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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講:古詩十九首·十八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

相去萬餘裡,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這首詩和前一首一樣,也是「閨怨之詞」。什麼叫「閨怨」?因為丈夫久久不歸,婦女在閨中有了埋怨之詞。什麼又是「閨中」呢?現在有一種流行的誤解,說是古時候女子一天到黑都關在小院子裡面,或者是繡樓上頭,那個就叫閨房,不是的。「閨」是你住家的那個小巷子巷口的門。古代的城市,是一條大街兩邊有很多小巷子,小巷子裡面全都是住家戶;每一條小巷子的門口,都有一個拱形的門,因為它的形狀很像古人執的圭片,所以就叫「閨門」,也叫「閨」。這也是「街」的原義,我們現在還能從這個「街」字的字形上,看出它和「閨」的聯繫。古代的婦女,不像現在的婦女可以出門走得很遠,什麼人民商場、摩爾百貨,哪裡都可以去,她的活動範圍基本上就在那條小巷子以內,所以就叫「閨中」。這些都是閱讀古詩文需要具備的常識。

這首詩的第一句也是「客從遠方來」,和上一首一樣,只是帶的東西不同,是「遺我一端綺」,就是一段高級的衣料。「綺」是一種絲織品,本身織有圖案花紋,不是繡上去的,所以比較昂貴;這種「綺」每一截的長度,從前也是固定的,這個通用的固定長度就叫「段」,「一端」就是「一段」,「綢緞」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怎麼又是遠方的客人帶回來呢?這是因為古時候沒有郵政系統,一般人外出,只能托路上碰到的熟人、朋友給家中帶信、帶東西,所以那個送信送東西回來的人,就只能是來自遠方的「客」了。

「相去萬餘裡,故人心尚爾。」這個「萬餘裡」只是極言其遠,極言其長,並不是具體的數字,比如「萬里長城」就並沒有一萬里長。「故人」就是「舊人」,指她結婚多年的丈夫;這個「爾」通「邇」,古音「nǐ」,指隔得很近。這兩句是說,我的丈夫雖然走了很久,隔得那麼遠,但是他還記得給我帶這麼好的衣料(這個料子上的圖案也很特殊,後面還會提到),說明他對我的感情很深,他的心離我還是很近的。「尚」就是「還是」。

我怎麼處理這段料子呢?「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這裡的「文彩」是「文」和「彩」兩樣東西,前者指這一段絲織品的圖案花紋,是一對鴛鴦;後者指色彩,是說上面的色彩不一,有深有淺,所以叫「彩」。鴛鴦都是成雙成對的,雌的叫「鴛」,是指性情委婉、很受得委屈;雄的叫「鴦」,是形容它很張揚,所謂「鴦者,揚也」,鳥類的雌雄性情的區別就在這裡。鴛鴦很早以前就被古人視為愛情的象徵,她丈夫托人帶回的料子,上面是鴛鴦圖案,這也是一種感情的表達,所以這個婦女就把它用來派了特殊的用場,「裁為合歡被」。「裁」是剪裁,是把一截整的料子剖開,「裁」字從衣,表明它和製作衣物有關,「裁判」、「裁決」等詞義,都是從這個「裁」字的本義引申出來的。「合歡」指合歡花,民間叫「夜合樹」,是一種高大的喬木,但在植物學上屬於豆科植物,它的葉子是一對對生長的,早晨天亮以後,葉子就張開了,而且陽光越好它張得越開,到黃昏的時候,天色暗了,葉片又一對對合攏來,到夜晚就完全合在一起,「夜合樹」由此得名。用「合歡」來比喻夫妻,我們都容易理解。那麼「合歡被」是什麼呢?它不像現在常用的這種長方形的鋪蓋,而是捲成圓筒形的被子,裹成這種形狀有什麼作用呢?我就不細說了,兩夫妻自然很清楚。這種被子還有一個好處是有利於保暖,如果把它的腳下那頭縫攏,就像外國人愛用的那種旅行睡袋。這種被子今天已經失傳了,所以以往那些註解這首詩的人,從來沒把「合歡被」說清楚,因為弄不懂,這是後來對漢代的考古研究中,偶然發現了這種裹成圓筒形的被子,才恍然大悟:這就叫「合歡被」。

〔元〕王冕 《墨梅圖》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這個「著」是動詞,是指給衣服的夾層裡面絮上保暖絲綿,因為東漢時候還沒有棉花(棉花是南宋以後才傳入中國的),只有絲綿。「緣」也是動詞,讀「yuan」,是一道工序,就是我們說的「滾邊子」,就是用線把邊上密密地縫合攏來,這樣才能把夾層兩邊合緊,免得裡面的絲綿滑脫。然後還要在這個邊子上做好「結」,就是打疙瘩的短繩,那個時候既無拉鏈,又無按扣,這個圓筒形就用細繩打疙瘩來拴結固定,這就是「緣以結不解」——原來「合歡被」是這樣製作的。你們看,讀古詩不僅可以讓我們欣賞詩歌的美,還可以拿給裁縫作參考,去仿製古代的衣物。這也是詩歌所含的知識性,給我們意外的趣味。現在的女同志都不做針線活了,恐怕都不懂這些東西,所以多說幾句。

還要請大家注意,這兩句詩都是雙關語,都在表達字面之外的另一層意思:我們夫妻是永不分離的,我往裡面絮上厚厚的絲綿,也裝進了我的相思;我在它的邊子上做好結繩,是希望我們「結」成的夫妻「緣」分永遠不要「解」了。這種雙關的手法很有趣,至今寫現代詩的,還有什麼「把一片月光夾在書裡」呀、「閒時就用月光下酒」呀一類的寫法,以為別出心裁,其實古人早就有這樣的詩句了。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這兩句詩,表明這個閨中婦女對她的丈夫很有信心,說自己和丈夫就像膠和漆一樣,一旦合在一起,就怎麼都分不開了。大家知道嗎——熬化了的膠,一旦和漆調和在一起,那是永遠都沒有辦法把它們分開的。「此」就是指這種膠漆融合的狀態,「別離」是分開。翻譯出來,這兩句詩就是:無論發生什麼情況,無論外邊有多少野草閒花,我的丈夫都不會對我變心!這不是盲目信任,而是愛情。她很含蓄地告訴丈夫:你快點兒回來,我在家中縫好了一床新的合歡被。其他的話她就不說了。全部用的是隱喻。這既是詩歌表現手法的含蓄,也是婦女情感表達的委婉,這才是美。現在那些流行歌曲裡面唱的「想你想得睡不著」呀、「愛你愛得想要死」呀,哪裡有這種方式的情感表達,來得美呢?

這一床「合歡被」,這一個「膠投漆中」,都是蘊藉很深、意味雋永的。我們至今還在用「如膠似漆」形容夫婦感情好,就是從這裡來的。優秀的詩歌為我們造句,為我們建立「公式」,讓我們都去「代用」。什麼叫一首詩的成功?這就是成功——以前從來沒人這麼寫,而它一旦創造出來,千百年以後都還在用,留下久遠的影響,進入了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