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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惡之花》

郭宏安

 

引 言

 

在古代,種種原因使許多作品散佚流失,一位偉大的作家可以只有很少的作品。那麼,在近現代,一本薄薄的只包含一百多首詩的小書能夠使一個人廁身一國乃至世界最偉大的詩人之列嗎?如果能,這個人一定是一個獨特的人,這本書一定是一本非凡的書。

 

文學的歷史果然提供了一個絕無僅有的例證。這個人是法國詩人波德萊爾,這本書是《惡之花》。波德萊爾的獨特不在於他的怪誕,而在於他的清醒;《惡之花》的非凡不在於它的刺激,而在於它的深刻。

 

1857年6月25日,《惡之花》經過多年的蓄積、磨礪,終於出現在巴黎的書店裡。它彷彿一聲霹靂,剎那間震動了法國詩壇,引起了沸沸揚揚的議論;它又像是一隻無情的鐵手,狠狠地撥動著人們的心弦,令其發出「新的震顫」。

 

它不是諾瓦利斯的「藍色花」,雖然神奇詭異卻並不虛幻縹緲,因為它就扎根在具體的時空裡。它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卻令怯懦者畏葸不前,因為它揭開了人心最隱秘的角落。它又蘊藏著地火一樣的潛在的威力,使秩序的維護者膽寒,因為它是一顆不安的靈魂的抗議。

 

果然,《惡之花》遭到了「普遍的猛烈抨擊,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好奇」,正是作者的追求;「抨擊」也不能使他退縮;然而,跟在「抨擊」之後的卻是法律的追究,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第二帝國的法庭自然不配做詩國的裁判官,可就在文學界,這本不厚的小書也引起了唇槍舌戰,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毀譽參半,相持不下。竟使得波德萊爾在法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久久不能排定。

 

  儒勒·瓦萊斯問道:「他(波德萊爾——筆者注)的『不朽』能維持十年嗎?勉強!」

 

  青年時代的艾米爾·法蓋心中常想:「《惡之花》不是傳世之作……」

 

  1884年,莫裡斯·巴萊斯認為,有朝一日,《惡之花》「將被人遺忘」。

 

  1917年,紀尤姆·阿波利奈爾斷言:「他(波德萊爾——筆者注)的影響現在終止了,這不是一件壞事」。

 

  ……

 

  然而, 1987年 11月 1日,法國《快報》週刊(第1426期)公佈了一份 《法國在讀書》的調查報告,報告表明:46%的讀者喜歡閱讀波德萊爾的作品,而所謂「波德萊爾的作品」,只能是《惡之花》和他的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鬱》,而後者可以說是前者的形式上的對應物,在精神上「仍然是《惡之花》」。此類調查報告幾乎年年都有,而波德萊爾和他的《惡之花》也幾乎總是名列前茅。

 

  此中的奧秘,正如路易·阿拉貢所說:「沒有一個詩人能比波德萊爾引起人們更多的熱烈情緒。」

 

  關於詩,維克多·雨果說它「灼熱閃爍,猶如眾星」,阿爾弗萊德·德·維尼看到的分明是「善之花」,埃德蒙·謝雷卻只聞到了令讀者掩鼻的「臭氣」。

 

  ……

 

  關於詩人,阿爾杜爾·韓波呼為「真正的上帝」,T·S·艾略特奉為「現代所有國家中詩人的最高楷模」,費迪南·布呂納吉埃卻稱之為「旅館中的撒旦」。……

 

  針鋒相對,各趨一端,毀譽雙方的「情緒」果然「熱烈」。於是,人們自然要問:

  毒草乎,香花乎,《惡之花》?

  鬼耶,神耶,人耶,波德萊爾?

 

  多少年來,《惡之花》被包裹在一片神秘、危險、甚至邪惡的氣氛中,誘惑著各個時代、各個年齡的讀者。馬克斯—波爾·福歇曾經這樣描述過他最初閱讀《惡之花》的情景:「《惡之花》被我的父母藏在櫃頂……那只普通的櫃子,在我看來,就是一株知善惡樹。四十年過去了,我覺得還能感到當時的心跳,害怕樓梯上的腳步聲,因不能完全讀懂而痛苦,還有那看到愚蠢的圖畫時肚子裡的騷亂……波德萊爾比其他人更使我體驗到反抗和美妙的苦惱。他使多少人走出了童年時代啊!」

 

  童年,既是指生理上的童年,更是指精神上的童年。那些敢於正視社會和人生的讀者,通過《惡之花》,看到了一個滿目瘡痍的社會,體驗到一個備受摧殘的人生,聽見了一陣陣從地獄中傳來的呼聲,他們心中或許會生出一股憐憫的暖流,或許會騰起一團反抗的怒火,或許會敲響一陣自警的暮鼓晨鐘……總之,他們會獲得一副更冷靜、更勇敢、更深邃的目光,從而不再為虛偽的紗幕所蒙蔽,不再為盲目的樂觀所陶醉,也不再為世間的醜惡所嚇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