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溫和地走進宋詞的涼夜 > 文章太守·詞家醉翁歐陽修 >

文章太守·詞家醉翁歐陽修

很多人都知道,唐宋散文八大家,唐朝佔了兩個(韓愈、柳宗元),宋代佔了六個。但是很少有人意識到,宋代的六個名家中,除了王安石之外,剩下的五個都是歐陽修團隊的成員以及他自己(三蘇和曾鞏都算是歐陽修的學生)!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歐陽修不僅是當時最好的文學家,更是一個善於發掘人才、獎進後學的文壇導師。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四十七歲的眉山人蘇洵帶著十九歲的長子蘇軾和十七歲的次子蘇轍來到了京城,為兩個兒子準備參加下一年的禮部考試。川人多狂放,蘇洵也不例外,可是他再狂,也沒有想到,自己和兒子們的這一次出門,將使他們三個成為繼曹操三父子之後更為著名的父子文學家,和「三曹」一樣,他們被稱為「三蘇」。因為此時,他並不知道,在命運的安排下,北宋當時最著名的文壇領袖歐陽修,已經等候他們多時了。

愛才如命的文壇盟主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又號六一居士。歐陽修童年生活艱難,四歲喪父。母親鄭氏含辛茹苦撫養兒子,家貧,買不起筆墨,於是母親用蘆荻劃地,教歐陽修學習寫字。這個故事至今傳為佳話。一次,歐陽修在別人家偶然看到一本唐代文豪韓愈的文集,為之傾倒,發誓一生要趕超韓愈。

宋仁宗天聖八年(1030年),二十三歲的歐陽修以甲科第一的成績得中進士,被任命為洛陽推官,與當時的著名文人尹洙、梅堯臣、蘇舜欽等人交遊,從此文章聞名天下。

之後,歐陽修歷任館閣校勘、右正言、龍圖閣學士等職。在他擔任館閣校勘時,范仲淹被貶,歐陽修極力為之申辯。當時的諫官高若訥認為應該貶黜范仲淹,急公好義的歐陽修竟不顧大臣禮節,給高若訥寫信痛罵他:「范仲淹為人剛正,通古博今,在位的大臣無人能與他相比。他無罪被驅逐,而你作為諫官不能分辨忠奸,還有臉見士大夫,出入於朝廷,你簡直不知道人間還有羞恥二字!」(《宋史·高若訥傳》:仲淹剛正,通古今,班行中無比。以非辜逐,君為諫官不能辨,猶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廷,是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耶!)惱羞成怒的高若訥向皇帝告狀,把歐陽修的信交給了皇帝,於是歐陽修也被貶為夷陵縣令。

後來,范仲淹擔任陝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念及歐陽修對自己的救護,於是想請歐陽修擔任自己的掌書記,歐陽修笑道:「以前我的行為,難道是為了一己私利嗎?我跟大人可以同退,但是不想跟大人同進。」慶歷三年(1043年),歐陽修又擔任諫官,仍然無所顧忌,直言敢諫,很多大臣視他為仇敵,皇帝卻對歐陽修十分讚歎。當時諫官是七品官職,皇帝特地下詔賜歐陽修五品官服以示褒獎,還對別人說:「像歐陽修這樣的人,到哪裡去找啊!」

歐陽修聲名之盛,連外族對之都十分景仰。歐陽修出使契丹時,契丹國主請他赴宴,並命令四個貴人陪同歐陽修,國主對歐陽修說:「這種待遇是不符合禮制的,因為您的名位很重,所以才這樣做。」在經過了官場的幾起幾落之後,嘉祐二年(1057年),歐陽修擔任了當年科舉的主考官,就在這時,來自眉山的三父子進入了他的視線,也進入了中國文學史的視線。

一到京城,蘇洵就精心挑選出自己的二十二篇文章獻給歐陽修,歐陽修大為激賞,將蘇洵的文章交給朋友傳看,一時間老蘇名噪京師,並在歐陽修的推薦下,參與了《太常因革禮》的編撰。不久,蘇洵的兩個兒子——蘇軾和蘇轍就走進了大宋禮部的考場。

宋代的科舉制度比起唐代來,已經完善了許多,考生的試卷都要密封,糊上名字。為了防止考官與考生串通作弊,考生交卷之後,還要由專人將試卷謄抄一遍才交給考官。因此,當歐陽修看到一篇名為《刑賞忠厚之至論》的文章歎賞不已時,很自然就想到,這篇優秀的文章很可能出自自己的學生曾鞏之手。歐陽修很想將此卷評為第一,但是又怕別人說自己袒護門生,因此評為了第二。試卷公佈之後,歐陽修才知道,這篇文章的作者並不是曾鞏,而是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蘇軾。

考試之後,一天歐陽修問蘇軾:「你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裡面有一段堯和下屬的對話,我以前沒有見過,是出自哪本書呢?」蘇軾大大咧咧地回答:「哪本書都沒有記載,是我想當然寫的。」歐陽修不以為忤,反而十分讚歎蘇軾的膽識與坦蕩。歐陽修對蘇軾的賞識毫不隱諱,他曾對人說:「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歐陽修甚至對兒子說:「三十年後,將無人提起老夫,只會讀蘇軾的文章。」歐陽修的眼光令人欽佩,而他愛才的赤誠和胸懷之坦蕩更是令人景仰。

在這次考試中,蘇軾的弟弟蘇轍、歐陽修的學生曾鞏也高中進士,於是,嘉祐二年(1057年)這一年,「唐宋散文八大家」中宋代的四位(蘇洵、蘇軾、蘇轍、曾鞏)在歐陽修的帶領下,正式邁入了中國文壇。

不過,歐陽修主持的這一次考試,卻在當時的文人中激起了軒然大波。

獨振新風

少年時看到的韓愈文章不僅激起了歐陽修對文學的濃厚興趣,更是奠定了他的文學觀念。北宋初年,文壇追求一種辭藻華美、對仗工整的詩體,楊億、劉筠、錢惟演曾經合編了一本《西昆酬唱集》,在當時影響很大,學生紛紛傚法,稱為西昆體。這種體裁少有現實內容,多為酬唱之作,堆砌典故辭藻。在歐陽修之前,就有人對西昆體提出了嚴厲批評,而歐陽修主持文壇之後,更是提倡言之有物的古文體,於是西昆體逐漸銷聲匿跡。

但是,一些學者對西昆體的批評矯枉過正,又走上了另一個極端。當時以太學生為主的青年士子摒棄了西昆體華而不實的文風,走上了險怪艱澀的道路。他們的文章以引經據典為時尚,以佶屈聱牙為高明,故弄玄虛,自我標榜。如果說西昆體的關鍵詞是無病呻吟、顧影自憐的話,太學體的主要特徵就是故作高深,藉以嚇人,頗有點類似於現在那些絞盡腦汁不說人話的學術論文。

歐陽修對西昆體的浮靡十分反感,對太學體的艱澀也很不以為然。因此,在他主持的嘉祐二年的那次科舉考試中,凡是寫太學體文章的士人全部被他判為不合格而落第。這些士子大多是太學推選上來的優等生,消息傳出,一片嘩然,下第的士子們守候在歐陽修上朝的路上圍攻歐陽修,連巡邏的兵丁都無法制止。有人甚至寫了一篇《祭歐陽修文》投至歐陽修家,詛咒他早死。這次事件雖然給歐陽修帶來了一場風波,但是自此以後,北宋的文風還是逐漸被扭轉了過來,「文格遂變而復古,公之力也。」(參見歐陽發等述《先公事跡》)

歐陽修對自己的文章也是精益求精,他曾說自己做文章多在「三上」,即「馬上」、「枕上」、「廁上」,足見其勤奮。即使到了晚年,他仍然修改文章不知疲倦,夫人問他:「難道現在還怕先生批評嗎?」歐陽修笑道:「不是怕先生批評,而是怕後生笑話啊!」

至和元年(1054年)八月,歐陽修奉詔入京,與宋祁同修《新唐書》。結束之後,歐陽修又自著《新五代史》,比起薛居正的《舊五代史》,《新五代史》篇幅只有它的一半,但是記載的史實卻是《舊五代史》的數倍,而且糾正了《舊五代史》的很多錯誤。(《先公事跡》:「書成,減舊史之半,而事跡添數倍,文省而事備,其所辨正前史之失甚多。」)至今,《新唐書》和《新五代史》都是二十四史中文學水平較高的兩部。其中,《新五代史·伶官傳序》是高中語文重點篇目,而歐陽修的名篇《醉翁亭記》也是初中教材的保留篇目。

在詩歌上,歐陽修也造詣頗高,他的《六一詩話》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詩話,著名的「詩窮而後工」觀點,就是他在這部書裡提出來的。至今《六一詩話》仍是研究詩歌的學者的必讀書。

歐陽修散文和詩歌的成就舉世公認,但是,在詞上,卻有人有一些不同的意見。

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

歐陽修留詞數十首,題材廣泛。但是元人吳師道說,歐陽修那些粗鄙猥褻的詞格調太低,不可能是歐陽修所作,「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為」。這種為尊者諱的說法其出發點也許是好的,但是很明顯的是,吳師道並不十分瞭解宋代的民俗,更不瞭解歐陽修的個性。

據《本事詞》記載,歐陽修在任河南推官時,跟一個歌妓感情深厚。有些下屬認為歐陽修「有才無行」,經常向他的上司西京留守錢惟演打小報告,但是錢十分惜才,從來不以為意。一天,錢惟演大宴賓客,歐陽修和那個歌妓遲遲不來。過了很久,兩人才到,在座位上還眉目傳情。錢惟演責問歌妓為何遲到,歌妓說:「天氣炎熱,我在涼堂睡著了,醒來發現金釵不見了,歐陽推官幫我尋找,所以才遲到。」錢惟演也不過分責怪,說:「你如果能讓歐陽推官寫一首詞,我便不追究你遲來之過,還可以補償你的金釵。」歐陽修即席填詞一首:

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在座無不稱善,錢惟演也令公庫補償了歌妓的金釵。

需要注意的是,與歐陽修繾綣纏綿的是官妓。宋代歌妓有三類:官妓、家妓和私妓。官妓又叫營妓,為官府豢養,主要供官員娛樂時遣用;家妓是士大夫家養的歌妓,除了唱詞佐飲之外,有的兼作主人的侍妾婢女;私妓以賣藝為生,兼賣身。宋代明確規定:官員不得與官妓發生關係,違者雙方均會受到重處。仁宗時觸犯此規定而被貶的官員屢有其人,例如一個叫蔣堂的官員就是因為與官妓有私而被貶河中府。祖無擇擔任杭州知府的時候,有人說他與官妓薛希濤私通,王安石負責審理此案,結果薛希濤被拷打致死,也沒有承認她與祖無擇的私情。直到南宋,這條禁令依然存在。南宋著名的理學家朱熹因為不喜歡天台郡守唐仲友,便誣陷他與官妓嚴蕊私通,嚴蕊被關押了一個多月,受盡了拷打,但是仍然不肯承認。

由此可見,歐陽修與官妓相戀,是冒著受罰的危險的,因此他的同僚說他「有才無行」也並不是誣陷。不過好在他有一個惜才愛才而且通情達理的上司錢惟演,歐陽修才沒有因此而受到懲戒。

宋詞的歷史應該感謝錢惟演,正因為他的寬容,才讓歐陽修給我們留下了如此豐富的佳作:

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宋代文化表現出一種人的解放的文化精神,這種『人的解放』,事實上也包括婦女的解放。宋代婦女解放的評價視角,一是男人世界之婦女觀發生改變,男人已肯定婦女也是『人』,與男人有同等的人的價值。」(沈家莊《宋詞的文化定位》)當宋詞不再像齊梁詩歌那樣將女性當玩物的時候,文學中的女性形象便綻放出了不同尋常的光彩。這首《南歌子·鳳髻金泥帶》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新嫁娘的嬌憨可愛的形象。少婦還未脫去少女的天真,與夫君纏綿閨房,時而要丈夫模仿漢代張敞為自己畫眉,時而依偎著丈夫。可是新婚宴爾的甜蜜早已使新嫁娘忘記了手裡的女紅,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故作認真地請教夫君鴛鴦兩字如何書寫。

漢代的京兆尹張敞愛為妻子畫眉,有大臣揭發他無大臣威儀。當皇帝責問的時候,張敞滿不在乎地回答:「閨房之樂,有甚似畫眉者。」弄得皇帝也無話可說。看來,歐陽修也是深諳此道,不然,這位新婚的少婦何以在至今的一千多年來都在撩動人們的情思呢?

歐陽修的詞雖然也是以描寫女性形象為主,但是已經漸漸洗脫了花間詞的脂粉氣,而走向清疏峻潔,讓人玩味。因此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裡評價說:「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幸福的時光即使再長,也會被分離的苦痛分割至於無形,也許,這就是詩歌中別離永遠是不變的主題的原因吧。江淹《別賦》裡首句便感歎:「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行子腸斷,百感淒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那個登樓遠望的人,何時才能看到視線盡頭的思念?

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離別的日子,竟是在這草長鶯飛的三月,滿懷蕩漾的春潮此時竟變成了難以名狀的苦水。青青的楊柳已不再賞心悅目,縱然折下千條萬縷,也拼不出一個「留」字。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有形的離別之路丈量著無形的相思之愁,終於將無形化為無窮,隨著春水,流到天涯海角。從此,只願思念能穿越層巒疊嶂,陪伴在一個人的身邊。

登樓遠望的女子,想把自己的心放在那條遙遠的地平線上,因為她想,這樣,就會離他近一點了吧?可是,無數次的登臨,無數次的遠望之後,女子終於明白了,地平線那邊,是山,山那邊,還會有更多的山,而他,就在更多的山的另一邊。目力的有限與思念的無限此時化作了一把剪刀,而女子的思緒與離別時的柳條互相纏繞著,剪不斷,理還亂,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更多的時候,這個看不到自己未來的女子,只能靜靜地守在那深深的庭院中,帶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默默地等待。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前文提到的被朱熹誣陷的嚴蕊,在歷經嚴刑拷打之後,始終不承認自己跟唐仲友有私情,案子未結,朱熹被調走,嚴蕊寫了一首《卜算子·不是愛風塵》表明自己的心志:

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繼任的岳霖憐憫其遭遇,釋放了她,後來,嚴蕊被判從良,被一個官員納為妾。

雖然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幾乎遭殺身之禍,但是嚴蕊的命運在官妓裡面已經算是很好的了,畢竟,她有了一個還算正常的未來,可是大多數歌妓,只能在無盡的幻想和期待中,逐漸老去。

深深的庭院,似深深的心思,已經很久沒有人經過了。春天的柳如煙,又如重重的幕幛,頑強地擋在女子和離去的人中間。那個騎著馬的男子什麼時候還會如初見時那般出現?他曾經許下的承諾是否會如他所說真的能夠實現?

沒有未來的女子害怕,害怕連過去也要失去。他離去的路已經湮沒在柳蔭中,不復得見,又是一個春天,難道他不知道,江水流春,一去不回?女子不敢再想,不敢再問,因為每一次苦苦的追索之下,得到的總是同一個答案。風乍起,落紅滿徑,殘花飛舞,似女子無助而注定飄零的未來。

有人說,這首詞是借女子口吻來抒發作者自己不得志的苦惱,是「香草美人」筆法,這種說法和吳師道為尊者諱的觀點是同等的荒謬。腐儒們總是一邊凌辱著女人,一邊又生怕跟女人扯上什麼關係,丟了自己的身份。倒是歐陽修的率性讓人感覺可愛:大膽地愛,大膽地用情,大膽地同情,用詞人的歌喉吟唱出女子內心的秘密。也許,這也是這首詞深得女性喜愛的原因吧。李清照就曾經說:「歐陽公作《蝶戀花》,有『庭院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闕。」的確,三字連用,在詩歌史上也有其例,如「夜夜夜深聞子規」,又如「日日日斜空醉歸」,以及「更更更漏月明中」(《詞林紀事》),但是,哪句能像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一樣,讓人玩味,讓人感歎呢?

詞家醉翁

慶歷五年(1045年),范仲淹等人主持的「慶歷新政」失敗,參與新政的官員均被貶謫。歐陽修作《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尖銳地指出:「今四人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疏上,遭到阻撓改革的大臣的忌恨。有人借口歐陽修的外甥女張氏犯法,趁機說歐陽修與張氏有私,並勒索張氏錢財,將歐陽修牽連下獄。中國人習慣揮動道德大棒來攻擊對手,水一經攪渾,便再難以澄清,這招從古至今被陰謀家們屢試不爽。所謂的歐陽修與外甥女有私情的案子後來經查明純屬誣蔑,但是歐陽修還是被貶為滁州知州,而就在這裡,他寫出了名動千古的《醉翁亭記》。如果說歐陽修被貶滁州是滁州之幸的話,不久,命運之神又把這種幸運贈給了繁華富庶的揚州,因為三年後,歐陽修就離開滁州,擔任揚州知州去了。

揚州城外有一座叫蜀岡的山丘,丘上有唐代鑒真和尚出家的大明寺,歐陽修在公務之餘,常去探訪。詞人心愛此地風景優美,於是就在大明寺附近修建了平山堂。《揚州府志》說:

平山堂在郡城西北五里大明寺側,宋慶歷八年,郡守歐陽修修建,負堂遙眺,江南諸山皆拱揖檻前,山與堂齊,故名。

陸游在《避暑錄話》中說,歐陽修每到暑時,便「凌晨攜客往游」,派人到邵伯湖摘千朵荷花,插在盆中,又讓眾賓圍坐,「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則飲酒。往往浸夜,載月而歸。」(後來看到電視裡時尚女生扯花瓣占卜:「他愛我,他不愛我……」敢情這遊戲歐陽修早就開始玩了)這種景象,極似歐陽修《醉翁亭記》裡描寫的歡樂場面:

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座而喧嘩者,眾賓歡也。

想必,在歡樂的賓客中間,「蒼顏白髮」的詩人也是跟在滁州時一樣,「頹然乎其間」吧?

中國古人往往在仕途失意之時,便縱情山水,慰藉心靈。雖然「人與自然衝突最大表現就是自然對人的沉默和不屑一顧」(劉士林《中國詩學精神》),然而,即使自然對渺小可笑的人類不屑一顧,當人類置身於偉大恆久的自然時,卻還是會從心底湧起對沉靜莊嚴的山水的景仰,從而也開始反思暗流湧動的人世的可笑、蝸角虛名的可憐,由此得到一種在塵世中罕能得到的昇華。

這種昇華往往只有經歷了風雨之後的人才能擁有。葉嘉瑩先生說:「歐陽修富於遣玩的意興,很有欣賞的興趣,……他遣玩的意興都是對一種傷感、悲哀的反撲,而這也是為什麼歐陽修同樣寫游賞宴集,聽歌看舞,卻一點也不膚淺,反會使人感到包含有一種人生之哲理的緣故。」(葉嘉瑩《北宋名家詞選講》)

此時,被貶的歐陽修是孤獨的,但是,「人生之中,有很多深刻的思想都是在孤獨的時候產生的,有的時候,寂寞和孤獨也能成全一個人,並不一定要毀損一個人,結果如何,全取決於一個人對之採取的態度。」(同上)

朝中措

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歐陽修在揚州任上不到一年就離開了,多年後,他的朋友劉敞(字原甫)將出鎮揚州,歐陽修便以這首《朝中措·平山堂》送行。

詞人記憶中的平山堂,想必還是那樣的清秀而美麗吧,美得如王維的詩: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堂前,有詞人種下的垂柳。東晉桓溫看到金城中自己親手栽植的柳樹現已合抱,不由得感慨:「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乃至泫然流涕。這種世事無常之感,隨著年齡的增長,只會越來越強。可是,歷盡遷謫之苦的詞人既沒有滿腹的牢騷,也沒有桓溫這樣的痛楚。春風幾度,白駒過隙,但是如果只是感世傷時,不但於事無補,更是辜負了這大好春光。何不「揮毫萬字,一飲千鍾」!

這樣的豪氣,從晚唐五代以來的中國詩壇已經久違了,因為只有具備樂觀自信、豪邁強健的生活態度,才能有如此的瀟灑和飄逸。遭遇貶謫之苦的詞人並不是沒有痛苦,他還不到四十歲的時候,鬚髮就全白了,皇帝看到都為之惻然。詞人的肉體也許是衰朽的,但是他的心靈卻是強大的、倔強的,因此也是偉大的。歐陽修讓人們明白,宋詞之旅即使走在遠竄遐荒的路上,都仍然能夠保持著那一份開朗和堅強,能夠保持著那率真而純淨的微笑。

歐陽修去世八年後,蘇軾也擔任了揚州太守,一次,他登臨平山堂,緬懷自己的恩師,作了一首《西江月·平山堂》:

西江月平山堂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此時的蘇軾,已經在無數次的困厄中,繼承下來了老師的淡然微笑,並用這豁達的微笑來面對以後還會遭遇到的挫折。而這微笑的心態,又由蘇軾傳之後世,於是,後代無數身處逆境的讀書人,都從這種心態當中,獲得了恩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