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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詩豪」劉禹錫

劉禹錫和柳宗元都是永貞改革中的主要人物,他們兩人同時在貞元年進士及第。在政治上謀議唱和,力革時弊。後來改革失敗,二人同時遭難,遠謫邊地。離京十年後,二人一同被召還京,卻又同時再貶遠荒。共同的政治理想把他們的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造成了他們二十年來事事相同的坎坷遭遇,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不過兩人的詩歌風格卻並不相同,各有鮮明的特色。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彭城(今江蘇徐州)人。貞元年進士及第後,授監察御史。因參加王叔文政治改革集團,失敗後被貶為朗州司馬,此後長期過著逐客生活,做過連州、夔州、和州刺史,晚年回到洛陽,任太子賓客,與白居易唱和最多。他的詩以諷刺詩、懷古詩和根據當代民歌或曲調創作的七絕歌詞這三類最為著名。

在政治生涯中遭到的挫折,使劉禹錫心懷激憤不平,寫下了大量的政治諷刺詩。當他貶為朗州司馬後,過了十年被召還京都,寫了《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

詩人將京城裡在永貞改革失敗後紛紛登台的執政新貴比做一時競芳的桃花,實際上也暗示了他們的得勢不可能長久的下場。過了十四年,他官復為主客郎中,又寫了一首《再游玄都觀絕句》: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落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諷刺桃花雖好,轉眼凋落,那些新貴當初烜赫一時,然而曾幾何時,就被政治鬥爭的漩渦無情吞沒。劉禹錫能親眼看到他們的下場,就是一種勝利。這兩首詩都是借玄都觀看花這件生活瑣事寓刺,如無寓意,本身也是很巧妙而又頗有感慨的遊覽詩:去國十年,後栽的桃花都長大開花了。這不能不引起「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歎息。再過十四年,桃花蕩然無復一樹,這不能不引起重遊舊地者的盛衰之感。而詩的骨子裡又有更深一層寄托,桃喻新貴,看花者喻趨炎附勢之徒。種桃道士喻打擊永貞改革的當權者,劉郎是自喻。二十多年來,皇帝屢換,人事變遷,作者有意重提舊事,向打擊他的權貴挑戰,字裡行間充滿了輕蔑的諷意和爽朗的笑聲,說明詩人頑強不屈的精神依然如故。

劉禹錫也像張籍、王建一樣,寫了一些新樂府類的諷喻詩。如《插田歌》、《賈客詞》、《邊風行》等等,其中《插田歌》的諷刺意味最濃。詩序說「遂書其事為俚歌,以俟采詩者」。說明他和白居易的主張一樣,是希望此詩被采,對統治者產生警戒作用的。

岡頭花草齊,燕子東西飛。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

農婦白裙,農夫綠蓑衣。齊唱郢中歌〔1〕,嚶嚀如竹枝。

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煙火生墟落。黃犬往復還,赤雞鳴且啄。

路旁誰家郎,烏帽衫袖長。自言上計吏〔2〕,年初離帝鄉。

田夫語計吏:「君家儂定諳。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

計吏笑致辭:「長安真大處。省門高軻峨,儂入無度數。

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這首《插田歌》以俚歌形式記敘農夫插秧的場面以及農夫與計吏的一場對話,諷刺了朝廷濫行賣官鬻爵的嚴重問題,將漢樂府長於敘事和對話的特點與山歌俚曲流暢清新的風格相結合,通俗活潑,簡潔明快,富於幽默感,可說是一首具有民歌天然神韻的新樂府詩,也是詩人融合古今民歌的一大創造。

劉禹錫還有一類以詠物寓意為主的諷刺詩,如《昏鏡詞》、《飛鳶操》、《聚蚊謠》、《百舌吟》等,對各種醜惡的社會現象予以辛辣的諷刺。聚蚊比擬吸吮人血的政敵,爭腐鼠的飛鳶比喻爭權奪利的權奸。這些諷刺詩大都借題發揮,鋒芒畢露。寄托了他在政治鬥爭中的憤懣和感慨,體現了他對人情世故的深刻洞察力。

劉禹錫的懷古詩往往就歷史的陳跡想像出優美而悵惘的意境,寄寓興亡盛衰之感,語言淺顯而含蘊深厚。如《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旛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詩人取西晉滅吳這件史事,描寫晉武帝時益州刺史王濬受命伐吳,樓船以摧枯拉朽之勢,從益州直下金陵,東吳阻攔的千尋鐵鎖被王濬燒斷沉入江底、石頭城上打出降幡的過程。通過六朝的第一朝東吳滅亡之事說明了興廢由人事、山川不足恃的道理。又以「人世幾回傷往事」帶過六朝逐一滅亡的歷史。讓「山形依舊枕寒流」和「故壘蕭蕭蘆荻秋」的景象作為歷史的見證,令人在憑弔歷史遺跡的感歎中自然引起對興亡教訓的思索。又如《石頭城》:

山圍故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詩人選擇了夜深人靜時的寂寞景象以表現歷史感覺上的冷落荒涼,把石頭城置於沉寂的群山、迴盪的潮聲和朦朧的月色中,將亙古如斯的自然現象和不斷變更的人事相對照,而又不拘泥於一朝一姓的興亡,便使故國蕭條的意中之景具有更為深廣的概括力,形成了渾厚悲涼的意境。又如《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首詩所勾勒的好像只是金陵城朱雀橋邊巷口在夕陽斜照下的一角春景,美麗而又透著荒涼。但詩中的深意全在所取地名中見出。朱雀橋是市中心通往烏衣巷的必經之路,烏衣巷是東晉高門士族的聚居區,現在開遍野草野花,則衰敗之意不言自明。末二句更出人意料地將盛衰之感寄托在飛燕的去向上,詩人抓住燕子愛棲息舊巢的特點,暗示出王謝堂已變成尋常百姓家,這一今昔對比便包含了人事滄桑的無限感慨。

劉禹錫善於向當代民歌學習,創作了許多聲情並茂便於歌唱的七言絕句。盛唐詩不少可以入樂,但詩人們主要是向漢魏六朝古樂府學習,只有少數詩人用西域和涼州傳來的新聲寫歌詞。中唐以後向當代民歌學習的風氣才流行起來。劉禹錫妙解音律,有較高的音樂修養,並能運用地方民歌的曲調創作新詞,其中最主要的是《竹枝詞》、《楊柳枝詞》、《踏歌詞》、《浪淘沙》等。

劉禹錫在《竹枝詞九首》的序言裡說:他在夔州時,當地人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合節拍,歌者揚袖而舞,聲音宏大響亮,末章聲調高亢激揚。可見竹枝詞本是巴東民歌,經劉禹錫采錄並加以改造,使之成為富有民歌特色的一種詩體。劉禹錫今存十一首竹枝詞的內容大多是夔州風土習俗(《新唐書·劉禹錫傳》和《樂府詩集》都說作於劉貶在朗州司馬時,有誤),如: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紅花綠水渲染出蜀地明媚的春色,也象徵著熱烈的愛意和似水的柔情,因而托物起興,吐露出少女對郎情易衰的憂慮和漾在心頭的淡愁,就很自然了。詩以明朗自然的格調描寫少女微妙複雜的心理,寫景抒情無不明艷動人。又如: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用「情」、「晴」的雙關諧音表達少女捉摸不定郎君是否有意的心情,境界開闊爽朗,而情思卻纏綿細膩。又如: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滿山桃李、雲間煙火,勾畫出色彩絢爛、滿山飄香的山鄉春色,又捕捉住少數民族男女佩飾的特點,便繪出了一幅地方色彩鮮明的巴東山區人民生活的風俗畫。劉禹錫這類詩不僅局限於描繪風土人情,還用它刺時寄慨。如: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寫人間波瀾的凶險更勝於峽水,這就以明快精警的比喻道出了詩人在政治生涯中對世態人情的痛切體驗,也概括了封建政治社會中的一種普遍現象。

《浪淘沙》是唐代教坊曲名,後來發展成詞牌名。劉禹錫用此曲調寫了不少七絕。如:

日照澄洲江霧開,淘金女伴江邊隈。美人首飾侯王印,儘是江中浪底來。

以輕快婉轉的民歌風調描寫清晨江邊女子淘金的壯美景色,卻又一針見血地點出了這種勞動本身所反映的社會不合理的現實。又如: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

也是就浪淘沙的曲名著想,聯繫自己的政治遭際,以惡浪比深險的讒言,以沉沙比被貶的命運,淘沙見金比喻正直清白的品格歷經磨難之後,終將閃射出光輝。比喻的貼切使這類詩具有格言的藝術感染力。

劉禹錫詩中本有淺俚的傾向,後期又與白居易唱和,也不能不受淺俗詩風的影響,但他的詩仍然淺而能深,境界較高。如著名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3〕,

到鄉翻似爛柯人〔4〕。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詩人在貶謫二十三年之後,終於得返洛陽,故人已盡,恍若隔世。自己有如沉舟和病木,面對過往的千帆和春天的萬木,感慨是很深的。「沉舟」一聯從自然現象中抽繹出生動的形象對比,以顯露的語言說明了新舊更替的某種規律性,富有哲理啟示。

在中唐元白、韓孟兩派詩歌大變的潮流中,劉禹錫卻從「視風騷、宗盛唐」的傳統創作方法出發,開闢自己的新路。他的詩渾然天成,神情豪爽,優美明快,含蘊深厚,這都是盛唐詩的基本特點。但他又能憑借自己在政治生活中的獨特體驗以及對社會問題的深刻觀察,創造出獨具卓見的詠懷、弔古和諷刺詩,並從民歌中吸取新鮮的題材和生活內容,以爽朗幽默的風神和微婉深厚的韻味形成自己獨特的詩歌意境。從劉禹錫所取得的種種成就來看,他被稱為「詩豪」是不為過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