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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紅公子的前世今生晏幾道

在清代,他叫曹雪芹,也曾叫賈寶玉。而在宋代,他的名字叫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黃庭堅稱他有四癡:仕途坎坷卻不願意依傍貴人以求發達,此為一癡;文章寫得很好,能自成一體,但是卻不願意為考功名寫文章,此又是一癡;揮霍無度,卻讓家人忍饑挨餓,此又是一癡;受到人家的欺騙卻不記恨,只要相信別人,絕對不會懷疑別人會欺騙自己,此又是一癡。

公元1055年,北宋宰相晏殊去世。這一年,晏小山真正意義上的生命,才剛剛開始。

最後的貴族

晏幾道(約1030—約1112),字叔原,號小山,撫州臨川文港(今南昌)人,是晏殊的第七子。晏殊是北宋名相,據史載,當時的名臣范仲淹、孔道輔、韓琦、富弼、宋庠、宋祁、歐陽修、王安石等,均出自晏殊門下,仁宗時朝野居要津者多為其門生故吏。大樹底下好乘涼,雖然晏幾道二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世了,但是擺在這個前宰相公子面前的,仍然是一條寬闊坦蕩的大路。

可是,晏幾道的仕途卻不如人們預想的那樣順利。晏幾道一生坎坷,長期過著落魄公子的生活,沒有當過什麼大官,四十五歲的時候,還因反對王安石變法獲罪下獄,幾乎被誅。年過半百,才做了個穎昌府許田鎮監這樣的八品小官。這在父貴子榮的中國傳統社會中是少見的,黃庭堅在為晏幾道詞集作的《小山詞序》中給我們指明了個中原委。

黃庭堅說:晏小山固然是人中才子,但是他的癡也是超過了一般人的。黃庭堅列出了晏小山的「四癡」:

仕途坎坷卻不願意依傍貴人以求發達,此為一癡;文章寫得很好,能自成一體,但是卻不願意為考功名寫文章,此又是一癡;揮霍無度,卻讓家人忍饑挨餓,此又是一癡;受到人家的欺騙卻不記恨,只要相信別人,絕對不會懷疑別人會欺騙自己,此又是一癡。(黃庭堅《小山詞序》:「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黃庭堅的評論應該是比較中肯的,因為他是晏幾道的好友,就連蘇軾曾經想拜見晏幾道,也通過黃庭堅作介紹。誰知道,晏幾道卻讓蘇軾碰了釘子。晏幾道對蘇軾說:「現在朝廷政事堂的大官們一半是我家舊客,我也沒時間見他們。」(《硯北雜誌》)因此,晏幾道被人視為孤傲不群也是很自然的了。

在常人看來,晏幾道的確是有些呆氣的。他似乎不知道,這個世界需要用官職來壘起自己人生的高山;也不知道,這個世界離不開柴米油鹽;更不知道,這個世界充滿了爾虞我詐。他總是生活在自己那個無限單純的世界,他用孤高與驕傲在這個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建築了一道堅實而脆弱的牆,牆那邊有淒風苦雨,而牆這邊,卻是一切透明,透明得如同他自己。他的生命裡,沒有那些經世致用之學的地位:「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他的性格,又總是那樣孤高怪僻:「為人偏僻性乖張」;而他的身世,更容易讓人認為,他只不過是抱著父輩的輝煌不放,而腹內原來草莽的一個紈褲子弟罷了。可是,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卻說:「淮海(秦觀)、小山(晏幾道),古之傷心人也。」

有幾人能從笏滿床的當年轉回目光,追隨著飛入百姓家的燕子,凝視這現世的淒涼?轉過了目光,此時晏小山的心裡,富貴真的如雲煙一樣散去,不再回來。人世的滄海桑田在短短的人生中真切地發生,小山也許終於悟到,富貴不過是場過於奢華也過於短暫的夢。從小在相府生活讓他見慣了權力之爭的黑幕,不過這種見慣不是讓他習慣,而是讓他更深地看到了權力背後的虛弱和荒謬。他似乎更願意做一個簡單甚至單純的人,單純得讓別人以為他「癡」,連同他留下的那些辭章,那些只是為了他年輕時曾在一起的女孩子們寫的詞章。但是,「都雲作者癡」,可是「誰解其中味」呢?

不會經綸事務的晏小山是癡的,不願奔走於權貴之門的晏小山是狂的,不相信朋友會欺騙自己的晏小山又是有點傻的。因為在這個現實的世界裡,人們都太聰明,也太狡猾,於是,天真、真誠就與呆傻無異,獨立個性也就成為眾人眼中的異教徒。

可是,只有貴族才可能永遠是庸人眼中的異端,是這現世的不和諧者。看破富貴權位的晏小山,更願意把自己如水的文字送給那些如水一般的女孩兒,而不願為了名位奉獻給權貴。因此,在一代代興起又衰落的貴族面前,他昂然站立,因為,他才是真正的貴族——精神的貴族,也是最後的貴族。

那些花兒

晏幾道在《小山詞序》中說,年輕的時候,朋友沈廉叔和陳君龍家裡有四名歌妓,分別叫蓮、鴻、蘋、雲。他們經常聚在一起,吟詩作詞,「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而聽,為一笑樂而已。」這四位歌女,想必是給晏幾道和他的朋友們帶來了很多樂趣的。而當時光荏苒,再回首前塵,陳君龍已經殘廢在家,沈廉叔也去世了,三個朋友各自雲散,於是這曾經的樂趣就變成了幸福,只為反襯出世事的無奈與人生的哀傷。

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李後主曾經在闌珊的春意中醒來,面對著檻外的無限江山暗自神傷。同樣的春寒,同樣的關於過去美好的夢,晏小山在夢後醒來,連同一起醒來的,還有那夢中已經重複過無數次的幸福。

為什麼不能讓這夢一直做下去,只為躲開這風流雲散後無法阻擋的悲哀?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但是現在樓台高鎖簾幕低垂,哪裡還能尋到曾經熟悉的笑靨?

朋友或死或殘,四名歌女也從此流落人間。也許,她們又開始侍奉新的主人,也許,已經零落成泥碾作塵,但是在小山的心中,她們的芳香卻依然如故。在這落花繽紛的時節,詞人獨自佇立在這塵世間,燕子如去年春來時一樣無憂無慮地雙飛雙棲,那曾經的花兒,不知流落到何方。

大觀園的姊妹們已經四散,曾經的歡笑只能永遠留在詞人的夢中。

獨自站在這淒冷的風中,小山想起了第一次與小蘋見面時的情景。她的薄羅衫子上,繡著兩個重疊的「心」字,少女的心思,也因這鎖住的「心」而更加神秘不可洞察。但是,女孩靈動的手指卻洩露了她心事的天機,相思之情如泉水從弦上汩汩流出,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明月依舊是那時的明月,可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身世浮沉,那些在小山生命中曾經那樣美麗的花兒,現在又在哪裡呢?

她們都老了嗎?

她們在哪裡呀?

我們就這樣,

各自奔天涯。

——樸樹《那些花兒》

小山說,自己的詞章中記載的那些悲歡離合,「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而這電光石火般襲來的前塵往事,卻每每讓小山猝不及防,這位癡情的詞人敏感而脆弱的心,總是被回憶擊個正著。這打擊蔓延開來,痛徹心扉,這疼痛,永遠無法平復。

當落花遇見落花

鷓鴣天

彩袖慇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安史之亂」後,杜甫在江南遇見了故人——樂師李龜年,那個在帝國全盛時期,經常在達官貴人的筵席中展露的李龜年,於是,就有了這首流傳千古的名篇:

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曾經爛漫的春景已經成為不堪回首的記憶,被塵封在生命最隱秘的一角,但是,當代表那段記憶的那個人再次驀然出現在眼前時,心中的驚喜,或者酸楚、興奮,或者感傷,又有誰能夠說清說盡?老杜一句「落花時節」,將帝國的衰敗與人事的沉浮囊括殆盡,詩歌也就在此時戛然而止。詩貴含蓄,詞擅鋪排,老杜沒有具體言明這舊友相逢時複雜的情愫,而小山卻用詞將兩朵落花相遇時的心情告訴了我們。

繁花開放的日子,就是「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的日子。女子的笑靨浮在滿斟的酒杯上,秀色可餐,更可佐酒。面對這樣的佳人,這樣的夜宴,怎能不催人一飲而盡?酒場如戰場,但並無戰場的血腥,而只為那美人的盈盈一握,淺淺一笑。於是,在這個戰場上,「拼」的目的,只是那也已然透出醉意的紅顏。鳳簫聲動,彩袖翻飛,竟不覺月已西斜;歌喉婉轉,團扇遮面,迷濛之中,只感到臉上拂過的陣陣香風。

可是,這一切都已經成夢。自君別後,與君同夢,夢中,與你一樣,期盼著相逢之日,想再次見到你,如你想再次見到我;希望你不能離開我,正如我不能離開你。可是,注定的花落使相聚已成往事,多少次,「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卻總是在看見你樓頭紅袖的時候,又悚然回到蕭瑟的現實。只有嗟歎「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以為今生的相聚已成泡影,誰知道,在這個花落時節,造物卻又將飄零的你我聚在了一起,難道真的是美夢成真?

小山舉起了燭台。

這一照,照出的是驚喜,還是苦痛?是欣然,還是悲愴?小山沒有說,只是告訴我們,他害怕,害怕這相逢還是在夢中,與那些他曾經無數次做過的夢一樣,當他的手顫顫巍巍地伸向那只熟悉的小手的時候,又會悚然驚醒,眼前只有空空蕩蕩的天花板。

不是夢,是真的相逢。也許,正是以前做過的那些夢終於感動了蒼天,於是安排下這次意外的會面,安慰小山如落花一般的心情?

可是,當一朵落花與另一朵落花不期而遇的時候,那些早已塵封的前塵往事卻更如一把尖刀,毫不憐惜地插入雙方心靈最柔軟之處。

這是怎樣的相逢啊!當年同駐枝頭的喧鬧此時成為定格畫面的背景,可是這喧鬧襯出的是更深的寂寞與悲涼。今晚的月,似乎也和那晚一樣;今晚的風,似乎也與那晚相同。所以,今晚之後,注定就是和那晚之後一樣的離別。唯一不同的是,那晚之後,經過了多年的世事風雨,我們終於在今晚重逢;而今晚之後,接踵而來的離別,也許就是永訣。

從前的那些夢,總希望能夠變成現實,可今晚的現實,倒不如讓它就是一場夢。夢無法成為現實,心中有深深的悲哀,這樣的現實,卻讓小山感到心底升起的悲涼。

我們每個人,不過是造物的玩物,連弄臣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