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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憂樂到心頭范仲淹

宋仁宗慶歷五年(1045年),是前涇州知府滕子京被貶到岳州擔任知府的第二年。這一年,他主持重修了洞庭湖邊的名樓岳陽樓,按照慣例,他也邀請了一位文人寫一篇文章來紀念此事。滕子京對這篇文章充滿了期待,因為他請的人,是自己的同舉進士,當時已經名滿天下的大文豪——范仲淹。兩個人都希望這篇文章能名垂千古。一千年後,歷史證明,他們做到了。

自幼孤貧的勤學書生

端拱二年(989年),范仲淹出生在徐州,他的父親范墉曾任職於吳越王幕府。范仲淹出生的第二年,父親就去世了。范仲淹的母親謝氏孤苦無依,只好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改嫁山東淄州一戶朱姓人家,范仲淹也改名叫朱說(yue)。

朱說從小讀書就十分刻苦,至今還流傳著他勤學的佳話。朱家是當時的富戶,但是為了勵志,朱說二十一歲就到附近的醴泉寺讀書,生活極其艱苦。每天他只煮一鍋粥,涼了之後劃成四塊,早晚各吃兩塊,拌上一點韭菜和鹽,就是一頓飯。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得知自己並不是朱家後人,便下決心脫離朱家獨立生活,於是獨自前往南京(當時的南京即今河南商丘)讀書。

在南京期間,朱說仍然晝夜苦讀,由於經濟拮据,仍不得不靠喝粥度日,甚至有時候粥都不能保證。他的一位同學知道之後,告訴了自己的父親,於是給朱說送來了許多飯菜,可是直到飯菜放壞,他還是一點都不碰。問及原因,他說:「我很感激你的厚意,但是如果現在就習慣了豐盛的食物,以後就喝不下粥了。」他晚上讀書疲乏了,就用涼水澆臉,然後繼續苦讀。

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宋真宗率領百官到亳州朝拜太清宮,路過南京,全城萬人空巷,爭睹天子容顏,只有朱說閉門讀書。別人來叫他,他隨口說了句:「將來再見也不晚。」就在第二年,他果真中了進士。

得中科舉的朱說終於實現了自己脫離朱家獨立生活的心願。他被任命為廣德軍司理參軍,這是一個從九品的小官。上任之後,他就把母親接來,贍養侍奉。兩年後,他調任集慶軍節度推官,這時候,他恢復了范姓,改名仲淹,字希文。

剛直不阿的「三光大臣」

范仲淹入仕之後,最初十多年一直擔任地方小官員。據史載,每到一處,他總是關心百姓疾苦,興利除弊。加之他學識淵博,因此聲望很高。當時的應天府知府晏殊聽說他的才名,專門請他來創辦學校。范仲淹擔任學官盡心竭力,把自己的俸祿都用來奉養四方士人,學者們「多從質問,為執經講解,亡所倦」(《宋史·卷三一四》),但是范仲淹的興趣顯然不僅僅在教育上。

據《宋史》本傳記載,范仲淹擔任學官的時候,就向皇帝上了一封萬言書,提出了擇郡守、舉縣令、斥遊惰、去冗僭、慎選舉、撫將帥等施政措施,條條擊中北宋王朝的積弊,轟動一時。經過晚唐五代對文人的濫殺之後,很多文人不願涉足政治,以悠遊卒歲為時尚,但是范仲淹卻常常縱論天下事,「奮不顧身」。《宋史》說:「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

范仲淹的風骨,從他對待劉太后垂簾事件中可見一二。

宋仁宗登基時年僅十三歲,在晏殊的建議下,由章獻劉太后垂簾聽政。天聖七年(1029年)冬至這天,太后要接受皇帝率領百官的朝賀,范仲淹上書極諫,認為皇帝侍奉太后屬於家事,應該用家人禮,不應該讓百官同時跟隨朝賀太后;還上書請太后歸政。漢代的杜根也做過同樣的事,他曾經上書勸當時的鄧太后歸政皇帝,結果鄧太后大怒,叫人把杜根抓起來裝在布袋裡摔死。幸好行刑的人仰慕杜根的人品,沒有用力,杜根被摔昏死過去,又被扔到城外。鄧太后不放心,派人檢查,杜根裝死,眼睛里長出了蛆蟲,才讓鄧太后相信他已死,杜根以此僥倖逃生。也多虧宋代對大臣言事的優容,范仲淹上書觸怒了太后,也僅僅是被貶河中府。

章獻劉太后去世之後,朝廷一幫大臣又趁機跳出來指責太后生前的不是,而仁宗因為謠傳生母李妃可能是為劉太后所害,也對劉太后十分不滿。這時曾被劉太后迫害的范仲淹卻站出來說:太后受先帝遺詔,護持陛下十多年,應該掩其小過,以保全太后的聖德。(太后受遺先帝,調護陛下者十餘年,宜掩其小故,以全後德。《宋史·卷三一四》)可見其君子之風。

不過劉太后對權力也太過於貪戀,她去世前還留下遺詔,要楊太妃擔任皇太后,繼續她的事業垂簾聽政。這時候范仲淹又激烈反對:「今天一位太后去世了,又立一個太后,天下人將會懷疑陛下沒有一天能離開母后的幫助了。」剛剛得到實權的仁宗當然不會再生活在太后的羽翼下,加之范仲淹的進諫,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明道二年(1033年),京東和江淮一代發生旱災和蝗災,范仲淹請求朝廷派使者賑災,可是仁宗不予理會。范仲淹對仁宗說:「如果宮中半天不吃飯會怎樣?」皇帝無言以對,只好派他去安撫災民。

而范仲淹的直諫也惹得皇帝十分不快,不久,便借口郭皇后被廢事件,把范仲淹貶到睦州去擔任知府了。范仲淹每到一地,都興利除弊,政績卓然,幾年之後又被召回朝廷。已經經過兩次貶謫的范仲淹似乎並沒有汲取教訓,而是直言不改,這次,他針對的目標是當時權傾一時的宰相呂夷簡。

呂夷簡是北宋重臣,史載「夷簡當國柄最久,雖數為言者詆,帝眷倚不衰」。但是呂夷簡任人唯親,把自己的親信、黨羽都安插在要職上。而剛回京師不久的范仲淹對此十分憤怒,他將京官陞遷情況繪製成了一幅《百官圖》,一一指出一些官員被破格提升,其實只是因為宰相在假公濟私,呂夷簡十分惱怒。

北宋官制冗雜,軍事頹敗,經常受到少數民族政權的威脅。范仲淹上書說:「洛陽地勢險固,而汴京四方受敵,太平的時候應該定都汴京,而天下有事的時候應該建都洛陽,現在就應該在洛陽營建宮室。」皇帝問呂夷簡的看法,呂夷簡說:「這不過是范仲淹的迂腐之論罷了。」范仲淹與呂夷簡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後者指控范仲淹結黨營私,於是范仲淹又被貶謫到了饒州。

范仲淹雖然三次被貶,但是聲望卻與日俱增。第一次被貶時,親朋們為他送行,說:「此行極光(非常光榮)。」第三次被貶還有人稱讚他說:「此行尤光。」范仲淹大笑說:「仲淹前後已是三光了。」

載喜載悲的羈旅之思

雖然面對貶謫,范仲淹表現出的似乎是智者的樂觀和通達,但是,當送行的親友都各自散去,詞人獨自踏上這漫漫的羈旅之途的時候,心中浮起的,恐怕還是深深的孤獨與悲涼吧?

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男人的眼淚,只能是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悄悄流出。

秋天的天空總是那麼高遠,但高遠得讓人感到更加的空寂和淒清。黃葉凋落,漫天紛飛,似乎是詞人隨風飄零的命運。地平線那端,是詞人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詞人未知的命運。這蕭瑟的秋季,最容易激起遷客騷人的無限愁思。去國懷鄉,憂饞畏譏,滿目蕭然,怎能不讓人感極而悲呢?夕陽西下幾時回?詞人更在問自己:又一次離開京城之後,自己還有回來的那一天嗎?

戰士的淚,映著寶劍的寒光,滴落在酒裡。這樣的夜,詞人心裡浮起的,還是家鄉依依的垂柳,飄飛的雨雪吧。不眠的詞人盼望在這孤寂的夜裡能夠做到關於家鄉的夢,可是,真正做了這夢,醒來時,難道不會後悔一晌貪歡嗎?羈旅宦愁是士人不變的主題,對正直敢言的范仲淹來說更是如此。在這黃葉飄飛的秋季,詞人再次離開,懷著對故土無盡的眷戀,但是,卻沒有絲毫的悔意,更沒有奴顏媚骨的哀求。

多年以後范仲淹寫出了那句傳誦千古的名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是,這裡的淚,並不是詞人哀歎自己仕途坎坷的淚,而是映射出對鄉梓無限眷戀的淚,這淚折射出的光輝,給後來無數遭受挫折者,照亮了離開家鄉的路。

兩百多年後,元代的王實甫在《西廂記》裡化用了范仲淹這首詞的前兩句。在張生上京趕考時,崔鶯鶯長亭送別,滿懷淒愴地唱道: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別離的愁思,穿越了時空,被不同的人吟唱,被不同的人品味。而每當我們再次仰望這秋天湛藍高遠的天空時,也會想起一千年前那位倔強而剛強的男人,也會看到發黃的書頁上,那滴沒人看見的淚。

無可奈何的邊關愁緒

我曾在拙著《在唐詩裡孤獨漫步》中談道:

每個朝代都有邊境,但卻不是每個朝代都有邊塞。邊境是一個地理意義的概念,它意味著山川、界河、烽火台;邊塞是一個審美意義的概念,它意味著大漠孤煙、夜雪弓刀、金戈鐵馬。或者說,邊境是現實化的邊塞,而邊塞是詩化的邊境。而要將邊境詩化為邊塞,不僅要有雄厚國力支持下的國民豪邁的自信,也要有能在沙場和詩壇兩個戰場都能縱橫馳騁、游刃有餘的詩人。

因此,漢代有邊塞,唐代有邊塞,而到了宋代,連稱邊境都勉為其難,最多只能稱邊關了。而邊關,只能意味著固守防線,用消極的防禦來維持暫時的平安罷了。

景祐五年(1038年)十月,黨項族首領李元昊稱帝,建立大夏國,史稱西夏。此後,宋夏每年交戰,宋軍每戰必敗。康定元年(1040年),范仲淹被任命為陝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並請知延州(今陝西延安)。

宋代對軍事的忽視在與外族作戰中被充分暴露出來。范仲淹到任之後驚奇地發現,宋軍很多騎兵竟然不會披甲上馬,射手們射出的箭竟然就落在一二十步開外。「武備廢而不修;廟堂無謀臣,邊鄙無勇將,將愚不識干戈,兵驕不知戰陣,器械朽腐,城郭隳頹」。王倫反叛的時候,一些州縣官棄城而逃,朝廷要全部誅殺這些人,范仲淹就指出:「朝廷平時諱言武備,敵人來了卻要官員為國家而死,這樣做是正確的嗎?」在他據理力爭之下,這些守令得以保住性命。

面對西夏的崛起和宋朝軍事的衰朽,范仲淹認為應該固守邊關,堅壁清野,使敵軍無隙可乘,於是他修固邊城、精練士卒、招撫部屬。但是好大喜功的大臣們卻還高叫出擊。慶歷元年(1041年),宋軍進攻西夏軍隊,好水川和定川寨的兩戰,損失兵將一萬餘人。節節失利之下,宋仁宗被迫放棄了主動出擊的戰略,而採用范仲淹固守邊隘的主張。

范仲淹將延州建設成西北邊境堅不可摧的堡壘,西夏人把他稱為「小范老子」,以區別於以前頻頻喪師失地的范雍,還說「小范老子胸中自有百萬雄兵」。

范仲淹是北宋少有的瞭解軍事的大臣,皇帝對他十分倚重。當時大將葛懷敏在定川戰敗,敵人大舉入侵,關中震恐,百姓紛紛逃亡山中。范仲淹率領六千士兵從邠州、涇州馳援。定川之敗的消息傳到朝廷時,仁宗指著地圖對左右說:「如果范仲淹能夠出兵救援,我就無憂了。」後來範仲淹出兵的消息傳到朝廷,仁宗大喜說:「我就知道范仲淹是可用之才啊!」

但是,這樣的堅守卻是無可奈何之下的權宜之計,也就在這裡,范仲淹寫下了著名的《漁家傲·秋思》。

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宋朝的邊關,已不再有「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的戰功,也不再有「欲飲琵琶馬上催」的豪邁。衡陽的大雁去了又來,來了又去,而駐守邊關的將士卻不知何時能夠回到故鄉。暮色漸起,戍角悲鳴,層巒疊嶂之下,孤城緊鎖,天地一片愴然。但是,即使是這樣的悲涼,這樣的無奈,這位堅強的男人的凜凜生氣卻沒有被湮沒。即使是悲,也不願是悲哀,而寧願是悲壯;即使是被迫退守孤城,心裡也總掛念著建功立業。明代沈際飛說,「燕然未勒」句,悲憤郁勃,那些窮塞主哪裡能有這樣的詞句!(參見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

的確,真正偉大的作品,需要有偉大心靈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心靈,不是醉生夢死、蠅營狗苟之輩能擁有的。當文人們還沉醉在花間的旖旎、婉約的柔情之中的時候,范仲淹用一首詞撕裂了漫天的花雨,露出了青黑色的天幕,宋詞的那一個輝煌的時代,即將到來。

四面湖山歸眼底 萬家憂樂到心頭

事實上范仲淹一生中從未到過岳陽樓。滕子京請他寫文章的時候,范仲淹剛因為「慶歷新政」失敗,而被貶到鄧州(今河南鄧州市)。

慶歷三年(1043年)四月,宋夏局勢有所緩和,范仲淹被調回東京,升任參知政事(副宰相)。此時,北宋官僚機構越來越冗余,行政效率越來越低,內憂外患接連不斷。在嚴重的危機面前,宋仁宗委派范仲淹等人實行改革。范仲淹很快呈上了著名的《答手詔條陳十事》,提出了包括嚴明官吏升降制度、限制高官推薦人做官、嚴密貢舉制度、修整武備等十條改革建議。宋仁宗接受了范仲淹的建議,於是,北宋轟動一時的「慶歷新政」就這樣拉開了帷幕。

范仲淹罷免了一大批尸位素餐的官員,一次,樞密副使富弼有些擔心地說:「您這樣勾掉了官員的名字罷免他們,恐怕他們一家人都會痛哭啊!」范仲淹說:「一家哭總比一路哭好!」(路是宋代的行政單位之一)

「慶歷新政」和很多改革一樣,觸動了權貴的既得利益,於是,也和很多改革一樣,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它的失敗。僅僅一年,在巨大的壓力下,宋仁宗宣佈廢除一切新政,並將范仲淹貶到了鄧州。就在這時,滕子京請求范仲淹為重新整修的岳陽樓作一篇記。

坐在鄧州的花州書院裡,范仲淹寫下了這篇名垂後世的《岳陽樓記》。此時,他眼前也許浮現出了屢次被貶途中的悲涼,遠謫遐荒時的痛楚,薄暮冥冥,虎嘯猿啼,滿目蕭然,感極而悲。這樣的心情,沒有切身體會的人,是斷然不能寫出的。也許詞人又想起了自己多次被重新起用時的志得意滿:把酒臨風,寵辱偕忘,其喜洋洋者也。面對想像中浩蕩的湖水,范仲淹終於明白了,人生總要歷盡磨難,嘗盡痛苦,但是,在更高的維度面前,這些都不重要,真正的男人,應該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這更高的維度,便是作為一個士大夫的擔當精神,作為一個士人,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於是,一個振聾發聵的聲音穿越千山萬水,從鄧州的這個小院裡,傳到了煙波浩渺的洞庭湖邊,響徹在這碧水藍天之際: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也?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也。

在寫完《岳陽樓記》七年之後,皇祐四年,范仲淹去世,謚號文正。范仲淹並不是一個純粹的詞人,他的詞留傳到現在僅有數首。但是,他用自己的人生為宋詞之旅插上了一個顯明的路標,這個路標指向以前從未有人指過的方向。於是,詞人們開始尋回在晚唐五代時期丟失的風骨,尋回士大夫的精神。宋詞開始逐漸走出男歡女愛的苑囿,用唐詩的精神去關注天下蒼生,用杜甫白居易的眼光去凝視時代的悲涼。

范仲淹在祭拜東漢著名隱士嚴光時,曾寫過一篇《嚴先生祠堂記》,這篇文章的結句,也許正好可以為范仲淹自己做一個精彩的註腳: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