓。南國以其固有的熱情和友善接納了這個困窮中的詩人。蘇軾驚奇於「嶺南萬戶皆春色」,更感動於當地人的熱情好客,他說,到不了多久,連雞犬都認識自己了。朝廷的名利之爭,仕途的坎坷之苦,甚至人生的喪偶之痛,都被這智慧的豁達和樂觀消解了。東坡似乎忘記了自己過去的煊赫一時,忘記了曾經擁有過的高官厚祿。拋卻名韁利鎖,回歸自然的蘇軾,欣然吟道: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此時的詩人,已超越政壇的排擠和迫害之上,到達了與天地比壽、與日月齊光的更高境界。此時,即使遭遇更大的迫害,也不過是為蘇軾偉大的人生再加上一個註腳而已,哪怕是把他貶到天涯海角。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對一個遠謫蠻荒、歷盡艱辛的人來說,苦中作樂是他唯一的選擇。但是,這種可憐的「樂」往往也會成為小人們的在背芒刺,欲除之而後快。蘇軾在惠州時,一天在病中寫了一首小詩:

縱 筆

白髮蕭散滿霜風,小閣籐床寄病容。

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這首詩傳到京城,章惇看到之後,冷笑著說:「蘇子尚爾快活邪?」於是將蘇軾貶謫到了當時的版圖和小人們的想像力能夠達到的最遠的地方:儋州。

儋州位於現在海南西北角,比起惠州,這裡更是蠻荒之地,「非人所居」。據說,章惇把蘇軾流放到這裡竟然是一個殘忍的兒戲,陸游《老學庵筆記》說:「蘇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劉莘老新州,皆戲其字偏旁也。」拿大臣們的名字的偏旁作為貶官的依據,這無論如何也是一種創舉。其欲置蘇軾於死地之心昭然若揭。

蘇軾也認為自己此行必死,起程之時,「子孫痛哭於江邊,已為死別。」(《至昌化軍謝表》)在蘇軾離開雷州時,雷州太守久仰蘇軾大名,送來酒食,為蘇軾餞別,次年,太守即遭彈劾丟官。到儋州之後,縣令張中仰慕蘇軾,讓他住在官舍,結果也遭彈劾被撤職。蘇軾也被從官捨中逐出,被迫棲身於城南污池畔的桄榔林下。在當地學子和百姓的幫助下,蘇軾蓋了幾間茅屋,命名為「桄榔庵」。這一年,蘇軾已是六十三歲的老人了。

不知道將蘇軾貶到儋州之後,章惇、呂惠卿之流是怎樣彈冠相慶,自以為得計的。我們現在只知道,經過了世事接二連三折磨的詩人,已經超越了這滾滾紅塵,在天地境界裡自由翱翔了。

蘇軾在《在儋耳書》中這樣寫道:

我剛到海南的時候,環視天水之際,淒然神傷,對自己說:「我什麼時候才能走出這個島呢?」但是又想到,天地就是在水中的,九州就是在大海中的,中國也在這個海中,那麼,所有的陸地不都是島嗎?

此時詩人已經如莊子筆下的大鵬,扶搖直上九萬里,在無垠的空間和時間裡俯視芸芸眾生,豁然開朗,神與天通。個人的得失,人世的憂慮,怎能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蘇軾講了一個故事:

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蟻附於芥,茫然不知所濟。

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桄榔庵落成之後,蘇軾寫了一篇《桄榔庵銘》,大意說:天下九州就像一個居室,只要形神俱往,哪裡都是我的居處。我蘇東坡堅強地安居在這大屋的四個角落裡,以不變應萬變,觀照著我心靈的自由。

《本事詞》裡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王定國被貶遇赦,從嶺南回來。蘇軾去拜訪,賓主宴飲。王定國的家妓柔奴侍宴。蘇軾問柔奴:「嶺南的生活想必十分艱苦吧?」柔奴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大為讚賞,為賦《定風波》云: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好一個「微笑」!好一個「此心安處是吾鄉」!這瀟灑而狂傲的微笑將皇帝的昏庸、宵小們的讒言、仕途的曲折、人世的苦痛一股腦兒拋到腦後,心靈和生命的力量茁壯生發,人格之翼排雲而上,如秋日之鶴,詩情直上碧霄。

蘇軾在年輕時曾寫道: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和子由澠池懷舊》

蘇軾終於捨棄了塵世的桎梏,獲得了心靈精神的完全自由。在海南,他與當地黎族人交上了朋友,他描寫自己尋訪黎族朋友時的情形:「東行策杖尋黎老,打狗驚雞似病瘋。」(《訪黎子雲》)六十多歲的老人,跟孩子們也是親密無間:「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頭蕭散滿霜風。小兒娛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縱筆》)

蘇軾一次在路上碰見了一位老婆婆,問曰:「世事如何?」婆婆回答說:「世事只如春夢耳。」東坡又問:「何如?」婆婆回答說:「翰林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耳?」東坡大笑曰:「然。」於是把老婆婆稱為「春夢婆」。

苦難在這位偉大的詩人面前黯然失色,蘇軾沒有逆來順受,也不是隨遇而安,而是用超然的態度,將自己的精神提升到天地之上、雲霄之間,苦難只能使他更加豁達樂觀。即便被貶到天涯海角,詩人居然還能引以為自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元符三年(1100年),六十五歲的蘇軾獲赦北還,結束了七年的嶺南生涯。次年五月,蘇軾為自己的畫像題了一首詩:

心如死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用被貶的三個地名概括自己的「平生功業」,很難說這是示威還是自嘲,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蘇軾沒有被打倒,沒有被擊敗。從海南回來的蘇軾一路上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歡迎,很多地方的官員百姓聽說蘇軾回來了,自發到路邊等待,欲一睹詩人風采。到常州附近時,成千上萬人在運河邊爭先恐後地等待蘇軾。蘇軾開玩笑說:「這樣要把我看殺!」

就在這一年七月二十八日,飽受鞍馬勞頓之苦的蘇軾在常州與世長辭,吳越之民,無論士庶,相與哭於市,四方無論賢愚皆為之出涕。

請允許我用林語堂先生《蘇東坡傳》的最後一段話作為這章的結尾吧:

在讀《蘇東坡傳》時,我們一直在追隨觀察一個具有偉大思想、偉大心靈的偉人生活,這種思想與心靈,不過在這個人間世上偶然呈形,曇花一現而已。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