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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皇帝因為平定了三藩之亂,東巡祭告奉天祖陵,容若身為大內侍衛,扈從隨行,在經過山海關的時候寫了這首《長相思》。詞中「榆關」是山海關的舊稱。

詞很短小,語言也很淺白,用不著多做解釋,但就是這樣一首小令,卻成為納蘭詞中的名篇,原因主要就在於王國維的推舉之功。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講到詩句的壯觀之境,說「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澄江靜如練」「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些境界可謂千古壯觀,如果在詞裡去找,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的「夜深千帳燈」,《如夢令》的「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基本上也達到了這個境界。

王國維這話大體不差,但忽略了重要一點:詩詞的壯觀之境不單靠字面內容的呈現,而且要靠內容與形式的結合。「夜深千帳燈」雖然給我們呈現出來一幅千古壯觀的畫面,但為什麼在讀起來的時候其實並不容易找到這種壯觀的感覺,這是因為它在形式美上並不是壯觀的,所以無法和內容美呼應起來。

形式美之於詩詞,也就是音律之美。即以最簡單的韻腳而論,古人寫詩填詞,抒發什麼樣的情感,就要配合使用什麼樣的韻腳。比如,要表現豪邁遠大,用韻就多用「紅、空」這類;要表現平和穩重,用韻就多用「元、沙」這類;要表現溫柔婉約,用韻就多用「枝、期」等等。

詩句,僅僅是吟誦而不是入樂,韻腳一變,意境也變。詩詞是一門形式藝術,取消了形式,也就無所謂詩詞了。

韻腳之外,再看整個句子的音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讀起來是圓潤爽朗的,自有一番黃鐘大呂的氣勢,而「夜深千帳燈」,讀起來舌頭展不開,這不是說它的音色不美,而是它的美是一種小調的美、溫柔的美。

容若這首《長相思》,並不是什麼大開大闔的內容,而是一首倦旅思鄉的小令,寫得溫柔繾綣,幾分疲憊、幾分無奈。其詞牌的選擇、韻腳的選擇,都很好地在為這個主題服務,所以才構成了一首形式美與內容美相和諧的作品。如果它身上真的展現了「千古壯觀」,反倒不倫不類了。

這首詞還反映了一種很有趣的文化心態。容若說的「故園無此聲」,這個「故園」是指北京府邸,而從他的血脈來看,這次「山一程。水一程」和「風一更。雪一更」的「榆關那畔」才是他真正的「故園」。

清朝入主中原,一不小心就會陷入漢文明的溫柔鄉里拔不出來。所以,如何才能讓八旗子弟堅守傳統,如何保持弓馬嫻熟的作戰能力,這是統治者要致力解決的問題。容若這首《長相思》顯然在政治上是不正確的,是「腐朽沒落」的表現。

事實上,容若以這般的漢文化修為,和漢人知識分子關係如此密切,這大大有違清朝當時的基本國策,很容易招來皇帝的處分。容若之所以不曾落到這般田地,完全得益於他滿漢兼修,有一身過人的騎射功夫,未廢關外傳統。而在容若的同時代裡,還有一位愛新覺羅·岳端,是康熙皇帝的同輩,位在郡王,無論從詩歌風格還是家庭背景、性格與交遊,都和容若相似,只比容若成名略晚,但他的一生偏偏大起大落,這除了受父兄牽累之外,也和他全盤漢化、罔顧自己的民族傳統大有關係。

在儒家傳統裡,所謂「夷夏之防」,不是血統決定論,而是文化決定論,也就是說:誰掌握了先進文化,誰就是華夏;誰退步成落後文化,誰就是夷狄。晚清「睜眼看世界」的那些先賢感歎歐美才是華夏,我們已經變作夷狄了,道理就在這裡,這是儒家前輩們絕對想不到的局面。以這種標準來看納蘭容若,基本可以認定他是漢人了,但對容若自己而言,又無法割斷血緣認同與民族傳統,一顆心時時被拉扯在兩極之間,真是一種常人難以感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