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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吳文英和《夢窗詞》

吳文英是姜夔之後的南宋重要詞人。有關他的生平事跡,可考之材料絕少。僅知其本姓翁,字君特,號夢窗,晚年又號覺齋,四明(今浙江寧波)人。一生未第,依人游幕數十年。主要創作年代在宋理宗淳佑時期,所作之地多在蘇州、杭州及越州。有《夢窗詞》甲乙丙丁四稿,計三百三十餘首。他生活在南宋小朝廷滅亡之前的表面承平時期,在他的後半生,蒙古已經滅金,形勢相當危急。但《夢窗詞》中有關國事的作品並不多,基本上還是以登臨游賞、戀情、詠物、酬贈為主。

《夢窗詞》源流亦承自周邦彥,但與姜夔各闢蹊徑。他的朋友沈義父《樂府指迷》記載他關於作詞的主張說:「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首先主張協律。他除自度曲外,所用詞調主要取自周邦彥和姜夔,正是本著這一原則。其次要求用字要雅,這與周、姜的雅正也一脈相承。第三強調立意不要太高,反對狂怪,顯然針對辛派詞而言,這些都合乎《清真詞》的門徑。但他又主張表達不可太直露,則道出了他在藝術上務求深隱的主要特點。與周邦彥的明秀和姜夔的清空不同,吳文英詞以「質實」為主要特點,用張炎的話來說:「質實則凝澀晦昧。」《夢窗詞》以用字穠艷凝澀、結構曲折綿密、境界奇麗淒迷自成一宗。無論煉字、用典,還是構思取象,都深受李賀、李商隱和溫庭筠的影響。例如《八聲甘州》: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叵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裡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天無語,華發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

此詞寫他與幕府諸公游蘇州靈巖的觀感。上片因靈巖之高而產生奇想,將蒼山雲樹、吳國館娃宮遺跡都看成是天上長星墜地後幻化而成。箭徑就是采香徑,傳說吳王在香山種香,使美人泛舟於溪水中采香,因采香徑一水筆直如箭,所以名箭徑。「箭徑酸風射眼」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東關酸風射眸子」語,將觀看采香徑而產生的盛衰之感化入現成典故,便在寫景中自然融進了弔古傷今的酸澀之情。「膩水染花腥」從李賀「溪女洗花染白雲」(《綠章封事》)及杜牧「渭流漲膩,棄脂水也」(《阿房宮賦》)化出,身臨其境地想像當初吳宮中的脂膏膩粉,使花至今猶染腥味。吳宮中有響屧廊,傳說吳王令西施等穿木屐在木板地上走,廊空而響,因而得名。最後將沙沙落葉聲當作屧響空廊,不但扣住響屧廊得名之由,而且連聽覺也進入了幻境。詞人就通過視覺、嗅覺、聽覺造成的真景與幻覺相融合的境界,由一個「幻」字總領,形象地表達了古跡在游者心頭所勾起的歷史虛幻感。這種基本構思方式實取之於李賀和李商隱的詩歌,用之於詞,又頗見新創。下片寫登臨遠眺秋色,處處從人對景的無奈之情著眼:蒼天和青山是冷漠的永恆,但白髮之人目送斜陽寒鴉,其情何堪?最後在琴台最高處呼酒,古今人生之愁在無邊秋色中暫且得以消解。「秋與雲平」與開頭「渺空煙四遠」首尾呼應,境界高遠寥廓,措語亦新。又如他的《高陽台》:

修竹凝妝,垂楊駐馬,憑闌淺畫成圖。山色誰題,樓前有雁斜書。東風緊送斜陽下,弄舊寒,晚酒醒余。自銷凝,能幾花前,頓老相如。

傷春不在高樓上,在燈前欹枕,雨外熏爐。怕檥遊船,臨流可奈清臞。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莫重來,吹盡香綿,淚滿平蕪。

詞題為「豐樂樓分韻得如字」,寫西湖豐樂樓上所見湖光山色,其中「東風緊送夕陽下」,寫東風催著夕陽西馳的急不可待之感,「緊送」二字頗有新意。下片將高樓傷春之意翻轉,意為更有比高樓更傷情處,是在不眠的雨夜和臨流的遊船上。「可奈清臞」是把李清照「載不動許多愁」再繞個彎兒來說:遊船難奈的不是瘦人的份量,而是愁的重量。「飛紅若到西湖底,攪翠瀾,總是愁魚」,由張先「愁似鰥魚知夜永」化出愁魚的想像,寫出滿湖愁慘容色。而湖底愁瀾翻攪這類境界則頗得李賀李商隱的思路。《浣溪沙》寫懷人之情:

門隔花深夢舊遊,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

落絮無聲春墜淚,行雲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於秋。

將憶舊之情托之夢境,全用一個個各自獨立的意象烘托似夢若幻的感覺:夕陽的默默無語,燕子的含愁歸來,是就含愁之人自己的感覺而言;纖手搴簾,香氣飄動,是初見伊人的神態,也就是作者所夢的舊遊。柳絮飄遊似春天墜淚,雲影遮月如月亮含羞,均吸取李商隱「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東風各自愁」的象徵手法,是寫景,也是在景中化入所懷美人墜淚含羞的印象。末句寫春夜冷於秋天,亦是情感移入的作用。像這類在情感中融入潛意識的奇句在《夢窗詞》中還有很多。如《風入松》;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顛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開頭連用兩個「聽」字強調在風雨中渡過清明,語意疏快。然後借用庾信《瘞花銘》篇名,寫落花之多,使人發愁如何寫詩詞哀悼。折柳送別本來在詞裡已是熟套,但這裡從「綠暗」即柳色變深想到分手時情景,以一絲柳比一寸柔情,又有新意。下片寫游賞昔日常來的西園林亭,由於天晴,時時有蜂蝶飛來,偶爾碰到鞦韆索,詞人竟疑以為黃蜂撲著鞦韆索是被以前纖手的香氣所吸引,寫得十分癡情。結尾說人去之後,蒼苔一夜之間便遮住了行跡,也是虛幻的誇張。像這樣通過幻覺幻想把眼前景致和昔日情事融成一片的表現方法,實是利用了詞的敘述順序允許時空錯亂的結構,又吸取李賀、李商隱注重表現心理感覺及好用象徵手法的特點綜合而成。是將中晚唐奇麗詩派的構思方式引入詞中,又加以創造的結果。但他煉字過於求新求生,構思過於求深求細,又多用代詞僻典及生造字如「駭毛」、「帆鬣」、「蘭沘」、「麝靄」等,就不免晦澀、險怪。所以《樂府指迷》說「夢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

吳文英善作長調。其長調大多內容空洞而堆砌華麗詞藻過多。例如《鶯啼序》:

殘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遊蕩,隨風化為輕絮。

十載西湖,傍柳擊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15〕。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瞑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

幽蘭漸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別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鐙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16〕。青樓彷彿,臨分敗壁題詩,淚墨慘淡塵土。

危亭望極,草色天涯、歎鬢侵半苧。暗點檢,離痕歡唾,尚染鮫綃;嚲鳳迷歸,破鸞慵舞〔17〕。慇勤待寫,書中長恨,藍霞遼海沉過雁,漫相思、彈入哀箏柱。傷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斷魂在否?

這是詞裡最長的調子,寫傷春悼亡之情。全詞分四片,計二百四十字,第一段由春暮之景引起對已隨風化為輕絮的往事的回憶;第二段追想當初十載西湖的歡情;第三段哀悼別後杳無音訊;第四段寫無處傾訴的長恨,堆砌大量麗詞綺語,如「沈香繡戶」、「嬌塵軟霧」、「斷紅濕,歌紈金縷」、「藍霞遼海沉過雁」等,又多用駢語鋪陳,如「幽蘭漸老,杜若還生」、「事往花委、瘞玉埋香」、「長波妒盼,遙山羞黛」、「嚲鳳迷歸,破鸞慵舞」等,其中也有一些佳句,如「春寬夢窄」、「漁鐙分影春江宿」等。雖寫別情曲折有致,但反覆渲染,便覺過於密實。張炎《詞源》批評「吳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即指其好堆砌詞藻,而又措意過於凝澀晦昧之病,並認為此種「質實」之境不如姜詞之「清空」。王國維也認為以《夢窗詞》中「映夢窗凌亂碧」一語評其風格,最為允當。不過吳文英作為南宋詞人中的大家,確有其特色。他的小令中也有一些疏快的佳作,如《唐多令》: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謾長是,系行舟。

「愁」字拆開為「秋」和「心」字,開頭兩句雖然像文字遊戲,但「秋」本來可作「愁」解(見俞平伯《唐宋詞選釋》),而且離人心頭感秋,正是愁情。所以天氣雖好,沒有雨打芭蕉的淒涼,仍然怕在月下登樓。秋意在心頭,而不在天氣。這樣說就翻出新意。下片直抒離懷,燕辭歸既寫秋景,也雙關女子的辭別。所以結尾埋怨垂柳不系她的裙帶讓她留下,反而繫住了自己的行舟,在此淹留。也善於在曲折中求新。《望江南》:

三月暮,花落情更濃。人去鞦韆閒掛月,馬停楊柳倦嘶風,堤畔畫船空。

懨懨醉,長日小簾櫳。宿燕夜歸銀燭外,流鶯聲在綠蔭中,無處覓殘紅。

這首詞與歐陽修的《採桑子》意思相同,都是寫遊人去後春空的惆悵。下片同是寫燕歸簾櫳,歐詞是直寫,而此詞表面也是寫景,實際反用蘇軾「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銀燭照紅妝」的意思,因為無處可覓殘紅,即使有銀燭也難照紅妝了。雖然句意較深,但字面卻很流麗輕快。總之,吳文英雖然也像周邦彥和姜夔那樣,善於融化前人詩句,但構思總能在前人的原意上翻進一層,在曲折中求新。深曲便不免於晦澀,但不如此也難以自成一體。他在藝術上的獨創性豐富了宋詞的表現藝術。很多詞話家都對他評價很高,甚至稱之為南宋第一大詞家,這就不免過於誇大。《夢窗詞》瑕瑜互見,其藝術特點的形成是南宋詞日益典雅化的結果,只有聯繫宋詞的發展趨勢加以考察,才能得出較為公允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