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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南渡之際的詞人

南渡時與李清照同樣經歷靖康之變的詞人還有很多,較有代表性的如葉夢得、向子、朱敦儒、陳與義等等。他們在時代的動亂中表現出不同的政治態度,詞風也隨之發生顯著的變化。

葉夢得(1077—1148),字少蘊,號石林居士,蘇州吳縣人。高宗紹興年間曾兩度擔任江東安撫制置大使,兼建康知府。晚年退居吳興卞山。著有《石林詩話》、《石林詞》。他的詞風豪放,明顯地受到蘇軾的影響。如《水調歌頭》:

霜降碧天靜,秋事促西風。寒聲隱地初聽,中夜入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關河千里,一醉與君同。疊鼓鬧清曉,飛騎引雕弓。

歲將晚,客爭笑,問衰翁:平生豪氣安在?走馬為誰雄?何似當筵虎士〔6〕,揮手弦聲響處,雙雁落遙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雲中。

詞題為「九月望日,與客習射西園,余偶痛不能射,客較勝相先,將領岳德,弓強二石五斗,連三發中的。觀者盡驚。因作此詞示坐客。前一夕大風,是日始寒」(曾慥《樂府雅詞》)。全篇用記敘的筆法記載這一天習射的經過和感想,在詞裡頗為少見。首先寫九月中旬夜半聽到秋聲初起,「隱地初聽」句,據俞平伯先生解釋,應是引用杜甫《秦州雜詩》其四「秋聽殷地發」,「隱」通「殷」,形容聲音振動。霜天靜碧,秋聲隨風而起,進入梧桐,境界與歐陽修《秋聲賦》開頭所寫童子出聽秋聲,「聲在樹間」的描寫有異曲同工之妙。以下順序展開高城眺望關河,醉飲至清曉,與客人習射的過程。下片設為客人對「衰翁」的取笑之詞,在談笑間寫出勇士們射藝的精湛和意氣的豪雄。而「衰翁」雖然自傷衰老,回望雲中的神情仍然流露出不能泯滅的雄心。「望雲中」語帶雙關,漢文帝時魏尚守雲中郡,是常用的典故,蘇軾《江城子》「持節雲中」,即此意。但王維《觀獵》詩說:「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亦合詞意。二者合用,含蓄地寫出遙望北方的深沉感慨。

向子(1086—1153),字伯恭,臨江(今江西清江縣)人。有《酒邊詞》,明確分為江北舊詞和江南新詞兩部分。他曾親率軍隊抗金,後因反對和議,與秦檜不合而退隱。因而特別看重江南新詞。如他的《水龍吟》(紹興甲子上元有懷京師)寫上元節時對汴京的懷念,以及流落江南的處境:

華燈明月光中,綺羅絃管春風路。龍如駿馬,車如流水,軟紅成霧。太液池邊〔7〕,葆真宮裡〔8〕,玉樓珠樹。見飛瓊伴侶〔9〕,《霓裳》飄渺〔10〕,星回眼,蓮微步。

笑入彩雲深處,更冥冥,一簾花雨。金鈿半落,寶釵斜墜,乘鸞歸去。醉失桃源,夢迴蓬島,滿身風露。到而今江上,愁山萬疊,鬢絲萬縷。

上元佳節是南渡詞人回憶昔日太平景象的觸發點。這首詞將汴京的燈市寫得無比燦爛輝煌,宛如仙境;游女也都是星眼蓮步,美如神仙,縹緲的霓裳羽衣舞更是將人帶入了月宮。結綵的山棚如同層層彩雲,天空的焰火如飛花灑落,滿地都是遺落的金釵寶鈿。然而這一切的繁華都已成夢中的蓬萊,醉裡的桃源,醒來以後只剩下江上流浪的一身風露,滿頭白髮。這種對比與杜甫《秋興八首》最後兩首的創作原理相似,都是以濃麗的筆調將回憶中的京城寫得勝似仙界,以「江湖滿地一漁翁」的孤愁形象作為對照,點醒夢境。感觸是很深的。

朱敦儒(1087—1159),字希真,洛陽人。早年為處士,南渡後流落嶺南,應朝廷召做過秘書正字,因為與主戰派交往,被罷官。這時他的詞「憂時念亂,忠憤之致」(王鵬運《樵歌跋》)。但是後來曾一度依附秦檜。晚年罷官居於浙江嘉興。詞集有《樵歌》。

朱敦儒代表著南渡詞風瀟灑頹放的一種傾向。他在南渡初期的詞確實反映了時代動盪的面影,像「萬里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日落波平,愁損辭鄉去國人」(《釆桑子》),「萬里東風,故國山河落照紅」(《減字木蘭花》)等等,詞境十分悲涼。《相見歡》: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

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

能以簡潔的語言和蒼茫的意境寫出在大動亂中倉皇逃難的悲愴心情。《卜算子》借孤雁比喻亂離中逃難的情景:

旅雁向南飛,風雨群初失,飢渴辛勤兩翅垂,獨下寒汀立。

鷗鷺苦難親,矰繳憂相逼。雲海茫茫無處歸,誰聽哀鳴急。

孤雁失群,風雨淒苦,沿路飢渴,又要時時提防短箭,茫茫雲海中找不到歸宿,僅就詠雁而言,也是十分形象生動的,更何況這雁不僅自比,也反映了在北方大亂、紛紛南渡的混亂景況中,百姓們流離失所的普遍狀況。朱敦儒還有些詞慷慨悲壯,已開辛詞之先。如《水龍吟》:

放船千里煙波去,略為吳山留顧。雲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

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鐵鎖橫江,錦帆衝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

金人大舉南侵以後,作者不得不從江西逃往兩廣,這首詞可能是南逃途中所作,所以開頭說放船千里,吳山也令他留戀回顧了。在這雲水相連、奔流東注的大江上翩然獨行的北客,只有水府的神女為伴。昔日在伊闕嵩山隱居的舊友們,都突然間變成了南柯一夢!作者不禁回首大聲呼喚人間的英雄出來掃平妖氛。然而雖有英雄以奇謀報國,又有什麼用呢?金人就像當初的晉人,燒斷了吳國用來阻攔他們的鐵鎖,揚帆衝浪前進。自己只有敲著船槳,在這茫茫水面上,悲吟諸葛亮所愛好的《梁父吟》。這首詞反映了高宗小朝廷放棄南京,倉皇逃往杭州、輾轉避難於海上的艱危時勢,悲憤哀切之情溢於言表。

但《樵歌》總的傾向比較消極頹唐。詞集取名「太平樵唱」,大部分反映「擔月更桃花」的閒適生涯。由於「把住都無憎愛」,家國之感也就在風月中消磨罄盡了。《好事近》(漁父詞)是這類作品的代表: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活計綠蓑青笠,慣披霜沖雪。

晚來風定釣絲閒,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寫得曠逸散淡,意境高朗清遠,幾乎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人語,雖然從藝術上掃除了北宋末年的綺靡詞風,但離現實還是太遠了。

陳與義(1090—1138),字去非,號簡齋,洛陽人,南渡後官至參知政事。他是江西詩派的重要作家,主要以詩著稱,詞僅在《簡齋集》裡附了十八首,但成就較高。《臨江仙》是頗受好評的一首代表作: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詞題為「夜登小閣憶洛中舊遊」。午橋是莊名,在洛陽南十里。中唐宰相裴度在午橋莊建別墅,和白居易、劉禹錫詩酒唱和。這裡可能是用典故稱讚座中的豪英。這種群聚的飲宴往往伴有歌舞彈唱,本來是很熱鬧的,但作者卻把這場面寫得非常寧靜而富有詩意:溝中月影隨著流水無聲地消逝,在疏落的杏花影中,悠揚的笛聲一直吹到天明。過片緊接「二十餘年成一夢」,甚至驚訝此身還能存活,其中的巨大變故一言以蔽之,便痛切地傳達出難以言喻的滄桑之感。最後感歎古今無數世變,都付之於三更的漁歌樵唱。聯繫上片的「豪英」來看,又流露了多少無奈和悲慨。結尾將上片清麗的意境進一步拓開,發人深思,餘味無窮。所以後來常為表現興亡主題的戲曲所引用。

除了上述兩種傾向外,南渡後還出現了繼承北宋大晟樂,專門製作應制詞的康與之、曹勳、曾靚等,這派詞人迎合上層統治者心理,阿諛逢迎,粉飾中興,為士林所鄙薄,但他們在南渡時也寫過一些感懷故國的作品。所以總的看來,雖然南渡後不久詞壇便發生分化,但「黍離之悲」、「故國之思」在南渡之初曾一度成為共同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