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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格

十四、十五、十六是電影上的蒙太奇,之後卻是鏡頭的定格。這個女子在「十六君遠行」之後,她的生命就停止了。所以下面全部是對十六歲那一天的回憶。三個快速閃過的畫面之後,忽然定格,一下停掉。

我們一生當中,總有一個時刻是永遠停在那裡的。日本電影《下一站天國》也有類似的表現手法,影片假設人去世以後,到天國之前,要到一個地方,有一個辦公廳要幫你解決,問你這一生不管活多久,有沒有一個定格的時刻是特別想要回憶的,有的人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有的人比較確定,那個定格很快就找到了,找到以後,他們會幫你復原場景,然後讓你再拍一張照片。這張照片就是帶到天國去的護照,所謂的天國,就是這一生那個願意定格的回憶。

王鼎鈞的《左心房漩渦》裡面寫到一個老作家在紐約,想起四十多年前,曾經在南京火車站等車,一列車是到北方去的,投奔共產黨;另一列車要南下到上海,然後坐船去台灣。很多大學生在月台上等火車,有人招呼說過來吃一個茶葉蛋吧,他就過來吃了茶葉蛋,後來就想何必再回去,不如就跟著這些人走。很多人在那一晚的月台上轉換了立場,各自踏上了不同的旅程。這就是生命裡的一個定格吧。

丈夫從四川出發,「瞿塘灩澦堆」,狹窄的山谷中大塊的石頭叫「灩澦堆」,船碰到灩澦堆,就會觸礁,所以很危險。然後下一句,「五月不可觸」。這個女人回憶當時她一直覺得要跟丈夫講,五月是潮水最危險、最不可以行船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走。因為枯水期這些灩澦堆還看得到,到了五月,高水期,這些礁石就看不到了,船很容易觸礁的。這都是她的回憶,事實上我們知道她的丈夫已經走了,這是倒敘出她的叮嚀。當時資訊不發達,在這個女人的回憶當中丈夫很久沒有消息了,不知道是死是活。這個定格是這個女人的定格,這個男子的蹤跡我們並不知道,全部是這個婦人自己的感受。「猿聲天上哀」,三峽的船過去時,兩岸的猴子都在叫,叫聲非常悲哀,這些幾乎都是當時的路人轉述的。這個女人沒有走過這條路,可是她覺得她聽到了猿在兩岸啼叫的聲音,「哀」是講她自己。她在這裡一直講,只是在講那個定格而已,用各種方法講,講「瞿塘灩澦堆」,講「五月不可觸」,講「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是非常精彩的部分。丈夫走的時候,門口留下來的腳印,旁邊的人大概根本沒有發現,可是她還在注意;日子久了以後,腳印看不到了,可是那些痕跡還在,只有她看得到青苔底下的腳印。其實那就是記憶當中的定格,永遠的定格。纏綿到了這麼深的地步,深情到了這樣一個狀態。而一個新婦的喜悅,忽然轉成了好像永遠不能夠彌補的哀傷。

我常常覺得幸好在我們的文化當中,有這樣的詩存在。我自己出過一本書叫《情不自禁》,就是想談這種情感。我們的文學傳統不太敢觸碰私情,比如《陳情表》,講的是孝道、報恩,一種情感要被擴大到某種狀態,才被認可,才可以放在正統裡作為典範。一種文化裡面,如果私情沒有辦法被肯定,其他的大愛就會空洞、虛假。私情本身是社會倫理架構裡面非常重要的因素。所謂的忠與孝都是大愛,但是如果我們不去眷顧這樣一個女性,體會她看似微不足道的情感遺憾,那個大愛也很可疑,就會被架空。一部《古文觀止》翻不到一篇有關私情的文章,幸好詩詞裡面保存了這個部分的東西。

私情是大愛的一個基礎,回到一個個人最能夠瞭解、最能夠體諒,有切身之痛的那個私情的時候,他擴大出去的意義會比較不一樣。林覺民的《與妻書》,是從林覺民的角度出發書寫的,我很希望他的妻子意映也寫了一篇文章出來,是她的私情——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被關進監牢,要被殺頭,她要帶著年幼的孩子長大的那種私情。這應該成為文化的另外一個角度。如果沒有這個角度,就蠻危險,大愛會不平衡、不平均。也會害怕這個所謂大愛,容易被某些政治的東西操控。如果沒有私情作為平衡,大愛會很盲目。

「意映卿卿如晤」是非常美的六個字,可是「意映」面目模糊。在唐朝的時候,李白這樣的男性詩人替一個女性寫了一首詩,其中的設身處地非常有趣。我們應該從心理學上,去猜測李白為什麼要寫《長干行》。這個女性跟他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悲憫?他把自己假設成這個角色,後面我們會看到「感此傷妾心」,這個句子太女性化了,對不對?

看到門前的行跡,「一一生綠苔」,早上的時候想把青苔掃掉,可是「苔深不能掃」。生命已經定格,歲月如此緩慢。丈夫走掉之後,好像時間再沒有變過。苔深不能掃的時候,感傷就更深了。「落葉秋風早」,怎麼好像才剛剛是春天,葉子就掉了?這句詩從電影技巧來看非常驚人,是用掃地帶出了落葉,如果從畫面來看,這首詩完全可以變成電影。從「苔深不能掃」,到「落葉秋風早」,不僅聲音上押韻,而且從女子掃地到葉子飄落,鏡頭轉換完全合理。看到落葉,才意識到原來已經是秋天了。在孤獨與哀傷中,問秋天怎麼來得這麼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在這個定格當中,會看到很多畫面,一些對別人來說微不足道的畫面,全部變成她的感傷。「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這種感傷是因為覺得大概這一輩子就坐在這裡發愁了,自己的紅顏就如此老去。這就是定格。生命已經不會再有新的事物發生,就停留在這樣一個狀態。之前十四、十五、十六的速度那麼快,現在一天被拉長,變成一個永無止境的回憶。

文學藝術裡的結尾非常重要,這裡如何結尾呢?在很大的絕望中,想想還是有點不甘心,如果有一天還會回來呢?「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如果有一天丈夫真的從上游回來,經過三巴,至少先寫一封信,早一點把消息帶到家裡,讓我知道這件事。「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我要去迎接你,至少可以到長風沙這一帶。這裡是用地名描述自己的期待與喜悅。這種結尾給整首詩一種完整度。

民間創作個人沒有辦法超越,像「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民歌本身經過一代一代的口口相傳,已經有了最完美的形式,完美度是個人的創作永遠比不上的。很少有詩人像李白這樣,個人創作達到如此高的完美度。從「妾發初覆額」,到最後「直至長風沙」。所有的音調,所有的文字鋪敘,所有的場景發展,到了無懈可擊的地步。唐朝的文字與語言高度成熟,語言經過了外來語言的撞擊,支離破碎之後重新組合,內容與形式之間完全融合。在讀這首詩的時候,不會覺得李白費力,好像很自然就寫出來了,這個不費力是時代的水到渠成。你不在唐朝,無法寫出唐詩,這是藝術社會學的部分。

在讀《長干行》時,我們感覺李白對自己角色的認定的一致性,從「妾發初覆額」,一直到「直至長風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非常期待丈夫歸來的女性在敘說,一點沒有露出馬腳。如果透露出他的真實身份,讀者會覺得怪怪的。轉換角色這樣去寫詩,相當不容易,心理上恐怕都不敢這樣去轉換。這是《長干行》中有關李白的很重要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