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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愛倫·坡和他的詩《愛倫·坡詩選》中譯本序

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被世人尊為偵探小說的鼻祖、科幻小說的先驅和恐怖小說大師,但他的文學生涯卻是始於詩歌並終於詩歌,而且他也首先把自己視為一名詩人。他一生共出版了4本詩集,它們是《帖木兒及其他詩》(1827)、《阿爾阿拉夫、帖木兒及小詩》(1829)、《詩集》(1831)和《烏鴉及其他詩》(1845)。

《帖木兒及其他詩》於1827年5月在波士頓匿名出版,扉頁上的作者署名為「一個波士頓人」。這本薄薄的詩集只有40頁,收詩10首,印數大約是50冊,售價為12美分半。值得一提的是,這冊在當時幾乎無人問津的小書如今已成了美國文庫中的瑰寶,雖「維基百科」稱「人們相信該書1827年首版有12冊留存於世」,但世人確知其所在的卻只有4冊,其中一冊在1919年的拍賣價就已達1.1萬美元。

愛倫·坡在《帖木兒及其他詩》的序言中說:「構成這本小書的大部分詩都寫於1821年至1822年間,當時作者還是個未滿14歲的少年……這名少年對世界尚一無所知。詩只能出自他的心底。」嚴格說來,這本詩集中的10首詩只是愛倫·坡的習作,但這些「出自心底」的習作翻開了愛倫·坡人生體驗的序章,在內容上已表現出詩人對生命意義的關切和探求,在形式上已顯露出了他那種具有夢幻般節奏的藝術特色。書名篇《帖木兒》欲揭示對世俗功名的追求到頭來終將是虛幻。《夢》和《模仿》痛惜美好的童年像夢境一樣消逝。《金星》和《湖》表現了少年詩人的孤獨和孤傲。而在《亡靈》一詩中,愛倫·坡似乎已開始在暗示死亡乃美之永恆或者是《夢》中所說的「永恆之光」。對這本只有40頁的小書,令譯者不解的是扉頁上的題記,因這則題記引用的是庫珀的兩行詩:「年輕人頭腦易發熱,心兒易激動,/總愛犯下錯誤等成年時改正。」(Young heads are giddy, and young hearts are warm, / And make mistakes for manhood to reform.)雖說這則題記可牽強附會地解釋為帖木兒為了王冠而犧牲了愛情,但總觀全書內容,更貼切的題記似乎應是愛倫·坡22年後寫出的兩行詩:「我們所見或似見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中之夢。」(《夢中之夢》)

《阿爾阿拉夫、帖木兒及小詩》於1829年在巴爾的摩出版,收詩12首,其中5首為《帖木兒及其他詩》中舊作的修訂稿,如《帖木兒》一詩由原來的400餘行縮寫為243行。書名篇《阿爾阿拉夫》可以說是一則寓言或一種象徵。愛倫·坡在這首長422行的詩中繼續著他對生存與死亡、現實與夢幻的思考。阿拉阿爾夫(Al Aaraaf)是阿拉伯神話中一個既非天堂亦非地獄的靈魂寓所,但在愛倫·坡的想像中,這個寓所成了16世紀丹麥天文學家第谷·布拉赫曾觀察到的一顆行星,成了上帝派來接獲釋靈魂的「天國大漠曠野裡的一塊綠洲」,那兒「沒有我們世界的浮沫沉渣,有的全都是美人,全都是鮮花」。此集中的《夢境》等短詩似乎也都在重複或深化前一本詩集的主題。在這些詩中,愛倫·坡繼續用他獨特的意象和象徵表現他獨特的人生體驗:精神之孤獨、對自我的逃避、對死亡的預見以及對理想之美的渴望。這種體驗當然超越了他的時代,故當時批評家多以為他的詩不過是詩人青春期的夢囈。但令人遺憾的是,在一百多年後的中國,還有學者撰文說這些詩有「不知所云的朦朧傾向」,並認為這種傾向是由於愛倫·坡「頹廢的心理」、「扭曲的靈魂」、「病態的大腦」和「消極反動的世界觀」所致。其實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解讀和欣賞愛倫·坡這些詩已不再困難,因為存在主義作家們早已把孤獨、死亡和逃避自我闡釋得淋漓盡致,波德萊爾們也早已把愛倫·坡的表現手法發展成了象徵主義。

《詩集》於1831年4月在紐約出版。愛倫·坡在序言中首次為詩下了個定義。他說:

依我之見,詩與科學論文的不同之處在於詩的直接目的是獲得快感,而不是求得真理;詩與小說的不同之處在於詩的目的是獲得含混的快感,而不是明確的快感。只有達到了這個目的才算是詩。小說賦予可感知的意象以明確的情緒,而詩所賦予的是不明確的情緒。要使意象給人的感覺不確定,音樂就成了必不可少的要素。因為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是一種不確定的概念。音樂與給人以快感的思想結合便是詩。沒有思想的音樂僅僅是音樂,沒有音樂的思想則是散文,因為它的情緒是明確的。

雖說愛倫·坡後來為詩下的定義更為精練,如「詩之所以是詩,僅僅是因為它可在啟迪心靈的同時對其施予強烈的刺激」,再如「詩是有韻律的美之創造」,但《詩集》序言中的這則定義與他自己的詩作最為相稱,因為在現代詩人中,少有人像他那樣寫詩時「既用眼睛又用耳朵」。這本集子裡的《致海倫》、《以色拉費》、《海中之城》、《睡美人》、《麗諾爾》和《不安的山谷》等新作都是音樂與思想結合的典範。《致海倫》只有3節,每節5行,形式精巧,音韻和諧,恰如其分地表現了那位「精疲力竭的流浪者」因發現了「理想之美」而感到的平靜。《睡美人》舒緩的節奏使愛倫·坡那種夢幻曲的音律和超自然的氣息更為水乳交融,使讀者似乎也覺得香消玉殞的伊蕾娜是在沉睡。在《不安的山谷》和《海中之城》中,詩人抽像的理念完全滲入了具體的意象,無論是在無名荒塚間搖曳落淚的百合花,還是蒼昊之下那汪憂鬱淒清的海水,都會把讀者引入詩人對死亡與毀滅的冥想和體驗。

《烏鴉及其他詩》出版於1845年11月,距《詩集》出版整整14年。愛倫·坡在該書序言中對此作了一番解釋。他說:

一些沒法控制的事使我一直不能在任何時候都全身心地投入詩歌創作,而如果幸運的話,這本應該成為我終生選擇的領域。對我而言,詩並非一個目的,而是一種激情。這種激情應該受到尊重,它不應該而且也不可能為了人們微不足道的報償或更微不足道的讚賞而被隨意喚起。

愛倫·坡在這14年間寫詩不多,卻從未停止過對其原有詩作的修改,所以收在他第四本詩集中的29首詩都是精心之作(另外該集還收入了詩劇《波利希安》5個選場)。書名篇《烏鴉》可謂愛倫·坡詩歌理論乃至文學理念最全面的體現,其主題是他認為最富詩意的「美女之夭亡和失美之哀傷」。為了效果的統一性,他只寫了108行;為了格律的獨創性,他配置了一種前人未嘗試過的詩節;為了情節的複雜性,他故意讓主人公一開始把烏鴉翅膀拍窗的聲音誤認為是敲門聲;為了藝術作品的暗示性,他設計了一個字詞不變,但寓意卻不斷變化的疊句——「永不復焉」。按照他在《創作哲學》末段中的說法,讀者讀到全詩最後兩節便會「開始把烏鴉視為一種象徵,不過要到最後一節的最後一行,讀者才能弄清這象徵的確切含義——烏鴉所象徵的是綿綿而無絕期的傷逝(emblematical of Mournful and Never-ending Remembrance)」。

有必要指出的是,由於某些中國學者的誤讀誤釋,不少中國讀者以為愛倫·坡這只烏鴉象徵死亡,認為烏鴉「在詩中其實就是捉摸不定的鬼魂」,是「突簌而至的無常」,是「魔鬼的化身」。愛倫·坡若聞此論,不知會作何感想?但願他能理解「詩無達詁」之含義。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愛倫·坡又喚起了他所尊重的那種「激情」,接二連三地寫出了《尤娜路姆》、《鐘聲》、《黃金國》和《安娜貝爾·李》等十餘首詩。《尤娜路姆》和《安娜貝爾·李》仍以美女夭亡為主題,但這次詩人哀悼的是他的亡妻弗吉尼亞。《黃金國》表現了詩人對「理想」終生追求、至死不渝的信念。《鐘聲》一詩似乎是他對自己一生的回顧:丁丁瑛瑛的銀鍾(雪橇之銀亞)歡快悅耳,可惜只有14行;錚錚鏦鏦的金鐘(喜鍾)其樂融融,不過也只有21行;當噹啷啷的銅鐘(警鐘)延續了34行,淒厲刺耳的鐘聲好像無處不在;幽幽咽咽的鐵鍾(喪鐘)長達43行,哀婉憂鬱的鐘聲似乎永不停息。愛倫·坡回顧自己的一生時當然也想到了芸芸眾生的命運,因為認真讀過《鐘聲》的讀者往往都會想到一個海明威式的問題:那幽幽咽咽的喪鐘為誰而鳴?

曹明倫

2013年春於四川大學

譯者附加說明:

1.本詩選所據原詩出自美國韋爾斯利學院奎恩教授(Patrick F. Quinn,1919—1999)編注的《愛倫·坡集:詩歌與小說》(Poe: Poetry and Tales, New York: 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c., 1984),酌情參考了其他版本。

2.除註釋中有說明之外,標於每首詩後的年份表示發表年份,而非寫作年份。

3.本書的腳注有4種:1)愛倫·坡自己的註釋未署名者用「——原注」標示(已有署名者保持原署名);2)奎恩教授的註釋用「——編者注」標示;3)譯者的註釋用「——譯者注」標示;4)在需要對「原注」或「編者注」加以說明的地方插入或增加「(【譯者按】……)」標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