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講古詩，畫古詩」的家庭學堂在濤濤上初中之後就分化了，濤濤已經長大，這種略顯孩子氣的方式已經不太適合他了，因此他每週的任務變成了讀《世說新語》。而到穎兒上六年級的時候，這個詩詞學堂終於也關門了，因為穎兒和天天也已經長大了。這讓我不由得有些懷念那些給他們講古詩的日子。
最初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給天天講詩詞故事，大概是因為自己肚子裡童話故事太少，所以要給天天講睡前故事的時候難免捉襟見肘。一天，我突發奇想：要不給天天講詩詞吧？可是僅僅講詩詞又難免枯燥無味，於是靈機一動：何不把詩詞編成故事講給天天聽？沒想到，天天對此十分喜歡。其實有時候想來，他最初並不見得是真正喜歡詩詞，其實只是喜歡每天臨睡時，關了燈，有爸爸在枕頭邊輕輕地給他講些什麼，讓他帶著一個美麗的夢好好入睡，如同他還是嬰兒時那樣，至於講的是什麼，似乎都不太重要了。
但是，就這樣，天天還是聽了很多詩詞故事。當我把絕大部分（有時候因為自己懶沒有記錄下來）記錄整理出來，打印裝訂成冊後，爺爺還親自找了圖片作為封面，做成了天天的第一本「書」，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就叫《天天給天天講詩詞故事》。
後來，天天會自己去看詩詞了，我也覺得天天在長大，還繼續給他講故事似乎不是太適合了。於是每天臨睡前的例行功課就變成了我讀詩給他聽。最開始是泰戈爾，然後是童子，之後是金子美玲、雷丁、拉格爾特維斯特、戴維斯、希梅內斯、聶魯達、希爾弗斯坦……
那些美麗的詩句，有時候會讓天天睜大了好奇的眼睛，臉上洋溢著興奮的光，不由自主地說：「真美……」有時候會讓天天鎖住眉頭，癟著嘴，無奈地說：「好悲傷……」而更多的時候，我們兩人都為那些有趣的詩句而大笑，一起說：「真好玩！」
我的閱讀面並不寬，對現代詩歌，尤其是現代外國詩歌瞭解並不多，在張文質、王木春、謝雲等詩人朋友面前，我難免有些自卑。可是藉著給天天讀童詩的機會，我也接觸了很多很美的詩歌，天天在聽，我在讀，而我們一起都在學習，也許，這就是和孩子一起成長吧。
不過，我最近沒有再給天天讀童詩了。
很多個晚上，已經讀完詩了，天天會央求我：「爸爸，給我背一下《滕王閣序》吧！」我懷疑他只是因為聽說這篇文章比較長，想借此來延遲睡覺的時間，因此每次我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可是那天中午吃飯，他突然說：「我聽說有一篇文章寫岳陽樓的，寫得很好，是什麼呢？」我回答：「是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你給我背一下吧。」在天天眼裡，叫老爸背書比老師叫學生背書還天經地義。「我們現在都在吃飯啊，你叫爸爸怎麼背？吃完了我給你背吧。」天天答應了。
我吃完了飯，因為有點事，急著要走。
「可是你還沒給我背文章呢！」
天天急了。
「好吧，那我現在給你背。」
我笑著坐回飯桌旁，對著正在吃飯的天天：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
天天一邊吃飯一邊聽，聽得很認真，雖然他大多不清楚什麼意思，但是當我背到結尾「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時候，他馬上接嘴：「後天下之樂而樂！」然後頗為老練地總結：「嗯，這句話好像很有名。爸爸，是什麼意思啊？」
給天天講了這句話意思，我離開了，邊走邊想，也許，以後的睡前故事可以改成講古文了。
晚上，天天要睡了，我關了燈。
「為什麼關燈？你不讀詩了？」
「爸爸想現在我們不讀詩，爸爸給你講文章，好嗎？你不是想爸爸給你背那些古文嗎？」
「好啊！」
天天對此總是來者不拒而且與時俱進。
「那麼，今天爸爸開始給你講蘇軾的《赤壁賦》……」
和幾年前給天天講詩詞故事一樣，臥室的燈關了，但是從客廳溢過來柔和沉靜的光，天天躺在床上，頭枕在我胳膊上，靜靜地聽我講。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月上東山，一葦渡江，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天天聽得很認真，當聽到「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的時候，他好像他鄉遇故知一樣驚喜地叫出聲：「《短歌行》！」我摸著他的頭，笑著說，是啊……
黑暗中，蘇軾的朋友在傾吐生命的短暫，蘇軾開導他：「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我在給高一學生上這篇散文的時候，很多學生就無法理解，當然，天天也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這麼說呢？」
「你想啊，人類的歷史也不過是幾千年，人類誕生也就是幾萬年，這些在地球的歷史中當然只能算一瞬間啊，而地球誕生不過四十六億年，這對於浩瀚的宇宙來說，也只能算一瞬間了。」
「嗯，就是，侏羅紀也就是一億多年前呢！」
天天和其他孩子一樣，都喜歡恐龍。
「可是下一句什麼意思呢？」
「下一句的意思是說，生命中有很多美好的時刻，當我們擁有它並且珍惜它的時候，那它就可以永遠留在我們心中，留在我們記憶中，很多年之後，我們都不會忘記，所以，這些美好的瞬間就變成永恆了。」
「哦……」天天沒有再問，我也沒有再繼續闡發。今天是第四天，每天講一段，《赤壁賦》已經講完了。下次準備講《後赤壁賦》。不管天天對蘇軾的觀點是否理解是否贊成，我想，這些無數的臨睡的瞬間，就是我最美麗的珍寶，即使多年以後，現在的這個小男孩已經長大，又有了一個小男孩或者小女孩每天晚上也要躺在床上，頭枕在他手臂上等著聽那些美麗的詩歌和故事，而我，還是會想起多年前那個睡在床上、頭枕在我手臂上的小男孩，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