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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的生命情調

大家可能對李商隱的詩的格局已經越來越清楚,比如下面這首《無題》裡邊的「來是空言去絕蹤」,我們已經太熟悉這個風格了,他總是有一個「來去」的形式,而且非常迴環。一開頭直接就切入,到底在講什麼?好像來也不對,去也不對,其實與「相見時難別亦難」是完全一樣的句法,在情感的兩難當中來,也沒有等到什麼,又走了,再度絕望,「來」跟「去」都是空的,就像「相見」與「不見」一樣。他的生命一直在這種兩難的曖昧狀態中。

「月斜樓上五更鐘」,好像李商隱很多美好的時刻都是在夜晚,比如「隔座送鉤春酒暖」那樣的場景,會在這樣的時刻發生。「夢為遠別啼難喚」,好漂亮的句子,好像夢已經慢慢遠去,好像告別只成為夢裡依稀的情境,即使你哭泣,也喚不回那個夢境,夢境越來越遠。這裡面交錯了非常複雜的內容,他有可能是真的人與人的遠別,也可能是連夢都已經非常遠,遠到醒來以後,即使默默流淚,夢都喚不回來了。「書被催成墨未濃」,這一句與上一句對仗非常嚴格,「啼難喚」,「墨未濃」,心裡面都覺得句子這麼清楚,都可以寫出來了,可是墨還沒有磨濃。

生命裡面常常有這種覺得自己的情這麼多,可是無法表白的感覺。我們不太在意讀得懂或讀不懂,比如「蠟照半籠金翡翠」,給人的感覺是華麗的,蠟燭的光跟金屬、珠寶的光之間的關係形成這種意象;又比如「麝薰微度繡芙蓉」,燒著麝香的熏爐蒙著繡了芙蓉花的被子,都在講一種華麗。晚唐的詩歌非常靡麗,這種靡麗裡面有一種大唐盛世延續下來的色彩感,與大唐盛世的處理方式又不一樣。晚唐詩歌已經把華麗錯綜複雜地變成好像連接不起來的破碎畫面。

李商隱一直在描述貴族生活或者宮廷生活,比如另一首《無題》裡面說到「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都是講宮廷裡面用的那種精緻的羅。「羅」是一種紗,非常薄,用來做帳子。女性會把這種上面繡滿了鳳的輕紗,縫成一個圓形,上面加一個圓頂,晚上掛起來,變成睡覺的時候用的紗帳。這都是在講非常女性化的華麗的視覺經驗。我想李商隱不完全只是在寫他自己的情感事件,常常會變成大唐盛世到了晚唐後的生命經驗所呈現出來的色彩感與視覺感。

《簪花仕女圖》跟《紈扇仕女圖》可以和李商隱的詩歌一起來看。周昉和李商隱生活的時代非常接近。他留下了兩件重要的作品,一件是《紈扇仕女圖》的局部。《紈扇仕女圖》是一個長卷,裡面描述了好幾個女子的生活,和李商隱的詩完全一樣,周昉把背景抽離。我們看到一個女子若有所思地找她的宮女,把一個瑟外面的錦囊抽掉,抽掉以後她就可以彈瑟。我們在這裡可以隱約地感覺到李商隱在詩中描寫的某些畫面彷彿呼之欲出。在大唐盛世的宮廷裡,某一種落寞的女子的心情經驗,李商隱用文學的方法表白出來,周昉是用繪畫的方法表白出來。周昉作為一個畫家,他不是描繪事件,而是描寫心情。

我們很明顯地看到這個女子有心事,要把琴拿出來彈,大概已經有一點心事,就像「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好像想對琴講一點心事。這些人都是後宮裡的女子,一輩子可能也見不到皇帝一次,可是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情感,在這樣的狀況裡,會有一種哀怨的心情,可是哀怨又不可以講。她們的衣服是華麗的,穿著最華麗的絲綢衣服,可是她們的生命停止在那個狀態。我常常喜歡用周昉的畫與李商隱的詩來做對比,因為這裡面有很多關聯,可以放在一起來做思考。在《紈扇仕女圖》裡面,有一段是一個穿著紅色衣袍的女官,面無表情地拿著一個大的銅鏡,看她的雲鬢。還記得「曉鏡但愁雲鬢改」嗎?忽然發現了第一根白頭髮的那種恐懼、害怕,那種歲月的哀傷。她那樣青春健康,可是這種暗示已經讓人感覺到歲月的無情,尤其是這個拿著鏡子的女官面無表情的感覺,裡面有一種時間的冷酷感。她們的衣服是華麗的,因為她們是宮廷貴族,可是華麗跟繁華抵擋不住生命的無常。我常常覺得我在看這一卷畫的時候,好像可以把李商隱的詩一句句放進去。

我覺得周昉把這兩個人的表情畫得真是驚人,尤其是拿鏡子的這一個女子,好冷酷的感覺,她沒有任何表情,她拿著鏡子,其實她就是時間,代表著歲月本身。她身上的衣服是紅的,這個紅被用到很冷。紅色在盛唐時期是非常暖的色彩,不知道為什麼到晚唐時變成冷的色彩,你感覺到紅裡面有一種沒有溫度的感覺。在周昉的《紈扇仕女圖》當中,一個個女子出現,她們彼此間並沒有關係,好像宮裡面住著三千個佳麗,彼此沒有太深的情感。她們的命運是一樣的,都在發愁。周昉畫的是一個象徵,並沒有畫事件,他並沒有告訴我們,這個人為什麼發愁。完全沒有事件,只是心情上的寥落,「白門寥落意多違」的「寥落」或者「向晚意不適」的「不適」,都是心情上的一種悶,並沒有事情發生。

沒有事情發生,日復一日,歲月不動聲色地過去,這才是一種令人心裡發慌的東西。好像就在那裡一直過著過著,然後生命就要過完了。在周昉的畫裡,紅與臉上的愁,形成強烈的對比。李商隱的詩不止是晚唐文學的代表,甚至在繪畫史上,都可以看到這種美學的共通性。兩相映照,可以看到晚唐時期獨特的生命情調。我覺得《紈扇仕女圖》畫得最好的一部分,是一個繡花的繃子中間那塊紅色的繡布,象徵著這些女子的生命與青春,他們一進到宮裡,就要一針一線來繡這塊布。生命也就在繡花時過去了,「永巷長年怨綺羅」中的綺羅大概也就是這些絲綢吧。這些絲綢民間百姓不會有,只有宮裡面才有。這些女子每天在那邊繡花,時常靠著繡花的繃子發呆。

你覺得她有非常多的心事,心事是什麼?我們會隱約想到李商隱詩句裡面的「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不是她在苦悶、寂寞、孤獨的宮廷生活裡面,也曾經有過剎那之間的快樂?可是即便找到了知己,又能夠怎麼樣?她不可能有任何的愛情,那是違反國法的。也許「心有靈犀一點通」都只是一個夢想而已。「夢為遠別啼難喚」,最後回來還是自己孤獨地發呆,這是她們共同的命運。華麗的晚唐文學,發現了宮廷的富貴背後不可告人的哀傷,用華麗的絲綢、珠寶堆砌起來的生命,裡面是荒涼的狀態。我想這個畫面與李商隱的詩句之間的呼應關係非常密切。

我常常跟朋友開玩笑說,大家讀李商隱的詩,都覺得裡面的人物應該是很纖細的感覺,沒想到其實裡面的人物可能是胖胖的,一直到晚唐,唐朝對於女性的身體美,都是推崇豐滿、飽滿。在周昉的畫中,這麼圓滿的臉龐,充滿了如此哀愁的情緒。李商隱寫過「扇裁月魄羞難掩」,周昉的畫裡也有一個女子拿著扇子發呆,幾乎是為這句詩做的插圖。我一直覺得有機會可以把李商隱的詩句,一句一句和周昉的畫面對起來,變成最好的文學與繪畫藝術之間的比喻關係。

我一直覺得《紈扇仕女圖》是唐畫裡面最好的,包括線條的使用——幾乎每一筆都是顏真卿寫字的方法。畫中女子飽滿的體態,也是後來幾乎臨摹的時候都畫不出來的。這幾乎全部是唐風,唐風的一個特色就是華麗、飽滿。即使到了晚唐,也有飽滿性。比如「金翡翠」、「繡芙蓉」,一定是非常艷麗的感覺。《紈扇仕女圖》到畫卷的最後出現一個完全背對我們的人物,她坐在椅子上,胖胖的身體背對我們,右手拿著一個紅色的小扇子。她好像指著前面那些發呆的女子、彈琴的女子、在鏡子裡看自己白頭髮的女子,同旁邊一個人講她們的故事,其實她與聽故事的人也都是故事裡的人。

這一段時間出現的詩句都有這種特性,我們叫做「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這是皇帝住過的宮殿,可是現在皇帝不來了,就成了所謂「古行宮」。宮裡的花還在開,很紅、很艷麗,也很寂寞。我們很少想到可以用「寂寞」去形容色彩,繁華當中有荒涼才叫「寂寞紅」——竟然可以把色彩用到這麼迷人的地步。畫卷最後的一個女子,坐在那裡的女子好像在跟她講話,而這個女子已經要走出來了,已經要走到畫面外面去。我一直覺得李商隱的詩是在捨得與捨不得之間,因為捨得所以要走出去,因為捨不得所以要回頭。這個女子在走出去之前頻頻回首,是很眷戀的感情,也是非常纏綿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