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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格的基層幹部成名

這是《促織》的最後一課時。在此之前,我們已經疏通了文本,也完成了部分練習,今天的任務,我想帶著學生一起深入文本,去發掘一直被我們忽視的東西。

「傳統觀點認為,蒲松齡的《促織》表現的就是專制統治對百姓的壓搾。這個觀點不能說不對,但也不能說全對,因為倘若如此,蒲松齡為什麼不把主人公的身份乾脆設置為一個普通的農民,處在帝國食物鏈的最底端,承受一切來自於上面的殘暴和不公呢?」

這堂課一開始,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成名是個什麼人?」

「成名是個落魄的讀書人。」有同學回答。

「對,而且他性格內向木訥,這個身份很容易讓人想起其他類似形象,比如——」

「范進!孔乙己!」有同學馬上聯想。

「對。一方面,他們代表的是讀書階層永不休止的擠進上流社會的渴望,另一方面,由於他們的失意,他們又承受了來自底層反智階層對上流社會敢怒而不敢言的痛恨。如果這種人的性格再木訥一點迂腐一點,那麼他們在底層民眾中的地位甚至低於普通鄉鄰,自然而然就成為鄉鄰的出氣筒,鹹亨酒店的短衣幫將孔乙己作為開心的笑料就是證明。

「成名在文章裡另一個身份是什麼?」

「里正。」

「是他主動去擔任這個職務的嗎?」

「不是,是被別人陷害的。」

「這就奇怪了,裡正不也算是個官嗎?為什麼別人陷害他當呢?我們首先得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官。」

我打開PPT,展示一段資料:

古代,統治者為了鞏固政權,在縣級以下,設立了鄉和裡,其中一里的長官就是里正,大致相當於現在的村長。雖然鄉、裡並沒有正式的政權機關,卻是統治者實行基層統治的重要機構。裡正一般由鄉里的地主擔任,北宋時,與其類似的官職還有戶長、耆長,其中,裡正、戶長負責收取賦稅,耆長則負責抓捕盜賊。

「由此可見,成名擔任裡正之後,進貢促織的重任就落在他身上,這也是十分正常的。

「根據文本,我們可以畫出一幅當時社會的食物鏈圖:

皇帝

上官

縣令

裡正

百姓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擔任裡正的成名並非處於食物鏈的最下端,比起『貼婦賣兒』的底層民眾,他應該還算好的,是什麼原因讓他混得如此悲慘?」

學生們在思考,這些社會上的陰暗面距離他們似乎有些遙遠。

「我們假設一下,成名如果要下面的老百姓老老實實地交錢買促織進貢,只有這樣他才能活下去,那麼老百姓不願意怎麼辦?」

「打!」

「拆房子!」

「搬東西!」

學生們對這些辦法居然也無師自通。

「我給大家推薦一本書,是吳思先生寫的《潛規則》。」我把書名和作者寫在黑板上。這本書裡,吳思說,官吏具有對百姓的合法傷害權。「合法地禍害別人的能力,仍是官吏們的看家本領。這是一門真正的藝術,種種資源和財富要據此分肥並重新調整。沒有合法傷害權的另一方只能是期望損失最小化。正如張居正所說:人們怕那些吏,一定要賄賂那些吏,並不是指望從他們手裡撈點好處,而是怕他們禍害自己。

「此時,這種合法傷害權就掌握在成名手裡,只要他運用得當,不僅能在鄉里一手遮天、呼風喚雨,更能得到縣令的賞識,甚至也有可能像文本結尾描寫的那樣,功名問題也解決了,家庭經濟也發展了,裘馬過世家焉。」

「成名這樣做了嗎?」我問學生。

「沒有。」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為什麼?」

「因為他身為讀書人,而且性格比較懦弱。」

「對,成名沒有掌控這種權力的能力,面對攤派,他不敢去關人、打人、拆房、搶糧食、給落後分子辦學習班,那麼只有用自己微薄的家產賠償,家產賠完,就只有用命來賠了。對付成名這樣的初級預備『公務員』,菜刀都用不上,瞪他一眼就行了,這樣沒有執政水平的『幹部』,當然是要被淘汰的,剩下的,當然就是那些心狠手辣、壞事做盡的幫兇了。」

在課堂上談這個問題其實很沉重,我也是在教了很多次《促織》後才悟到蒲松齡對成名身份安排的匠心的。

「文本沒有涉及到的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成名這樣的裡正不僅是官吏集團執行統治政策的觸手末端,還是政策出問題、民怨沸騰之後的替罪羊。裡正這樣的官員,連算作吏都勉為其難,事實上很多吏也不屬於『公務員』編製,在吳思先生的著作裡,提到除了這些有任命的吏之外,還存在大量的白員,類似於現在的協警,或者臨時工。用黑社會的話來說,這些人就是專幹『濕活』的,凡是上不得檯面的,比如搶劫、勒索、威脅甚至綁架等都由他們去幹,幹好了,自然可以分一杯羹,干砸了,正好推出去頂缸,公告大眾,這些人的惡行純屬個人行為,與領導無關。這樣既平息了民怨,又保護了政權的面子。

「因此,一個合格的『基層幹部』必須不做人事,他們只有每次不擇手段圓滿完成任務,才能得到上司的好評,甚至有機會向上陞遷,儘管這種概率很低,但是,即使不能陞遷,善於使用合法傷害權的小吏也可以在鄉里橫行一方,為自己撈不少好處。

「小吏存在的一個重大作用就是,他們以自己被百姓痛恨為代價,換取了百姓對政權高層永不破滅的幻想。連蒲松齡在文章末尾都滿懷希望地說:其實皇帝偶爾喜歡一件東西,未必不過後就忘了。可是下面奉行的官吏就把這些當成定例,盤剝人民,加上官貪吏虐,當然人民就只有貼婦賣兒了。因此百姓總是認為,壞事都是皇帝左右的人做的,越下層的官吏越可惡,於是小民最相信的是告狀,現在稱上訪,一層層訪上去,直到告御狀,最後的結果當然是被『駐京辦』抓回來狠狠修理。他們不會想一下,皇帝不玩蛐蛐,怎麼會有官吏的橫徵暴斂敲骨吸髓?一個專制集權的政權,暴政只能直接來自於最高領導層。」

下課了,我把幾年前寫的一篇文章的片段留在班上電腦裡,作為這篇課文的參考資料:

成名無疑是不合格的「基層幹部」。而縱觀中國歷史,做得最成功的「基層幹部」應該是劉邦。

劉邦年輕時當秦朝的亭長,官職跟成名相仿,不過他可過得滋潤多了。他既好酒又好色,經常在王大媽(王媼)和武家的酒店喝酒,而且經常欠賬不還,別人又不敢找他要,年終只好自己把賬本燒了了事。

單父(今山東荷澤單縣)的呂公到沛縣定居,一縣的名流都來朝賀。呂公對負責接待客人的蕭何說:「凡是賀錢不到一千錢的就叫他們坐在堂下。」劉邦來了之後,滿不在乎地聲稱自己賀錢一萬,其實一個錢都沒帶。呂公聽說之後,出來見劉邦,不但沒有責罰他,反而覺得這個小伙子很有性格,於是延為上賓,還把自己女兒嫁給劉邦,這就是後來的呂後。

秦末大亂,劉邦於沛縣起兵,做了首領,他無恥的流氓習氣不但沒有改觀,反而變本加厲了。明明是自己貪於財貨好美姬,進了秦始皇的宮殿就迫不及待地享用美女珍寶,但是在面對項羽責問的時候,卻毫不臉紅地說這是鯫生出的餿主意;項羽俘虜了他的老爹,說再不投降就把他爹給煮了,他卻嬉皮笑臉地說:在義帝手下一起當將領的時候,我們曾經約為兄弟,那麼,我的爹就是你的爹,你實在要煮自己的爹,我也沒有辦法,只是請你看在兄弟一場的情面上,多少分我碗湯喝。智商和情商相比於劉邦都偏低的項羽無計可施。一次劉邦兵敗被項羽的軍隊追趕,嫌坐在自己車上的兒女,也就是後來的惠帝和魯元公主礙事,乾脆把他們推下車去,跟在後面的滕公夏侯嬰於心不忍,下車把孩子們帶上交還給劉邦,誰知道不一會劉邦又把他們扔下來,於是夏侯嬰又「撿」,「如是者三」。當與項羽約定雙方以鴻溝為界罷兵之後,一等項羽轉過身,劉邦就毫不猶豫地毀棄盟約,開始進攻……

所以,既不要臉又不要命的劉邦從「基層幹部」起家,並利用「基層幹部」的職權,從性格培養、人脈網絡(蕭何等就是他當亭長時的老相識)上掘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之後再接再厲,利用百姓對秦朝暴政(而很大程度上這暴政的執行者恰恰是劉邦們)的痛恨反戈一擊,最後居然榮登大寶。這個結局也給了我們一個有趣的暗示:底層官吏是流氓,其實九五之尊有時也是靠流氓起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