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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講:古詩十九首·其二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前一首詩的特點,是詩人自己就是詩中的一個角色,這一首就不一樣了。

一開始這四句:「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不知道大家看出它的特點沒有?它們好像是一組鏡頭,每一句就是一個畫面,一句比一句在往前面走,就好像電影鏡頭在一步步向一個畫面逐漸推近:第一句是一個遠景鏡頭,好像隔在河對岸遙看,只看見江邊一片茂盛的青草,看不到其他的細節。到第二句,畫面開始清晰起來,讓我們看見了「鬱鬱園中柳」。「鬱鬱」者,茂密也,原來河邊是一座庭園,園中有一片茂密的柳樹。然後鏡頭再往裡面推,而且變成了鳥瞰鏡頭,柳樹後面、花園裡邊的景物又呈現出來:裡面有一座樓,樓上坐著一個女子,而且體態豐滿。「盈盈」者,豐滿也。鏡頭再推近,畫面上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僅體態豐滿,而且長得很白,而且不是那種死眉爛眼的白,是潔白而有光澤,而且坐在窗前。「皎皎」,是潔白而有光亮;「當窗牖」是坐在窗前(「牖」就是窗,也可以解釋為朝北面的窗)。這四句詩,畫面一幅比一幅清晰,描寫一句比一句細緻,完全就像是有一個攝影機在那裡慢慢地搖鏡頭,而且是變換著角度在逐步推近。

當然,那個時候是沒有攝影機的,這個「鏡頭」就是詩人那一雙眼睛,這些詩句展現的是這位詩人出色的觀察和描寫能力。要達到這樣的效果,不僅要有一雙善於觀察的眼睛,還要有一個視角,一個「aspect」,從這個特定的視角逐步推進、變換,畫面景物才會由遠而近有序展開,不至於凌亂、跳脫。這種有內在聯繫的場景轉換,還如此井然有序,就像現代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這麼早就出現在我們古人的詩歌表現藝術中,這是非常之驚人的。

那麼,這個「盈盈」、「皎皎」的女子,坐在那裡幹啥子呢?請大家注意,現在是柳樹長得很茂盛的時候,是夏天,這個女子可能是在那裡乘涼,也可能是在那裡等人,等誰呢?我們慢慢往下讀。

現在,詩人的眼睛再向前推近:「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娥娥」,是形容女子的美貌;「紅粉妝」,是化妝的時候又用了胭脂、又用了白粉。那個時候化妝用的粉,不是我們現在女子專用的化妝粉,是小麥粉。大家不要笑,小麥粉最初就是用來搽臉的,因為小麥加工出來的粉,比其他各種糧食作物加工出來的粉都要細得多,可以用來搽臉,所以它才叫「麵粉」。你們看——連這個女子畫的什麼妝都看得這麼清楚,詩人的這一雙眼睛要湊得有好近!接下來還要近,完全是特寫鏡頭了——他看見那個女子把手從下面拿出來了,連那個女子的手指很細、很白,都看得清清楚楚,是「纖纖出素手」。「纖纖」是細而柔嫩,「素」就是白,那顯然是一雙沒有下過廚房的手,不是勞動婦女的粗糙的手。連這些都看清楚了,詩人恐怕離那個女子還不到一米遠,要是個近視眼的話,那就還要湊得更近!當然這是玩笑話,這是說詩人的觀察要有多麼細緻,才能作這樣具體而微的描寫。

〔宋〕佚名 《女孝經圖》

前面這六句詩,是外在形象的觀察和描寫,是空間的推進,到下邊就變了,空間轉化為時間了。「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這是時間上的倒敘,從「昔」(就是過去)到今,原來是「女」,未婚女子,現在嫁了人,是「婦」了。什麼叫「倡家女」?就是歌舞班子的女演員。最初說的「倡」和「伎」,不是現在紅燈區的那個娼妓,女演員唱得好的叫「倡」,表演得好的就叫「伎」,那時候的歌舞班子都是私人的,就叫「倡家」。什麼是「蕩子」?就是浪蕩不歸的男人,一年四季不落屋,歐洲美國到處耍,逛風景、下賭場,那就是「蕩子」。原來這個本是歌舞班子女演員的少婦,現在嫁的是一個浪蕩不歸的耍哥子。她坐在窗口,看來不僅是在乘涼,還有可能是在盼望她的丈夫回來?

接下來這兩句就更有意思:「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前一句簡單,就是說他那個浪蕩丈夫一天到黑不回家;後一句就很直截了當,它用的是「空床」,不是「空房」,空床比空房給一個少婦帶來的苦惱更要多。「難獨守」,就是詩人在幫那個女子把她的內心活動說出來了:你這個浪蕩子一年四季在外頭,讓我在家裡面空等下去,那是辦不到的!你在外面耍,到處找女朋友,我也可以去找一個男朋友——她要想搞婚外戀了!漢代的人,好像說真話沒有那麼多顧忌,比較灑脫,到唐代的詩就不興這樣寫了。比如「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只不過是有點後悔:「哎呀!我不該喊我那個男人一天到黑在外頭去掙表現,想當啥子官,有啥子意思嘛……」她就只說到這裡為止。漢代的人就不那麼含蓄隱忍,她就直截了當地說:你喊我一個人守那個空床,辦不到!

對了,現在我們就曉得她為啥子是「娥娥紅粉妝」、「皎皎當窗牖」了,這個「出素手」的心思也出來了:又沒拿東西,又沒做事情,她就是「出」,出示給別人看。她濃妝艷抹地坐在窗前,再加上這一個動作,就有了要把自己展示給別人看的意思。

這麼一想,這首詩就很有點兒喜劇化了:那個詩人遠遠地看到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坐在窗前,他不敢出來,開始是躲藏在遠處,一雙眼睛就賊惑賊惑地往河邊花園裡頭看,看著看著就往前鑽,越鑽越近,越看越清楚,然後就開始想七想八、想入非非的了……詩人的身份雖然被隱去了,但是詩人的情態,卻是活靈活現的。這是詩歌表達的技巧,也是詩人心思的細密,我們前面還說了:這和那個時代的觀念的質樸和開放,也是有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