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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是詩的盛世

如果這樣講的話,唐代是一個水到渠成的階段。我想大家都有一個共識,就是整個中國文學史上,詩的高峰絕對在唐代。當你讀唐詩時,意思懂還是不懂,都不是那麼重要,你忽然覺得那個聲音是那樣好聽。唐詩的形式已經完美到了極致,所以唐代是詩的盛世。唐代不僅在美術史上是一個花季,在文學史上也是一個花季。我們常常說最好的詩人在唐代,這其中多少有些無奈,可那真的是詩的黃金時代。彷彿是一種歷史的宿命,那麼多詩人就像是彼此有約定一樣同時誕生。換一個角度來看,那個時代在語言和文字方面給詩人們提供的條件實在是太好了。如果返身看我們自己的角色,就會發現白話文運動之後的華文文學絕對不是處在黃金時代,我們的時代比較像魏晉南北朝初期。整個華文文學,都是這種狀況。

我們有時候會認為華文文學只存在於中國台灣或中國大陸,其實不然。前幾年我去馬來西亞的八個城市講華文文學,我沒有想到當地的華文文學如此興盛。所以,今天的華文文學在世界文學版圖中已經是相當大的一部分,在這個世界上,每四個人中就有一個人和我們講同樣的語言。如果這個力量跟電腦、網絡統合起來,必然會產生非常驚人的力量,我對此很是好奇。我曾經到過馬來西亞南部臨近新加坡的一個城市——新山,很多新加坡的華人來聽演講,我當時就感覺我們使用的語言與文字,已經超越了國界,將來很可能會成為世界文學的一個新起點,因為它的市場太大了。我們常常看到有人在網絡上發出一條信息,回應的人在美國或者是加拿大。這些人或許是從中國大陸去的,或許是從中國台灣去的,華文文學在他們身上的影響力並沒有隨著地理位置的改變而發生斷裂。也許手裡拿的護照是美國或加拿大的,人卻一直浸染在華文文學中。這是中國文化長期累積的一個成果,而這個成果很可能只是一個大成果的小部分。

我覺得「五四運動」後有些人之所以要進行文字和語言的改革,是因為當時的文字語言形式已經僵化到無法滿足人們的情感表達需要了。那個時候的徐志摩、魯迅,心中有很多新的感受要去表達,可是舊的語言形式不夠用了。徐志摩在戀愛時,覺得用「願逐月華流照君」去表現自己內心的感受實在有點奇怪,可是在唐代這七個字絕對是對的。為什麼這句詩會從唐代一直流傳到徐志摩的時代?在徐志摩的時代,如果有人要送別人照片,會在照片背面寫「願逐月華流照君」這樣的句子。這當然說明唐詩的成就實在太高,高到變成一個概念,變成一種形式,變成我們怎麼都推翻不了的一個陰影。

文學史的成就要從兩方面去看。「文學」比「美術」對我們的影響要深。我們從來不會想到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個字是唐朝的字,是唐朝的語言。我曾經提到過陳達,陳達的「勸世歌」很像唐詩。裡面的七言句是唐詩的結構:二、二、三,而且押韻,四個句子一韻。《春江花月夜》裡面的「春江潮水連海平」,就是二、二、三的句式。我們的語言模式中有沒有類似的感覺?答案是肯定的。當我們做某種引述時,常常會出現一個語言形式。當我說今年真是「風調雨順」的時候,《詩經》跑出來了。當我提到另外五個字的時候,漢樂府跑出來了。當我提到七個字的時候,唐詩跑出來了。

每個時代都對中國文學史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四」怎麼變成「五」?「五」怎麼變成「七」?幾百年間,不過在解決這些小問題而已,所以說,文化的工作非常非常艱苦。可是這些小問題一旦解決,就會一直影響我們。我一直不希望文學史是一個脫離我們生活的東西,所以我常常建議朋友最好隨身帶一個小錄音機,在跟大家聊天的時候錄下音。即便當時只是不經意的閒談,但當你回頭去聽時,會發現裡面有很多四個字、五個字、七個字的表達,這就是文學史對我們真正產生的影響力。「脫口而出」說明我們已經將它們完全吸收消化了,「脫口而出」,這四個字就是一個成語的模式。當詩變成了成語、格言的時候,就會對人產生更直接的影響。就像剛才說的,因為唐詩的形式太完美了,所以大家一直在用。雖然宋代之後,文學有小小的變遷,但唐詩在民間已經變成根深蒂固的一個美學形式。清代以後,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本《唐詩三百首》。甚至教育程度不高的人,也可以在看戲時接觸到唐詩。那些舊戲,無論是川劇、河南梆子,還是歌仔戲,人物一出場念的「定場詩」就是唐詩。所以我的意思是,唐詩不僅影響了讀書人,也通過戲劇在文盲的世界裡發生了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