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唐詩宋詞十五講 > 一 張王樂府 >

一 張王樂府

繼杜甫和韋應物之後,大量創作樂府以反映社會現實的主要有張籍和王建這兩位詩人,後人常稱之為「張王樂府」。他們是元稹和白居易創作新樂府的先導。

張籍(768?—830?)字文昌,祖居蘇州。貞元十四年(798)進士,曾任水部員外郎、國子司業等小官。由於早年的生活比較貧苦,他所生活的代宗、德宗時期,又正是安史之亂以後內外交困、百廢待興之時。因此他能較多地關注和同情百姓的疾苦。他所採用的樂府以古題為多,但內容則是針對現實而發,此外也寫了不少即事名篇的新題樂府。古題樂府如《董逃行》反映安史之亂後兵亂四起、官軍掠人、百姓逃難的現狀:「洛陽城頭火曈曈,亂兵燒我天子宮。宮城南面有深山,盡將老幼藏其間。重巖為屋橡為食,丁男夜行候消息。聞道官軍猶掠人,舊裡如今歸未得。」《賈客樂》寫商人「年年逐利西復東,姓名不在縣籍中」的自由,反襯「農夫稅多長辛苦」的生活。《築城曲》:

築城處,千人萬人齊把杵。重重土堅試行錐,軍吏執鞭催作遲。

來時一年深磧裡,盡著短衣渴無水。力盡不得休杵聲,

杵聲未盡人皆死。家家養男當門戶,今日作君城下土。

《築城曲》據《淮南子》說是秦代歌曲,但古詞早已不存。張籍只是借用了這個題目,真切地描寫了沙磧中士卒們在軍吏催逼下夯土築城,難耐乾渴和疲勞,最後力盡而死的情景,指出家家頂門立戶的男兒都變成了城下之土這一觸目驚心的事實。後來元稹、陸龜蒙的同題之作,都是就張籍的詞意發揮,因此這首詩實際上已具備了新樂府的性質。〔1〕

張籍還有一些根據詩歌內容自立題目的樂府類詩,如《野老歌》、《促促詞》、《廢居行》、《山頭鹿》等等,這類詩除了用「歌」、「行」、「詞」一類樂府式的標題外,還用了類似漢樂府三字題的標題方式。其中《野老歌》將農夫「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的生活與「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長食肉」相比,與《賈客樂》意思類似。雖然張籍只是就其貧富狀況做表層的比較,但在樂府中最早反映了農與商之間的差異和不平,還是很有新意的。《征婦怨》用新題寫古老的徵人思婦的題材,但比前人寫得更為具體和慘刻:「婦人依倚子與夫,同居貧賤心亦舒。夫死戰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山頭鹿》借山上的鹿起興,指責官家為索取賦稅軍糧不顧人民死活:「貧兒多租輸不足,夫死未葬兒在獄。旱日熬熬蒸野崗,禾黍不收無獄糧。縣家唯憂少軍食,誰能令爾無死傷。」這些樂府集中反映了兵亂和賦稅給人民帶來的痛苦,矛頭直指官府,因而受到白居易的高度讚揚:「張君何為者?業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讀張籍古樂府》)。

張籍的樂府詩篇幅不長,但精於構思,往往從不同處境中不同人物的心理狀態著眼,找到最能打動人心的表現角度。如《牧童詞》純以牧童的心理和眼光寫郊外放牧情景,極富生活情趣。最後以牧童對牛的天真斥罵作結:「牛牛食草莫相觸,官家截爾頭上角!」官家竟成了牧童平時用來嚇唬牛的話,可見官府的橫暴已到何種程度。

錢鍾書先生論張籍「詩自以樂府為冠」,「含蓄婉摯,長於感慨,興之意為多。……近體惟七絕尚可節取」(《談藝錄》第94頁)。他的七絕有一些名作,如《涼州詞》:

鳳林關裡水東流,白草黃榆六十秋。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

鳳林關在今甘肅省臨夏市西北,為唐與吐蕃交界之處。涼州從永泰二年(766)失陷後,到寶歷元年(825)還沒有收復。這首詩不僅諷刺了邊將的腐敗貪暴,也從涼州不能收復一事概括了安史之亂以後六十多年來唐朝邊患積重難返的局面。《秋思》:

洛陽城裡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

吟詠客愁和秋思,因前人篇什太多,不易出新,此詩卻從寫家書一事找到了新穎的表現角度:交信之前又開封的細節,生動細膩地寫出萬重秋思在一封家書中難以盡言的心理活動。構思雖然新巧,卻是從日常生活中隨手拈來,十分現成。王安石評張籍詩說:「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題張司業集》),是很中肯的考語。

王建,字仲初。生卒年不明,大約與張籍相近。大歷時進士。他和張籍交往既多,創作傾向也一致。有不少古樂府和新題樂府。古樂府如《羽林行》借漢樂府舊題《羽林郎》直刺唐代的羽林軍:

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宮,

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殺人身合死,赦書尚有收城功。

九衢一日消息定,鄉吏籍中重改姓。出來依舊屬羽林,

立在殿前射飛禽。

這首詩不但揭露了皇帝的禁衛軍殺人越貨、作惡多端的罪行,而且指出其逍遙法外的根源在於皇帝的姑息養奸。《田家行》寫田家從春種到秋收的辛苦,而他們最大的樂趣只是:「不望入口復上身,且免向城賣黃犢。田家衣食無厚薄,不見縣門身即樂!」《水夫謠》是他新題樂府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

苦哉生長當驛邊,官家使我牽驛船。辛苦日多樂日少,

水宿沙行如海鳥。逆風上水萬斛重,前驛迢迢後森森。

半夜緣堤雪和雨,受他驅遣還復去。夜寒衣濕披短蓑,

臆穿足裂忍痛何!到明辛苦無處說,齊聲騰踏牽船歌。

一間茅屋何所值,父母之鄉去不得。我願此水作平田,

長使水夫不怨天。

縴夫生活被如此詳盡地寫進詩裡,這還是第一篇。全詩以水夫的口吻,選取在逆風上水、半夜雨雪中拉縴的最艱苦的景況,寫出了縴夫們從肉體到精神的無限痛苦,感人至深。《海人謠》是一首七絕體的新題樂府:

海人無家海裡住,採珠役象為歲賦。惡波橫天山塞路,未央宮中常滿庫。

寫南方沿海一帶人民潛海採珠以及運送珠寶的艱難苦況。末句以宮中滿庫作為對照,揭示出統治者征斂無休的貪婪本質。在海裡採珠之難,在陸地用大象運輸的苦,也是以前的樂府詩裡沒有出現過的新內容。可見王建較善於從現實生活中發掘前人未曾注意的新事物,以拓寬樂府的題材範圍。就表現來說,他比張籍更細緻具體,語言也更輕快本色,與白居易的風格近似。王建還寫了一百首宮詞,被稱為宮詞之祖。有些小詩也很新鮮可喜,如《新嫁娘詞》: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

古代女子嫁後第三天,依習俗要下廚做菜。這首詩截取新嫁娘不知婆婆口味、先讓小姑嘗味的一個細節,含蓄地表現了她的小心謹慎和賢良聰慧,極有生活情趣。《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也是他的名作: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月白人靜,明月在夜半露氣中顯得分外濕潤。「桂花」本指月,但又自然令人聯想到當令的秋桂被冷露沾濕的幽雅景象,一語雙關,所以成名句;中秋望月,有多少離人將感秋而思。但詩人只是巧妙的一問,便將凝重的秋思化為淡淡的惆悵,平添了許多韻味。

總之,張籍王建的樂府,能結合中唐的社會現實,抨擊時事;詞意淺近,講究藝術構思,對新題樂府的形式和表現都有較大貢獻。雖然就題材的重大、廣泛和揭露的深刻和抨擊的有力而言,還不如元白,但中唐的新樂府運動,正是由他們揭開序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