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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宋末詞人與辛派後繼

公元1276年,南宋亡於元蒙,宋元之際的詞人經歷了這番滄桑,無論原來宗尚何種詞風,都唱出了一派亡國的哀音。這就使南宋季世衰敝的詞風又有所振作,表現了宋代最後的一點愛國精神和民族正氣。

這一時期的詞人大都跨宋、元兩代,其詞作也可以此分為前後兩期,就其宗風而言,主要分為辛派和姜派兩種不同傾向。以文天祥、劉辰翁為代表的辛派,用粗豪的筆調,抒寫激憤的心情,慷慨悲歌,主題鮮明。以張炎、王沂孫、周密為代表的姜派則以含蓄渾雅的風格,委婉曲折的筆致,抒寫其低徊掩抑的故國之思和身世之感,含義隱晦,情調消極。

文天祥(1236—1282),字宋瑞,又字履善,號文山,吉水(今江西吉安)人。是宋末抗元的民族英雄,元兵南下,他毀家起兵勤王,被俘後堅貞不屈,英勇就義。他的晚年作品不論文章詩詞皆用血淚寫成,詞有《文山樂府》,今僅存七首,五首作於宋亡之後。他在被俘次年,被元兵解到北方,路過金陵時,曾作《念奴嬌》(驛中言別友人)詞一首:

水天空闊,恨東風,不借世間英物。蜀鳥吳花殘照裡,忍見荒城頹壁,銅雀春情〔18〕,金人秋淚〔19〕。此恨憑誰雪!堂堂劍氣,鬥牛空認奇傑。

那信江海餘生,南行萬里,屬扁舟齊發。正為鷗盟留醉眼,細看濤生雲滅。睨柱吞贏〔20〕,回旗走懿〔21〕,千古衝冠發。伴人無寐,秦淮應是孤月。

詞人深深感歎南宋抗元軍隊不得天助,痛責自己空負英雄奇傑之名,只能眼睜睜看著敵人大肆擄掠宋室妃嬪文物,江山化為荒城頹垣。自己萬里南行,留得餘生原是為和盟友一起在風濤中搏擊。但即使身為俘虜,與敵寇抗爭到底的意志仍然不屈不撓。藺相如持璧睨柱,死諸葛走生仲達,臨死一搏,猶能氣吞強虜。文天祥正是以他的英勇行為實踐了他在這首詞中的誓言。明末抗清英雄陳子龍讚美此詞說:「氣沖牛斗,無一毫委靡之色。」渡過淮河時,文天祥又作《念奴嬌》一首,痛惜抗元的失敗,將希望寄予將來:「江流如此,方來還有英傑。」並表示對國家的丹心至死不渝:「鏡裡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即使死後,孤魂也要化成杜鵑重回江南:「去去龍沙,向江山回首,青山如發。故人應念,杜鵑枝上殘月。」這些詞正如作者本人的風骨氣節一樣,大義凜然,正氣逼人,堪稱辛棄疾陸游等愛國詞作的嗣響。

劉辰翁(1232—1297),字會孟,號須溪,廬陵(今江西吉安)人。曾參與文天祥幕府,宋亡後隱居不仕。有《須溪詞》一百卷。大多亡佚。今存三百五十多首,相當一部分是感懷時事,悼念故國的作品,暮年有意以詞存史,反映宋元之際的史跡。《柳梢春》(春感)一詞大抵能概括他後期的處境和心情:

鐵馬蒙氈,銀花灑淚,春入愁城。笛裡番腔,街頭戲鼓,不是歌聲。

那堪獨坐青燈!想故國,高台月明。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

在元蒙統治下,元宵雖然依舊熱鬧,但已滿目異族風俗。最後三句分指宋亡以後臨安元宵風光、自己避亂山中、南宋小朝廷逃到崖山的三種情況,同時又表達了今後惟有屏跡山林,心念故都,以蘇武牧羊海上的志節自勉以度過餘生的心情。在這種心境中,每逢元夕、端午、重陽等節令或春來暑往的天氣變易,都能引起他深切的故國之思。《憶秦娥》:

燒燈節,朝京道上風和雪。風和雪,江山如舊,朝京人絕。

百年短短興亡別,與君猶對當時月。當時月,照人燭淚,照人梅發。

燒燈節就是元宵節。風雪交加,江山如故,但臨安道上行人已經斷絕。惟有舊時月色,照人垂淚,映人白髮,語意極為淒涼沉痛。《西江月》:

天上低昂似舊,人間兒女成狂。夜來處處試新妝,卻是人間天上。

不覺新涼如水,相思兩鬢如霜。夢從海底跨枯桑,閱盡銀河風浪。

題為「新秋寫興」,實詠七夕。上片只就七夕而言,將人間與天上對比,天上景象不變,人間仍依舊俗。既然人間也如天上,那麼夜夢滄桑、閱盡銀河風浪,其實也正是人間滄桑風浪的反映。《寶鼎現》寫「春月」:

紅妝春騎,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盡樓台歌舞,習習香塵蓮步底。簫聲斷,約綵鸞歸去,未怕金吾呵醉〔22〕。甚輦路且止?聽得念奴歌起〔23〕。

父老猶記宣和事,抱銅仙,清淚如水。還轉盼沙河多麗〔24〕。蕩漾明光連邸第,簾影凍、散紅光成綺。月浸葡萄十里:看往來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撲碎?

腸斷竹馬兒童,空見說、三千樂指〔25〕。等多時,春不歸來,到春時欲睡。又說向燈前擁髻〔26〕,暗滴鮫珠墜。便當日親見霓裳,天上人間夢裡!

元夕之夜令他想到昔日汴京和臨安燈節的香塵暗陌、華燈明晝,不勝傷情。詞分三疊,第一疊以唐代長安比擬汴京,描寫當初元宵節樓台歌舞、巷陌喧闐的熱鬧景象。第二疊寫北宋雖亡,臨安的沙河也還是燈月交輝、神仙來往的遊樂世界。第三疊歎息如今的少年沒有親見當初故國的繁榮,而即使「當日親見霓裳」也是「天上人間夢裡」了!前兩疊同寫元宵,而境界各異,第二疊全從水中倒影來寫燈光月色,「肯把菱花撲碎」一句更點出這一切在回憶中都已是鏡花水月,表現藝術高超。《沁園春》也是一首風格特殊的「送春」詞:

春汝歸歟?風雨蔽江,煙塵暗天。況雁門阨塞〔27〕,龍沙渺莽,東連吳會〔28〕,西至秦川。芳草迷津,飛花擁道,小為蓬壺借百年〔29〕。江南好,問夫君何事,不少留連。

江南正是堪憐,但滿眼楊花化白氈〔30〕。看兔葵燕麥,華清宮裡,蜂黃蝶粉,凝碧池邊〔31〕。我已無家,君歸何裡,中路徘徊七寶鞭〔32〕。風回處,寄一聲珍重,兩地潸然。

這首詞設為對春的問話,全從春的歸向著想,借春之無處可歸抒發家國破亡的悲痛,構思新穎。上片先設想春去北方,那裡煙塵蔽日,從雁門關到白龍堆沙漠,從吳會到秦川,都沒有春的去處。只有江南還可以暫時安頓百年,權當蓬萊方壺,世外仙境。下片寫如今江南也無處可歸了。「楊花化白氈」巧用杜甫「糝徑楊花鋪白氈」(《漫興絕句》其七)句意,杜詩原是形容,而此詞則將白氈落實為蒙古人用的白氈。華清宮和凝碧池以長安洛陽的兩處名勝喻宋朝宮苑已無春色,點出宋的徹底滅亡。最後與春風互道珍重,潸然淚下,悲涼至極。這些詞反反覆覆,字字悲咽,直抒胸臆而能用心構思,因此感情奔放而不覺粗豪。他也有些詞風格頗似蘇、辛。如《蘭陵王》(丙子送春)中「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鞦韆外,芳草連天」,「春去,誰最苦?但箭雁沉邊,梁燕無主,杜鵑聲里長門暮」等,構思用語多有取自辛棄疾《摸魚兒》處,但詞境更加淒苦。又像《金縷曲》(送五峰歸九江)中「著破帽,蕭蕭余發,行過故人柴桑裡、撫長松,老倒山間月。」「我醉看天天看我,聽秋風,吹動簷間鐵。長嘯起,兩山裂。」這樣的詞句,不但文字風格遒勁如稼軒,風神瀟灑頹放處還能略似東坡。

宋亡前夕,已有一些有識之士對國運的衰落表示了深刻的反思。如文及翁的《賀新涼》:

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陽花石盡,煙渺《黍離》之地,更不復新亭墮淚。簇樂紅妝搖畫舫,問中流擊楫何人是?千古恨,幾時洗?

餘生自負澄清志,更有誰、磻磻溪未遇〔33〕,傅巖未起〔34〕。國事如今誰倚仗,衣帶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作者在宋末曾官參知政事。他雖然懷著澄清天下的責任感,但面對著醉生夢死、毫無恢復之願的南宋君臣,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那些隱居的賢人身上。然而一則如今已不可能有起於屠釣之事,二則是這些隱士也不過是像林和靖那樣,根本不關心國事。惟一可倚仗的只有衣帶一江。「天下事,可知矣」的沉重歎息,預言了南宋必亡的前景。宋亡之後,百官宮人被俘北去,人民流離道路,哀悼家國的感人之作很多。其中一些婦女在生死之際寫的詞,直接反映了親身經歷的戰亂,彌足珍貴。如宮廷昭儀王清惠的《滿江紅》,即題於北上途中的汴京夷山驛。另有徐君寶妻隨夫被擄,為抗拒敵人侮辱,題《滿庭芳》一闋於壁上,投水而死。這首詞說: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捲落花愁。

清平三百載,典章人物,掃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35〕?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後,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作者將自己的死與宋朝三百年太平江山的覆滅聯繫起來,使夫婦死別的離恨融入了國家滅亡的大悲劇中。她所能慶幸的只是尚未死在北方,孤魂仍可在故鄉徘徊。這樣沉痛的絕筆詞是一般的傷離恨別之詞所無法相比的。

宋亡以後,遺民詞裡有許多感人之作,如汪元量的《水雲詞》。和他的詩一樣,記錄了他隨恭帝和太后北上途中的見聞,不但悲涼淒慘,而且具有詩史價值。又如與文天祥和劉辰翁都有交往的鄧剡,在崖山兵敗後投海未死,以節行自守,著有《中齋詞》。劉辰翁之子劉將孫有《養吾齋集》、王奕有《玉斗山人詞》。當然隨著世移時遷,他們的詞裡再也不會有蘇、辛的豪氣,只是餘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