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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的方法

精讀的指導——《精讀指導舉隅》前言

在指導以前,得先令學生預習。預習原很通行,但是要收到實效,方法必須切實,考查必須認真。現在請把學生應做的預習工作分項說明於下。

一、通讀全文

理想的辦法,國文教本要有兩種本子:一種是不分段落,不加標點的,供學生預習用;一種是分段落,加標點的,待預習過後才拿出來對勘。這當然辦不到。可是,不用現成教本而用油印教材的,那就可以在印發的教材上不給分段落,也不給加標點,令學生在預習時候自己用鉛筆劃分段落,加上標點。到上課時候,由教師或幾個學生通讀,全班學生靜聽,各自拿自己預習的成績來對勘;如果自己有錯誤,就用墨筆訂正。這樣,一份油印本就有了兩種本子的功用了。現在的書籍報刊都分段落,加標點,從著者方面說,在表達的明確上很有幫助;從讀者方面說,閱讀起來可以便捷不少。可是,練習精讀,這樣的本子反而把學者的注意力減輕了。既已分了段落,加了標點,就隨便看下去,不再問為什麼要這樣分,這樣點,這是人之常情。在這種常情裡,恰恰錯過了很重要的練習機會。若要不放過這個機會,唯有令學生用一種只有文字的本子去預習,在怎樣分段、怎樣標點上用一番心思。預習的成績當然不免有錯誤,然而不足為病。除了錯誤以外,凡是不錯誤的地方都是細心咬嚼過來的,這將是終身的受用。

假如用的是現成教本,或者雖用油印教材,而覺得只印文字頗有不便之處,那就只得退一步設法,令學生在預習的時候,對於分段標點作一番考核的功夫。為什麼在這裡而不在那裡分段呢?為什麼這裡該用逗號而那裡該用句號呢?為什麼這一句該用驚歎號而不該用疑問號呢?這些問題,必須自求解答,說得出個所以然來。還有,現成教本是編輯員的產品,油印教材大都經教師加過工,「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豈能完全沒有錯誤?所以,不妨再令學生注意,不必絕對信賴印出來的教本與教材,最要緊的是用自己的眼光通讀下去,看看是不是應該這樣分段,這樣標點。

要考查這一項預習的成績怎樣,得在上課時候指名通讀。全班學生也可以借此對勘,訂正自己的錯誤。讀法通常分為兩種:一種是吟誦,一種是宣讀。無論文言白話,都可以用這兩種讀法來讀。文言的吟誦,各地有各地的調子,彼此並不一致;但是都為了傳出文字的情趣,暢發讀者的感興。白話一樣可以吟誦,大致與話劇演員念台詞差不多,按照國語的語音,在抑揚頓挫、表情傳神方面多多用功夫,使聽者移情動容。現在有些小學校裡吟誦白話與吟誦文言差不多,那是把「讀」字呆看了。吟誦白話必須按照國語的語音,國語的語音運用得到家,才是白話的最好的吟誦。至於宣讀,只是依照對於文字的理解,平正地讀下去,用連貫與間歇表示出句子的組織與前句和後句的分界來。這兩種讀法,宣讀是基本的一種;必須理解在先,然後談得到傳出情趣與暢發感興。並且,要考查學生對於文字理解與否,聽他的宣讀是最方便的方法。比如《瀧岡阡表》的第一句,假如宣讀作「嗚呼!唯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這就顯然可以察出,讀者對於「皇考」「崇公」「卜吉」「六十年」與「卜吉於瀧岡」的關係,「始」字「克」字「表」字及「非」字「敢」字「緩」字綴合在一起的作用,都沒有理解。所以,上課時候指名通讀,應該用宣讀法。

二、認識生字生語

通讀全文,在知道文章的大概;可是要能夠通讀下去沒有錯誤,非先把每一個生字生語弄清楚不可。在一篇文章裡,認為生字生語的,各人未必一致,只有各自挑選出來,依賴字典辭典的翻檢,得到相當的認識。所謂認識,應該把它解作最廣義。僅僅知道生字生語的讀音與解釋,還不能算充分認識;必須熟習它的用例,知道它在某一種場合才可以用,用在另一種場合就不對了這才真個認識了。說到字典辭典,我們真慚愧,國文教學的受重視至少有二十年了,可是還沒有一本適合學生使用的字典辭典出世。現在所有的,字典脫不了《康熙字典》的窠臼,辭典還是《辭源》稱霸,對學習國文的學生都不很相宜。通常英文字典有所謂「求解」「作文」兩用的,學生學習國文,正需要這一類的國文字典辭典。一方面知道解釋,另一方面更知道該怎麼使用,這才使翻檢者對於生字生語具有徹底的認識。沒有這樣的字典辭典,學生預習效率就不會很大。但是,使用不完善的工具總比不使用工具強一點;目前既沒有更適用的,就只得把屬於《康熙字典》系統的字典與稱霸當世的《辭源》將就應用。這當兒,教師不得不多費一點心思,指導學生搜集用例,或者搜集了若干用例給學生,使學生自己去發見生字生語的正當用法。

學生預習,通行寫筆記,而生字生語的解釋往往在筆記裡佔大部分篇幅。這原是好事情,記錄下來,印象自然深一層,並且可以備往後的考查。但是,學生也有不明白寫筆記的用意的;他們因為教師要他們交筆記,所以不得不寫筆記。於是,有胡亂抄了幾條字典辭典的解釋就此了事的;有遺漏了真該特別注意的字語而僅就尋常字語解釋一下拿來充數的。前者胡亂抄錄,未必就是那個字語在本文裡的確切意義;後者隨意挑選,把應該注意的反而放過了;這對於全文的理解都沒有什麼幫助。這樣的筆記交到教師手裡,教師辛辛苦苦地把它看過,還要提起筆來替它訂正,實際上對學生沒有多大益處,因為學生並沒有真預習。所以,須在平時使學生養成一種觀念與習慣,就是:生字生語必須依據本文,尋求那個字語的確切意義;又必須依據與本文相類和不相類的若干例子,發見那個字語的正當用法。至於生字生語的挑選,為了防止學生或許會有遺漏,不妨由教師先行盡量提示,指明這一些字語是必須弄清楚的。這樣,學生預習才不至於是徒勞,寫下來的筆記也不至於是循例的具文。

要考查學生對於生字生語的認識程度怎樣,可以看他的筆記,也可以聽他的口頭回答。比如《瀧岡阡表》第一句裡「始克表於其阡」的「克」字,如果解作「克服」或「克制」,那顯然是沒有照顧本文,隨便從字典裡取了一個解釋。如果解作「能夠」,那就與本文切合了,可見是用了一番心思的。但是還得進一步研求:「克」既然作「能夠」解,「始克表於其阡」可不可以寫作「始能表於其阡」呢?對於這個問題,如果僅憑直覺回答說,「意思也一樣,不過有點不順適」,那是不夠的。這須得研究「克」和「能」的同和異。在古代,「克」與「能」用法是一樣的,後來漸漸分化了,「能」字被認為常用字,直到如今;「克」字成為古字,在通常表示「能夠」意義的場合上就不大用它,在文句裡面,丟開常用字不用,而特地用那同義的古字,除了表示相當意義以外,往往還帶著鄭重、莊嚴、虔敬等等情味。「始克表於其阡」一語,用了「能」字的同義古字「克」字,見得作者對於「表於其阡」的事情看得非常鄭重,不敢隨便著手,這正與全文的情味相應。若作「始能表於其阡」,就沒有那種情味,僅僅表明方始「能夠」表於其阡而已。所以直覺地看,也辨得出它有點不順適了。再看這一篇裡,用「能」字的地方很不少,如「吾何恃而能自守邪」「然知汝父之能養也」「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故能詳也」「吾兒不能苟合於世」「汝能安之」。這幾個「能」字,作者都不換用「克」字,因為這些語句都是傳述母親的話,無須帶著鄭重、莊嚴、虔敬等等情味;並且,用那常用的「能」字,正切近於語言的自然。用這一層來反證,更可以見得「始克表於其阡」的「克」字,如前面所說,是為著它有特別作用才用了的。——像這樣的討究,學生預習時候未必人人都做得來;教師在上課時候說給他們聽,也嫌煩瑣一點。但是簡單扼要地告訴他們,使他們心知其故,還是必需的。

學生認識生字生語,往往有模糊籠統的毛病,用句成語來說,就是「不求甚解」。曾見作文本上有「笑顏逐開」四字,這顯然是沒有弄清楚「笑逐顏開」究竟是什麼意義,只知道在說到歡笑的地方彷彿有這麼四個字可以用,結果卻把「逐顏」兩字寫顛倒了。又曾見「萬卷空巷」四字,單看這四個字,誰也猜不出是什麼意義;但是連著上下文一起看,就知道原來是「萬人空巷」;把「人」字忘記了,不得不找一個字來湊數,而「卷」字與「巷」字字形相近,因「巷」字想到「卷」字,就寫上了「卷」字。這種錯誤全由於當初認識的時候太疏忽了,意義不曾辨明,語序不曾念熟,怎得不鬧笑話?所以令學生預習,必須使他們不犯模糊籠統的毛病;像初見一個生人一樣,一見面就得看清他的形貌,問清他的姓名職業。這樣成為習慣,然後每認識一個生字生語,好像積錢似的,多積一個就多加一分財富的總量。

三、解答教師所提示的問題

一篇文章,可以從不同的觀點去研究它。如作者意念發展的線索,文章的時代背景,技術方面佈置與剪裁的匠心,客觀上的優點與疵病,這些就是所謂不同的觀點。對於每一個觀點,都可以提出問題,令學生在預習的時候尋求解答。如果學生能夠解答得大致不錯,那就真個做到了「精讀」兩字了——「精讀」的「讀」字原不是僅指「吟誦」與「宣讀」而言的。比較艱深或枝節的問題,估計起來不是學生所必須知道的,當然不必提出。但是,學生應該知道而未必能自行解答的,卻不妨預先提出,讓他們去動一動天君,查一查可能查到的參考書。他們經過了自己的一番摸索,或者是略有解悟,或者是不得要領,或者是全盤錯誤,這當兒再來聽教師的指導,印入與理解的程度一定比較深切。最壞的情形是指導者與領受者彼此不相應,指導者只認領受者是一個空袋子,不問情由把一些叫作知識的東西裝進去。空袋子裡裝東西進去,還可以容受;完全不接頭的頭腦裡裝知識進去,能不能容受卻是說不定的。

這一項預習的成績,自然也得寫成筆記,以便上課討論有所依據,往後更可以復按、查考。但是,筆記有敷衍了事的,有精心撰寫的。隨便從本文裡摘出一句或幾句話來,就算是「全文大意」與「段落大意」;不賅不備地列幾個項目,掛幾條線,就算是「表解」;沒有說明,僅僅抄錄幾行文字,就算是「摘錄佳句」;這就是敷衍了事的筆記。這種筆記,即使每讀一篇文字都做,做上三年六年,實際上還是沒有什麼好處。所以說,要學生做筆記自然是好的,但是僅僅交得出一本筆記,這只是形式上的事情,要希望收到實效,還不得不督促學生凡作筆記務須精心撰寫。所謂精心撰寫也不須求其過高過深,只要寫下來的東西真是他們自己參考與思索得來的結果,就好了。參考要有路徑,思索要有方法,這不單是知識方面的事,而且是習慣方面的事。習慣的養成在教師的訓練與指導。學生拿了一篇文章來預習,往往覺得茫然無從下手。教師要訓練他們去參考,指導他們去思索,最好給他們一種具體的提示。比如讀《瀧岡阡表》,這一篇是作者敘述他的父親,就可以教他們取相類的文章歸有光的《先妣事略》來參考,看兩篇的取材與立意上有沒有異同;如果有的話,為什麼有。又如《瀧岡阡表》裡有敘述贈封三代的一段文字,好像很囉嗦,就可以教他們從全篇的立意上思索,看這一段文字是不是不可少的;如果不可少的話,為什麼不可少。這樣具體地給他們提示,他們就不至於茫然無從下手,多少總會得到一點成績。時時這樣具體地給他們提示,他們參考與思索的習慣漸漸養成,寫下來的筆記再也不會是敷衍了事的了。即使所得的解答完全錯誤,但是在這以後得到教師或同學的糾正,一定更容易心領神會了。

上課時候令學生討論,由教師做主席、評判人與訂正人,這是很通行的辦法。但是討論要進行得有意義,第一要學生在預習的時候準備得充分,如果準備不充分,往往會與虛應故事的集會一樣,或是等了好久沒有一個人開口,或是有人開口了只說一些不關痛癢的話。教師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得不再要學生發表什麼,只得自己一個人滔滔汩汩地講下去。這就完全不合討論的宗旨了。第二還得在平時養成學生討論問題、發表意見的習慣。聽取人家的話,評判人家的話,用不多不少的話表白自己的意見,用平心靜氣的態度比勘自己的與人家的意見,這些都要歷練的。如果沒有歷練,雖然胸中彷彿有一點兒準備,臨到討論是不一定敢於發表的。這種習慣的養成不僅是國文教師的事情,所有教師都得負責。不然,學生成為只能聽講的被動人物,任何功課的進步至少要減少一半。——學生事前既有充分的準備,平時又有討論的習慣,臨到討論才會人人發表意見,不至於老是某幾個人開口;所發表的意見又都切合著問題,不至於胡扯亂說,全不著拍。這樣的討論,在實際的國文教室裡似乎還不易見到;然而要做到名副其實的討論,卻非這樣不可。

討論進行的當兒,有錯誤給與糾正,有疏漏給與補充,有疑難給與闡明,雖說全班學生都有份兒,但是最後的責任還在教師方面。教師自當抱著客觀的態度,就國文教學應有的觀點說話。現在已經規定要讀白話了,如果還說白話淡而無味,沒有讀的必要;或者教師自己偏愛某一體文字,就說除了那一體文字都不值一讀;就都未免偏於主觀,違背了國文教學應有的觀點了。講起來,滔滔汩汩連續到三十五十分鐘,往往不及簡單扼要講這麼五分十分鐘容易使學生印入得深切。即使教材特別繁複,非滔滔汩汩連續到三十五十分鐘不可,也得在發揮完畢的時候,給學生一個簡明的提要。學生憑這個提要,再去回味那滔滔汩汩的講說,就好像有了一條索子,把散開的錢都穿起來了。這種簡明的提要,當然要讓學生寫在筆記本上;尤其重要的是寫在他們心上,讓他們牢牢記住。

課內指導之後,為求涵咀得深,研討得熟,不能就此過去,還得有幾項事情要做。現在請把學生應做的練習工作分項說明如下。

(一)吟誦

在教室內通讀,該用宣讀法,前面已經說過。討究完畢以後,學生對於文章的細微曲折之處都弄清楚了,就不妨指名吟誦。或者先由教師吟誦,再令學生仿讀。自修的時候,尤其應該吟誦;只要聲音低一點,不妨礙他人的自修。原來國文和英文一樣,是語文學科,不該只用心與眼來學習;須在心與眼之外,加用口與耳才好。吟誦就是心、眼、口、耳並用的一種學習方法。從前人讀書,多數不注重內容與理法的討究,單在吟誦上用功夫,這自然不是好辦法。現在國文教學,在內容與理法的討究上比從前注重多了;可是學生吟誦的工夫太少,多數只是看看而已。這又是偏向了一面,丟開了一面。唯有不忽略討究,也不忽略吟誦,那才全而不偏。吟誦的時候,對於討究所得的不僅理智地瞭解,而且親切地體會,不知不覺之間,內容與理法化而為讀者自己的東西了,這是最可貴的一種境界。學習語文學科,必須達到這種境界才會終身受用不盡。

一般的見解,往往以為文言可以吟誦,白話就沒有吟誦的必要。這是不對的。只要看戲劇學校與認真演習的話劇團體,他們練習一句台詞,不惜反覆訂正,再四念誦,就可以知道白話的吟誦也大有講究。多數學生寫的白話為什麼看起來還過得去,讀起來就少生氣呢?原因就在他們對於白話僅用了心與眼,而沒有在口與耳方面多用功夫。多數學生登台演說,為什麼有時意思還不錯,可是語句往往雜亂無次,語調往往不合要求呢?原因就在平時對語言既沒有訓練,國文課內對於白話又沒有好好兒吟誦。所以這裡要特別提出,白話是與文言一樣需要吟誦的。白話與文言都是語文,要親切地體會白話與文言的種種方面,都必須化一番功夫去吟誦。

吟誦的語調,有客觀的規律。語調的差別,不外乎高低、強弱、緩急三類。高低是從聲帶的張弛而來的分別;強弱是從肺部發出空氣的多少而來的分別;緩急是聲音與時間的關係。在一段時間內,發音數少是緩,發音數多就是急。呤誦一篇文章,無非依據對於文章的瞭解與體會,錯綜地使用這三類語調而已。大概文句之中的特別主眼,或是前後的詞彼此關聯照應的,發聲都得高一點。就一句來說,如意義未完的文句,命令或呼叫的文句,疑問或驚訝的文句,都得前低後高;意義完足的文句,祈求或感激的文句,都得前高後低。再說強弱:表示悲壯、快活、叱責或慷慨的文句,句的頭部宜加強;表示不平、熱誠或確信的文句,句的尾部宜加強;表示莊重、滿足或優美的文句,句的中部宜加強。再說緩急:含有莊重、畏敬、謹慎、沉鬱、悲哀、仁慈、疑惑等等情味的文句,須得緩讀;含有快活、確信、憤怒、驚愕、恐怖、怨恨等等情味的文句,須得急讀。以上這些規律,都應合著文字所表達的意義與情感,所以依照規律吟誦,最合於語言的自然。上面所說的三類聲調,可以用符號來表示,如把「·」作為這個字發聲須高一點的符號,把「」作為這一句該前低後高的符號,把「」作為這一句該前高後低的符號,把「>」作為句的頭部宜加強的符號,把「<」作為句的尾部宜加強的符號,把「〈〉」作為句的中部宜加強的符號,把「—」作為急讀的符號,把「——」作為緩讀的符號,把「」作為不但緩讀而且須搖曳生姿的符號。在文字上記上符號,練習吟誦就不至於漫無憑依。符號當然可以隨意規定,多少也沒有限制,但是應用符號總是對教學有幫助的。

吟誦第一求其合於規律,第二求其通體純熟。從前書塾裡讀書,學生為了要早一點到教師跟前去背誦,往往把字句勉強記住。這樣強記的辦法是要不得的,不久連字句都忘記了,還哪裡說得上體會?令學生吟誦,要使他們看作一種享受而不看作一種負擔。一遍比一遍讀來入調,一遍比一遍體會親切,並不希望早一點能夠背誦,而自然達到純熟的境界。抱著這樣享受的態度是吟誦最易得益的途徑。

(二)參讀相關的文章

精讀文章,每學年至多不過六七十篇。初中三年,所讀僅有兩百篇光景,再加上高中三年,也只有四百篇罷了。倘若死守著這幾百篇文章,不用旁的文章來比勘、印證,就難免化不開來,難免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精讀文章,只能把它認作例子與出發點;既已熟習了例子,佔定了出發點,就得推廣開來,閱讀略讀書籍,參讀相關文章。這裡不談略讀書籍,單說所謂相關文章。比如讀了某一體文章,而某一體文章很多,手法未必一樣,大同之中不能沒有小異;必須多多接觸,方能普遍領會某一體文章的各方面。或者手法相同,而相同之中不能沒有個優劣得失;必須多多比較,方能進一步領會優劣得失的所以然。並且,課內精讀文章是用細琢細磨的功夫來研討的;而閱讀的練習,不但求其理解明確,還需求其下手敏捷,老是這樣細磨細琢,一篇文章研討到三四個鐘頭,是不行的。參讀相關文章就可以在敏捷上歷練;能夠花一兩個鐘頭把一篇文章弄清楚固然好,更敏捷一點只花半個鐘頭一個鐘頭尤其好。參讀的文章既與精讀文章相關,怎樣剖析,怎樣處理,已經在課內受到了訓練,求其敏捷當然是可能的。這種相關文章可以從古今「類選」「類纂」一類的書本裡去找。學生不能自己置備,學校的圖書室不妨多多陳列,供給學生隨時參讀。

請再說另一種意義的相關文章。夏丏尊先生在一篇說給中學生聽的題目叫作《閱讀什麼》的演講辭裡,有以下的話:

諸君在國文教科書裡讀到了一篇陶潛的《桃花源記》,……這篇文字是晉朝人做的,如果諸君覺得和別時代人所寫的情味有些兩樣,要想知道晉代文的情形,就會去翻中國文學史;這時文學史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這篇文字裡所寫的是一種烏托邦思想,諸君平日因了師友的指教,知道英國有一位名叫馬列斯的社會思想家,寫過一本《理想鄉消息》,和陶潛所寫的性質相近,拿來比較;

這時《理想鄉消息》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這篇文字是屬於記敘一類的,諸君如果想明白記敘文的格式,去翻看記敘文作法;這時記敘文作法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還有,這篇文字的作者叫陶潛,諸君如果想知道他的為人,去翻《晉書·陶潛傳》或陶集;這時《晉書》或陶集就成了諸君的參考書。

這一段演講裡的參考書就是這裡所謂另一種意義的相關文章。像這樣把精讀文章作為出發點,向四面八方發展開來,那麼,精讀了一篇文章,就可以帶讀許多書,知解與領會的範圍將擴張到多麼大啊!學問家的廣博與精深差不多都從這個途徑得來。中學生雖不一定要成學問家,但是這個有利的途徑是該讓他們去走的。

其次,關於語調與語文法的揣摩,都是愈熟愈好。精讀文章既已到了純熟的地步,再取語調與語文法相類似的文章來閱讀,純熟的程度自然更進一步。小孩子學說話,能夠漸漸純熟而沒有錯誤,不單是從父母方面學來的;他從所有接觸的人方面去學習,才會成功。在精讀文章以外,再令讀一些相類似的文章,比之於小孩子學說話,就是要他們從所有接觸的人方面去學習。

(三)應對教師的考問

學生應對考問是很通常的事情,但是對於應對考問的態度未必一致。有盡其所知所能,認真應對的;有不負責任,敷衍應對的;有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地只著眼於分數的多少的。以上幾種態度,自然第一種最可取。把所知所能盡量拿出來,教師就有了確實的憑據,知道哪一方面已經可以了,哪一方面還得督促。考問之後,教師按成績記下分數;分數原是備稽考的,分數多不是獎勵,分數少也不是懲罰,分數少到不及格,那就是學習成績太差,非趕緊努力不可。這一層,學生必須明白認識。否則誤認努力學習只是為了分數,把切己的事情看作身外的事情,就是根本觀念錯誤了。

教師記下了分數,當然不是指導的終結,而是加工的開始。對於不及格的學生,尤須設法給他們個別的幫助。分數少一點本來沒有什麼要緊;但是分數少正表明學習成績差,這是熱誠的教師所放心不下的。

考查的方法很多,如背誦、默寫、簡縮、擴大、摘舉大意、分段述要、說明作法、述說印象,也舉不盡許多,這裡不想逐項細說,只說一個消極的原則,就是:不足以看出學生學習成績的考問方法最好不要用。比如教了《瀧岡阡表》之後,考問學生說,「歐陽修的父親做過什麼官?」這就是個不很有意義的考問。文章裡明明寫著「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學生精讀了一陣,連這一點也不記得,還說得上精讀嗎?學生回答得出這樣的問題,也無從看出他的學習成績好到怎樣,所以說它不很有意義。

考問往往在精讀一篇文章完畢或者月考期考的時候舉行;除此之外,通常不再顧及,一篇文章討究完畢就交代過去了。這似乎不很妥當。從前書塾裡讀書,既要知新,又要溫故,在學習的過程中,勻出一段時間來溫理以前讀過的,這是個很好的辦法。現在教學國文,應該採取它。在精讀幾篇文章之後,且不要上新的;把以前讀過的溫理一下,回味那已有的瞭解與體會,更尋求那新生的瞭解與體會,效益決不會比上一篇新的來得少。這一點很值得注意。所以附帶在這裡說一說。

《精讀指導舉隅》由葉聖陶與朱自清分篇合作

此前言為葉聖陶於1940年9月17日作

略讀的指導——《略讀指導舉隅》前言

國文教學的目標,在養成閱讀書籍的習慣,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訓練寫作文字的技能。這些事不能憑空著手,都得有所憑借。憑借什麼?就是課本或選文。有了課本或選文,然後養成、培植、訓練的工作得以著手。課本裡所收的,選文中入選的,都是單篇短什,沒有長篇巨著。這並不是說學生讀了一些單篇短什就足夠了。只因單篇短什份量不多,要做細磨細琢的研讀功夫,正宜從此入手,一篇讀畢,又讀一篇,涉及的方面既不嫌偏頗,閱讀的興趣也不致單調;所以取作「精讀」的教材。學生從精讀方面得到種種經驗,應用這些經驗,自己去讀長篇巨著以及其他的單篇短什,不再需要教師的詳細指導,這就是「略讀」。就教學而言,精讀是主體,略讀只是補充;但是就效果而言,精讀是準備,略讀才是應用。學生在校的時候,為了需要與興趣,須在課本或選文以外閱讀旁的書籍文章;他日出校之後,為了需要與興趣,一輩子須閱讀各種書籍文章;這種閱讀都是所謂應用。使學生在這方面打定根基,養成習慣,全在國文課的略讀。如果只注意於精讀,而忽略了略讀,功夫便只做得一半,其弊害是想像得到的。學生遇到需要閱讀的書籍文章,也許會因沒有教師在旁作精讀那樣的詳細指導,而致無所措手。現在一般學校,忽略了略讀的似乎不少,這是必須改正的。

略讀不再需要教師的詳細指導,並不等於說不需要教師的指導。各種學科的教學都一樣,無非教師幫著學生學習的一串過程。略讀是國文課程標準裡面規定的正項工作,哪有不需要教師指導之理?不過略讀指導與精讀指導不同。精讀指導必須纖屑不遺,發揮淨盡;略讀指導卻需提綱挈領,期其自得。何以需提綱挈領?唯恐學生對於當前的書籍文章摸不到門徑,辨不清路向,馬馬虎虎讀下去,結果所得很少。何以不必纖屑不遺?因為這一套功夫在精讀方面已經訓練過了,照理說,該能應用於任何時候的閱讀;現在讓學生在略讀時候應用,正是練習的好機會。學生從精讀而略讀,譬如孩子學走路,起初由大人扶著牽著,漸漸地大人把手放了,只在旁邊遮攔著,替他規定路向,防他偶或跌跤。大人在旁邊遮攔著,正與扶著牽著一樣的需要當心;其目的唯在孩子步履純熟,能夠自由走路。精讀的時候,教師給學生纖屑不遺的指導,略讀的時候,更給學生提綱挈領的指導,其目的唯在學生習慣養成,能夠自由閱讀。

僅僅對學生說,你們隨便去找一些書籍文章來讀,讀得越多越好,這當然算不得略讀指導。就是斟酌周詳,開列個適當的書目篇目,教學生自己照著去閱讀,也還算不得略讀指導。因為開列目錄只是閱讀以前的事,在閱讀一事的本身,教師沒有給一點幫助,就等於沒有指導。略讀如果只任學生自己去著手,而不給他們一點指導,很容易使學生在觀念上發生誤會,以為略讀只是「粗略地」閱讀,甚而至於是「忽略地」閱讀;而在實際上,他們也就「粗略地」甚而至於「忽略地」閱讀,就此了事。這是非常要不得的,積久養成不良習慣,就終身不能從閱讀方面得到多大的實益。略讀的「略」字,一半系就教師的指導而言:還是要指導,但是只須提綱挈領,不必纖屑不遺,所以叫作「略」。一半系就學生的功夫而言:還是要像精讀那樣仔細咬嚼,但是精讀時候出於努力鑽研,從困勉達到解悟,略讀時候卻已熟能生巧,不需多用心力,自會隨機肆應,所以叫作「略」。無論教師與學生都須認清楚這個意思,在實踐方面又須各如其分,做得到家,略讀一事才會收到它預期的效果。

略讀既須由教師指導,自宜與精讀一樣,全班學生用同一的教材。假如一班學生同時略讀幾種書籍,教師就不便在課內指導;指導了略讀某種書籍的一部分學生,必致拋荒了略讀別種書籍的另一部分學生。各部分輪流指導固也可以,但是每週略讀指導的時間至多也只能有兩小時,各部分輪流下來,必致每部分都非常簡略。況且同學間的共同討論是很有幫助於閱讀能力的長進的,也必須閱讀同一的書籍才便於共同討論。一個學期中間,為求精詳周到起見,略讀書籍的數量不宜太多,大約有二三種也就可以了。好在略讀與精讀一樣,選定一些教材來讀,無非「舉一隅」的性質,都希望學生從此學得方法,養成習慣,自己去「以三隅反」;故數量雖少,並不妨事。學生如果在略讀教材之外,更就興趣選讀旁的書籍,那自然是值得獎勵的;並且希望能夠普遍地這麼做。或許有人要說,略讀同一的教材,似乎不能顧到全班學生的能力與興趣,其實這不成問題。精讀可以用同一的教材,為什麼略讀就不能?班級制度的一切辦法,總之以中材為標準;凡是忠於職務,深知學生的教師,必能選取適合於中材的教材,供學生略讀;這就沒有能力夠不夠的問題。同時,所取教材必能不但適應學生的一般興趣,並且切合教育的中心意義;這就沒有興趣合不合的問題。所以,略讀同一的教材是無弊的,只要教師能夠忠於職務,能夠深知學生。

課內略讀指導,包括閱讀以前對於選定教材的閱讀方法的提示,及閱讀以後對於閱讀結果的報告與討論。作報告與討論的雖是學生,但是審核他們的報告,主持他們的討論,仍是教師的事;其間自不免有需要訂正與補充的地方,所以還是指導。略讀教材若是整部的書,每一堂略讀課內令學生報告並討論閱讀那部書某一部分的實際經驗;待全書讀畢,然後令作關於全書的總報告與總討論。至於實際閱讀,當然在課外。學生課外時間有限,能夠用來自修的,每天至多不過四小時。在這四小時內,除了溫理旁的功課,作旁的功課的練習與筆記外,分配到國文課的自修的,至多也不過一小時。一小時夠少了,而精讀方面也得自修、預習、複習、誦讀、練習,這些都是非做不可的;故每天的略讀時間至多只能有半小時。每天半小時,一周便是三小時(除去星期放假)。每學期上課時間以二十周計,略讀時間僅有六十小時。在這六十小時內,如前面所說的,要閱讀二三種書籍,篇幅太多的自不相宜;如果選定的書正是篇幅太多的,那只得刪去若干,選讀它的一部分。不然,份量太多,時間不夠,學生閱讀勢必粗略,甚而至於忽略;或者有始無終,沒有讀到完篇就丟開;這就會養成不良習慣,為終身之累。所以漫無計算是要不得的。與其貪多務廣,以致發生流弊,不如預作精密估計,務使在短少時間之內把指定的教材讀完,而且把應做的工作都做到家,絕不草率從事,借此養成閱讀的優良習慣,來得有益得多。學生有個很長的暑假,又有個相當長的寒假;在這兩個假期內,可以自由閱讀很多的書。如果略讀時候養成了優良習慣,到暑假寒假期間,各就自己的需要與興趣去多多閱讀,那一定比不經略讀的訓練多得吸收的實效。歸結起來說,就是:略讀的份量不宜過多,必須顧到學生能用上的時間;多多閱讀固宜獎勵,但是得為時間所許可,故以利用暑假寒假最為適當。

書籍的性質不一,因而略讀指導的方法也不能一概而論。就一般說,在閱讀以前應該指導的有以下各項。

一、版本指導

一種書往往有許多版本。從前是木刻,現在是排印。在初刻初排的時候或許就有了錯誤,隨後幾經重刻重排,又不免輾轉發生錯誤;也有逐漸的增補或訂正。讀者讀一本書,總希望得到最合於原稿的,或最為作者自己愜意的本子;因為唯有讀這樣的本子才可以完全窺見作者的思想感情,沒有一點含糊。學生所見不廣,剛與一種書接觸,當然不會知道哪種本子較好;這須待教師給他們指導。現在求書不易,有書可讀便是幸事,更談不到取得較好的本子。正唯如此,這種指導更不可少;哪種本子校勘最精審,哪種本子是作者的最後修訂稿,都得給他們說明,使他們遇到那些本子的時候,可以取來復按、對比。還有,這些書經各家的批評或註釋,每一家的批評或註釋自成一種本子,這中間也就有了優劣得失的分別。其需要指導,理由與前說相同。總之,這方面的指導,宜運用校勘家、目錄家的知識,而以國文教學的觀點來範圍它。學生受了這樣的熏陶,將來讀書不但知道求好書,並且能夠抉擇好本子,那是受用無窮的。

二、序目指導

讀書先看序文,是一種好習慣。學生拿到一部書,往往立刻看本文,或者挑中間有趣味的部分來看,對於序文,認為與本文沒有關係似的,這是因為不知道序文很關重要的緣故。序文的性質常常是全書的提要或批評,先看一遍,至少對於全書有個概括的印象或衡量的標準;然後閱讀全書,就不至於茫無頭緒。通常讀書,其提要或批評不在本書而在旁的地方的,尚且要找來先看;對於具有提要或批評的性質的本書序文,怎能忽略過去?所以在略讀的時候,必須教學生先看序文,養成他們的習慣。序文的重要程度,各書並不一致。屬於作者的序文,若是說明本書的作意、取材、組織等項的,那無異於「編輯大意」「編輯例言」,借此可以知道本書的規模,自屬非常重要。有些作者在本文之前作一篇較長的序文,其內容並不是本文的提要,卻是閱讀本文的準備知識,猶如津梁或門徑,必須通過這一關才可以涉及本文;那就是「導言」的性質,重要程度也高。屬於編訂者或作者師友所作的序文,若是說明編訂的方法,抉出全書的要旨,評論全書的得失的,都與瞭解全書直接有關,重要也不在上面所說的作者自序之下。無論作者自作或他人所作的序文,有些僅僅敘一點因緣,說一點感想,與全書內容關涉很少;那種序文的本身也許是一篇好文字,對於讀者就比較不重要了。至於他人所作的序文,有專事讚揚而過了分寸的,有很想發揮而不得要領的;那種序文實際上很不少,詩文集中尤其多,簡直可以不必看。教師指導,要教學生先看序文,更要審查序文的重要程度,與以相當的提示,使他們知道注意之點與需要注意力的多少。若是無關緊要的序文,自然不叫他們看,以免浪費時力。

目錄表示本書的眉目,也具有提要的性質。所以也須養成學生先看目錄的習慣。有些書籍,固然須順次讀下去,不讀第一卷就無從著手第二卷。有些書籍卻不然,全書分作許多部分,各部分自為起訖,其前後排列或僅大概以類相從,或僅依據撰作的年月,或竟完全出於編排時候的偶然;對於那樣的書籍,就不必順次讀下去;可以打亂全書的次第,把有關某一方面的各卷各篇聚在一起讀。讀過以後,再把有關其他方面的各卷各篇聚在一起讀,或許更比順次讀下去方便且有效得多。要把有關的各卷各篇聚在一起,就更有先看目錄的必要。又如選定教材若是長篇小說,假定是《水滸》,因為份量太多,時間不夠,不能通體略讀,只好選讀它的一部分,如寫林沖或武松的幾回。要知道哪幾回是寫林沖或武松的,也得先看目錄。又如選定教材的篇目若是非常簡略,而其書又適宜於不按照次第來讀的,假定是《孟子》,那就在篇目之外,最好先看趙岐的「章指」。「章指」並不編列在目錄的地位,用心的讀者不妨抄錄二百幾十章的「章指」,當它是個詳細的目錄提要。有了這樣詳細的目錄提要,因閱讀的目標不同,就可以把二百幾十章作種種的組合,為某一目標取某一組合來精心鑽研。目錄的作用當然還有,可以類推,不再詳說。教師指導的時候,務須相機提示,使學生能夠充分利用目錄。

三、參考書籍指導

參考書籍,包括關於文字的音義,典故成語的來歷等所謂工具書,以及與所讀書有關的必須借彼而後明此的那些書籍。從小的方面說,閱讀一書而求其徹底瞭解,從大的方面說,做一種專門研究,要從古今人許多經驗中得到一種新的發現,一種系統的知識,都必須廣博地翻檢參考書籍。一般學生讀書,往往連字典詞典也懶得翻,更不用說跑進圖書室去查閱有關書籍了。這種「讀書不求甚解」的態度,一時未嘗不可馬虎過去;但是這就成了終身的病根,將不能從閱讀方面得到多大益處;若做專門研究工作,更難有滿意的成就。所以,利用參考書籍的習慣,必須在學習國文的時候養成。精讀方面要多多參考,略讀方面還是要多多參考。起初,學生必嫌麻煩,這要翻檢,那要搜尋,不如直接讀下去來得爽快;但是漸漸成了習慣,就覺得必須這樣多多參考,才可以透徹地瞭解所讀的書,其味道的深長遠勝於「不求甚解」;那時候,讓他們「不求甚解」也不願意了。

國文課內指導參考書籍,當然不能如專家做研究工作一樣,搜羅務求廣博,凡有一語一條用得到的材料都捨不得放棄,開列個很長的書目。第一,須顧到學生的能力。參考書籍用來幫助理解本書,若比本書艱深,非學生能力所能利用,雖屬重要,也只得放棄。譬如閱讀某一書,須做關於史事的參考,與其教學生查《二十四史》,不如教他們翻一部近人所編的通史;再退一步,不如教他們看他們所讀的歷史課本。因為通史與歷史課本的編輯方法適合於他們的理解能力;而《二十四史》本身還只是一堆材料,要在短時期間從中得到關於一件史事的概要,事實上不可能。曾見一些熱心的教師給學生開參考書目,把自己所知道的,鉅細不遺,逐一開列,結果是洋洋大觀,學生見了唯有望洋興歎;有些學生果真去按目參考,又大半不能理解,有參考之名,無參考之實。這就是以教師自己為本位,忽略了學生能力的弊病。第二,須顧到圖書室的設備。教師提示的書籍,學生從圖書室立刻可以檢到,既不耽誤工夫,且易引起興趣。如果那參考書的確必要,又為學生的能力所能利用,而圖書室沒有,學生只能以記憶書名了事,那就在閱讀上短少了一分努力,在訓練上錯過了一個機會。因此。消極的辦法,教師提示參考書籍,應以圖書室所具備的為限;積極的辦法,就得促圖書室有計劃地採購圖書——各科至少有最低限度的必要參考書籍,國文科方面當然要有它的一份。這件事很值得提倡。現在一般學校,不是因經費不足,很少買書,就是因偶然的機遇與教師的嗜好,隨便買書;有計劃地為供學生參考而採購的,似乎還不多見。還有個補救的辦法,圖書室沒有那種書籍,而地方圖書館或私家藏書卻有,教師不妨指引學生去借來參考。

圖書室購備參考書籍,即使有復本,也不過兩三本;一班學生同時要拿來參考,勢必爭先恐後,後拿到手的,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為解除這種困難,可以用分組參考的辦法:假定閱讀某種書籍需要參考四部書,就分學生為四組,使每組參考一部;或待相當時間之後互相交換,或不再交換,就使每組報告參考所得,以免他組自去參考。

指定了參考書籍,教師的事情並不就此完畢。如果那種書籍的編制方法是學生所不熟悉的,或者份量很多,學生不容易找到所需參考的部分的,教師都得給他們說明或指示。一方面要他們練習參考,一方面又要他們不致茫無頭緒,提不起興趣;唯有如上所說相機幫助他們,才可以做到。

四、閱讀方法指導

各種書籍因性質不同,閱讀方法也不能一樣。但是就一般說,總得像精讀時候的閱讀那樣,就其中的一篇或一章一節,逐句循誦,摘出不瞭解的處所;然後應用平時閱讀的經驗,試把那些不瞭解的處所自求解答;得到了解答,再看註釋或參考書,以檢驗解答得對不對;如果實在無法解答,那就徑看註釋或參考書。不瞭解的處所都弄清楚了,又復讀一遍,明瞭全篇或全章全節的大意。最後細讀一遍,把應當記憶的記憶起來,把應當體會的體會出來,把應當研究的研究出來。全書的各篇或各章各節,都該照此辦法。略讀原是用來訓練閱讀的優良習慣,必須腳踏實地,毫不苟且,才有效益;決不能讓學生胡亂讀過一遍就算。唯有開始腳踏實地,毫不苟且,到習慣既成之後才會「過目不忘」「展卷自得」。若開始就草草從事,說不定將一輩子「過目輒忘」「展卷而無所得」了。還有一層,略讀既是國文功課方面的工作,無論閱讀何種書籍,都宜抱著研究國文的態度。平常讀一本數學課本,不研究它的說明如何正確;讀一本史地課本,也不研究它的敘述如何精當。數學課本與史地課本原可以在寫作技術方面加以研究;因作者的造詣不同,同樣是數學課本與史地課本,其正確與精當的程度實際上確也大有高下。但是在學習數學、學習史地的立場,自不必研究那些;如果研究那些,便轉移到學習國文的立場,抱著研究國文的態度了。其他功課的閱讀都只須顧到書籍的內容,國文功課訓練閱讀,獨須內容形式兼顧,並且不把內容形式分開來研究,而認為不可分割的兩方面;經過了國文功課方面的訓練,再去閱讀其他功課的書籍,眼力自也增高。認清了這一層,對於選定的略讀書籍自必一律作寫作技術的研究。被選的書總有若干長處,讀者不僅在記得那些長處,尤其重要的在能看出為什麼會有那些長處;同時不免或多或少有些短處,讀者也須能隨時發現,說明它的所以然,這才可以做到讀書而不為書所蔽。——這一層也是就一般說的。

現在再分類來說。有些書籍,閱讀它的目的在從中吸收知識,增加自身的經驗,那就須運用思考與判斷,認清全書的要點,不歪曲也不遺漏,才得如願。若不能抉擇書中的重要部分,認不清全書的要點,或忽略了重要部分,卻把心思用在枝節上,所得結果就很少用處。要使書中的知識化為自身的經驗,自必從記憶入手。記憶的對象若是閱讀之後看出來的要點,因它條理清楚,印入自較容易。若不管重要與否,而把全部平均記憶,甚至以全部文句為記憶的對象,那就沒有綱領可憑,徒增不少的負擔,結果或且全部都不記憶。所以死用記憶決不是辦法,漫不經心地讀著讀著,即使讀到爛熟,也很難有心得;必須隨時運用思考與判斷,接著擇要記憶,才合於閱讀這一類書籍的方法。

又如小說或劇本,一般讀者往往只注意它的故事;故事變化曲折,就感到興趣,讀過以後,也只記住它的故事。其實凡是好的小說和劇本,故事僅是跡象,憑著那跡象,作者發揮他的人生經驗或社會批判,那些才是精魂。閱讀小說或劇本而只注意它的故事,專取跡象,拋棄精魂,決非正當方法。在國文課內,要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尤其不應如此。精魂就寄托在跡象之中,對於故事自不可忽略;但是故事的變化曲折所以如此而不如彼,都與作者發揮他的人生經驗和社會批判有關,這一層更須注意。初學者還沒有素養,一時無從著手;全仗教師給他們易曉的暗示與淺明的指導,漸漸引他們入門。穿鑿附會固然要不得,粗疏忽略同樣要不得。憑著故事的情節,逐一追求作者要說而沒有明白說出來的意思,才會與作者的精神相通,才是閱讀這一類書籍的正當方法。有些學生喜歡看低級趣味的小說之類,叫他們不要看,他們雖然答應了,一轉身還是偷偷地看。這由於沒有學得閱讀這類書籍的方法,注意力僅僅集中在故事上的緣故。他們如果得到適當的暗示與指導,漸漸有了素養,就會覺得低級趣味的小說之類在故事之外沒有東西,經不起咀嚼;不待他人禁戒,自然就不喜歡看了。——這可以說是消極方面的效益。

又如詩集,若是個人的專集,按寫作年月,順次看詩人意境的擴大或轉換,風格的確立或變易,是一種讀法。按題材歸類,看詩人對於某一題材如何立意,如何發抒,又是一種讀法。按體式歸類,比較詩人對於某一類體式最能運用如意,傾吐詩心,又是一種讀法。以上都是分析研究方面的事,而文學這東西,尤其是詩歌,不但要分析地研究,還得要綜合地感受。所謂感受,就是讀者的心與詩人的心起了共鳴,彷彿詩人說的正是讀者自己的話,詩人宣洩的正是讀者自己的情感似的。閱讀詩歌的最大受用在此。通常說詩歌足以陶冶性情,就因為深美玄妙的詩歌能使讀者與詩人同其懷抱,但是這種受用不是沒有素養的人所能得到的。素養不會憑空而至,還得從分析的研究入手。研究愈精,理解愈多,才見得紙面的文字一一是詩人心情動盪的表現;讀它的時候,心情也起了動盪,幾乎分不清那詩是詩人的還是讀者自己的。所讀的若是總集,也可應用類似前說的方法,發現各代詩人取材的異同,風格的演變;比較各家各派意境的淺深,抒寫的技巧;探討各種體式如何與內容相應,如何去舊而謀新:這些都是研究的事,唯有經過這樣研究,才可以享受詩歌。我國歷代詩歌的產量極為豐富,讀詩一事,在知識分子中間差不多是普遍的嗜好。但是就一般說,因為研究不精,感受不深,往往不很了然什麼是詩。無論讀和寫,幾乎都認為凡是五字一句,七字一句,而又押韻的文字便是詩;最近二十年通行了新體詩,又都認為凡是分行寫的白話便是詩。連什麼是詩都不能瞭然,哪裡還談得到享受?更哪裡談得到寫作?中學生固然不必寫詩,但是有享受詩的權利;要使他們真能享受詩,自非在國文課內認真指導不可。

又如古書,閱讀它而要得到真切的瞭解,必須明瞭古人所處的環境與所懷的抱負。陳寅恪先生作審查一本中國哲學史的報告,中間說:「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則其學說不易評論。而古代哲學家去今數千年,其時代之真相極難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據之材料,僅為當時所遺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殘餘斷片以窺測其全部結構,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後古人立說之用意與對像始可以真瞭解。所謂真瞭解者,必神遊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於同一境界,而對於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否則數千年前之陳言舊說,與今日之情勢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這裡說的是專家研究古代哲學應持的態度,並不為中學生而言。要達到這種境界,必須有很深的修養與學識,一般知識分子尚且不易做到,何況中學生?但是指導中學生閱讀古書,不可不酌取這樣的意思,以正他們的趨向——盡淺不妨,只要趨向正,將來可以漸求深造。否則學生必致辨不清古人的是非得失,或者一味盲從古人,成個不通的「新頑固」,或者一味抹殺古人,罵古人可笑可怪,成個淺薄的妄人。這豈是教他們閱讀古書的初意?所謂盡淺不妨,意思是就學生所能領會的,給他們適當的指導。如讀《孟子·許行章》「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一節,若以孟子這個話為天經地義,而說從前君主時代,竭盡天下的人力物力以供奉君主是合理的,現代的民權思想與民主政治是要不得的,這便是糊塗頭腦;若以孟子這個話為胡言亂語,而說後代勞心者與勞力者分成兩個階級,勞心階級地位優越,勞力階級不得抬頭,都是孟子的遺毒,這也是偏激之論。要知道孟子這一章在駁許行的君臣並耕之說,他所持的論據是與許行相反的「分工互助」。勞力的百工都有專長,勞心的「治人者」也有他的專長,各出專長,分任工作,社會才會治理:這是孟子的政治理想。時代到了戰國,社會關係漸趨繁複,許行那種理想當然行不通。孟子看得到這一點,自是他的識力。要怎樣才是他理想中的「治人者」?看以下「當堯之時」一大段文字便可明白,就是:像堯舜那樣一心為民,幹得有成績,才算合格。這是從他「民為貴」的根本觀點而來的。正因「民為貴」,所以為民除疾苦,為民興教化的人是「治人者」的模範。於此可見他所謂「治人者」至少含有「一心為民,干政治具有專長的人」的意思,並不泛指處在君位的人,如古代的酋長或當時的諸侯。至於「食人」「食於人」,在他的意想中,只是表示互助的關係而已,並不含有「注定被掠奪」「注定掠奪人家」的意思。——如此看法,大概近於所謂「瞭解的同情」,與前面說起的糊塗頭腦與偏激之論全然異趣。這未必深奧難知,中材的高中二三年生也就可以領會。多做類似的指導,學生自不致走入泥古誣古的歪路了。

五、問題指導

無論閱讀何種書籍,要把應當記憶的記憶起來,把應當體會的體會出來,把應當研究的研究出來,總得認清幾個問題——也可以叫作題目。如讀一個人的傳記,這個人的學問、事業怎樣呢?或讀一處地方遊記,那地方的自然環境、社會情形怎樣呢?都是最淺近的例子。心中存在著這些問題或題目,閱讀就有了標的,辨識就有了頭緒。又如讀《愛的教育》,可以提出許多問題或題目:作為書中主人翁的那個小學生安利柯,他的父親常常勉勵他,教訓他——父親希望他成個怎樣的人呢?書中寫若干小學生,家庭環境不同,品性習慣各異——品性習慣受不受家庭環境的影響呢?書中很有使人感動的地方,為什麼能使人感動呢?諸如此類,難以說盡。又如讀《孟子》,也可以提出許多問題或題目:孟子主張「民為貴」,書中的哪些篇章發揮這個意思呢?孟子的理想中,把政治分為王道的與霸道的兩種,兩種的區別怎樣呢?孟子認為「王政」並不難行,他的論據又是什麼呢?諸如此類,難以說盡。這些是比較深一點的。善於讀書的人,一邊讀下去,一邊自會提出一些問題或題目來,作為閱讀的標的,辨識的頭緒;或者初讀時候提出一些,重讀時候另外又提出一些。教學生略讀,當然希望學生也能如此;但是學習習慣未成,功力未到,恐怕他們提不出什麼,只隨隨便便地胡亂讀一陣了事,就有給他們提示問題的必要。對於一部書,可提出的問題或題目,往往如前面說的,難以說盡。提得太深了,學生無力應付;提得太多了,學生又無暇兼顧。因此,宜取學生能力所及的,份量多少又得顧到他們的自修時間。凡所提示的問題或題目,不只教他們「神遊冥想」,以求解答;還要讓他們利用所有的憑借,就是序目、註釋、批評及其他參考書。在教師揭示之外,學生如能自己提出,當然大可獎勵,但是提得有無價值,得當不得當,還須由教師注意與指導。為養成學生的互助習慣與切磋精神起見,也可分組研究,令每組解答一個同題或題目,到上課時候報告給大家知道,再聽同學與教師的批判。

以上說的,都是教師給學生的事前指導。以後就是學生的事情了——按照教師所指導的去閱讀,去參考,去研究。在這一段過程中,學生應該隨時作筆記。說起筆記,現在一般學生似乎還不很明白它的作用;只因教師吩咐要作筆記,他們就在空白本子胡亂寫上一些文字交卷。這種觀念必須糾正。要讓他們認清,筆記不是教師向他們要的賦稅,而是他們讀書學習不能不寫的一種記錄。參考得來的零星材料,臨時觸發的片段意思,都足以供排比貫穿之用,怎能不記錄?極關重要的解釋與批評,特別欣賞的幾句或一節,就在他日還值得一再檢覽,怎能不記錄?研究有得,成了完整的理解與認識,若不寫下來,也許不久又忘了,怎能不記錄?這種記錄都不為應門面,求分數,討教師的好;而只為於他們自己有益——必須這麼做,他們的讀書學習才見得切實。從上面的話看,筆記大概該有兩大部分:一部分是碎屑的摘錄;一部分是完整的心得——說得堂皇一點,就是「讀書報告」或「研究報告」。對於初學,當然不能求其周密深至;但是敷衍塞責的弊病必須從開頭就戒除,每抄一條,每寫一段,總得讓他們說得出個所以然。這樣成了習慣,終身寫作讀書筆記,便將受用無窮,無論應付實務或研究學問,都可以從筆記方面得到許多助益。而在上課討論的時候,這種筆記就是參加討論的準備;有了準備,自不致茫然無從開口,或臨時信口亂說了。

學生課外閱讀之後,在課內報告並討論閱讀一書某一部分的實際經驗;待全書讀畢,然後作全書的總報告與總討論,前面已經說過。那時候教師所處的地位與應取的態度,《精讀指導舉隅》曾經提到,不再多說,現在要說的是成績考查的事。教師指定一本書教學生閱讀,要他們從書中得到何種知識或領會,必須有個預期的標準;那個標準就是判定成績的根據。完全達到了標準,成績很好,固然可喜;如果達不到標準,也不能給他們一個不及格的分數就了事,必須研究學生所以達不到標準的原因——是教師自己的指導不完善呢,還是學生的資質上有缺點,學習上有疏漏?——竭力給他們補救或督促,希望他們下一次閱讀的成績比較好,能漸近於標準。一般指導自然愈完善愈好;對於資質較差,學習能力較低的學生的個別指導,尤須有豐富的同情與熱誠。總之,教師在指導方面多盡一分力,無論優等的次等的學生必可在閱讀方面多得一分成績。單是考查、給分數、填表格,沒有多大意義;為學生的利益而考查,依據考查再打算增進學生的利益,那才是教育家的存心。

以上說的成績,大概指瞭解、領會以及研究心得而言。還有一項,就是閱讀的速度。處於事務紛繁的現代,讀書遲緩,實際上很吃虧。略讀既以訓練讀書為目標,自當要求他們速讀,讀得快,算是成績好,不然就差。不用說,閱讀必須以精細正確為前提;能精細正確了,是否敏捷迅速卻是判定成績應該注意的。

《略讀指導舉隅》由葉聖陶與朱自清分篇合作

此前言為葉聖陶於1941年3月1日作

論國文精讀指導不只是逐句講解

教書逐句講解,是從前書塾裡的老法子。講完了,學生自去誦讀;以後是學生背誦,還講,這就完成了教學的一個單元。從前也有些不凡的教師,不但逐句講解,還從虛字方面仔細咬嚼,讓學生領會使用某一些虛字恰是今語的某一種口氣;或者就作意方面盡心闡發,讓學生知道表達這麼一個意思非取這樣一種方式不可;或者對誦讀方面特別注重,當范讀的時候,把文章中的神情理趣,在聲調裡曲曲傳達出來,讓學生耳與心謀,得到深切的瞭解。這種教師往往使學生終身不忘,學生想到自己的受用,便自然而然感激那給他實益的教師。這種教師並不多,一般教師都只逐句講解。

逐句講解包括解釋字詞的意義,說明成語典故的來歷這兩項預備工作。預備工作之後,把書面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便是主要工作了。應用這樣辦法,論理必作如下的假定:假定學生無法瞭解那些字詞的意義,假定學生無法考查那些成語典故的來歷,假定學生不能把書面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不然,何必由教師逐一講解?假定讀書的目標只在能把書面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譯得來,才算讀懂了書。不然,何以把這一項認為主要工作而很少顧及其他?還有,假定教學只是授受的關係,學生是沒有能力的,自己去探討也無非徒勞,必待教師講了授了,他用心地聽了受了,才會瞭解他所讀的東西。不然,何不讓學生在聽講之外,再做些別的工作?——教師心裡固然不一定意識到以上的假定;可是,如果只做逐句講解的工作,就不能不承認有這幾個假定。而從現代教育學的觀點,這幾個假定都是不合教學的旨趣的。

從前書塾教書,不能說沒有目標。希望學生讀通了,寫通了,或者去應科舉,取得功名;或者保持傳統,也去教書;或者寫作書信,應付實用:這些都是目標。但是能不能達到目標,教師似乎不負什麼責任。一輩子求不到功名的,只怨自己命運不濟,不怪教師;以誤傳誤當村館先生的,似是而非寫糊塗書信的,自己也莫名其妙,哪裡會想到教師給他吃的虧多麼大?在這樣情形之下,教師對於怎樣達到目標(也就是對於教學方法),自然不大措意。現在的國文教學可不同了。國文教學懸著明晰的目標:養成閱讀書籍的習慣,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訓練寫作文章的技能。這些目標是非達到不可的,責任全在教師身上;而且所謂養成,培植,訓練,不僅對一部分學生而言,必須個個學生都受到了養成,培植,訓練,才算達到了目標。因此,教學方法須特別注重。如果沿襲從前書塾裡的老法子,只逐句講解,就很難達到目標。可是,熟悉學校情形的人都知道現在的國文教學,一般地說,正和從前書塾教書差不多。這不能說不是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

閱讀書籍的習慣不能憑空養成,欣賞文學的能力不能憑空培植,寫作文章的技能不能憑空訓練。國文教學所以要用課本或選文,就在將課本或選文作為憑借,然後種種工作得以著手。課本裡收的,選文入選的,都是單篇短什,沒有長篇巨著。這並不是說學生讀一些單篇短什就夠了,只因單篇短什份量不多,要做細琢細磨的研讀功夫正宜從此入手。一篇讀畢,又來一篇,涉及的方面既不嫌偏頗,閱讀的興趣也不致單調,所以取作精讀的教材。學生從精讀方面得到種種經驗,應用這些經驗,自己去讀長篇巨著以及其他的單篇短什,不再需要教師的詳細指導(不是說不需要指導),這就是略讀。就教學而言,精讀是主體,略讀只是補充;但就效果而言,精讀是準備,略讀才是應用。精讀與略讀的關係如此,試看,只做逐句講解的工作,是不是就盡了精讀方面的指導責任?

所謂閱讀書籍的習慣,並不是什麼難能的事,只是能夠按照讀物的性質作適當的處理而已。需要翻查的,能夠翻查;需要參考的,能夠參考;應當條分縷析的,能夠條分縷析;應當綜觀大意的,能夠綜觀大意;意在言外的,能夠辨得出它的言外之意;義有疏漏的,能夠指得出它的疏漏之處:到此地步,閱讀書籍的習慣也就差不多了。一個人有了這樣的習慣,一輩子讀書,一輩子受用。學生起初當然沒有這樣的習慣,所以要他們養成;而養成的方法,唯有讓他們自己去嘗試。按照讀物的性質,作適當的處理,教學上的用語稱為「預習」。一篇精讀教材放在面前,只要想到這是一個憑借,要用來養成學生閱讀書籍的習慣,自然就會知道非教他們預習不可。預習的事項無非翻查、分析、綜合、體會、審度之類,應該取什麼方法,認定哪一些著眼點,教師自當測知他們所不及,給他們指點,可是實際下手得讓他們自己動天君,因為他們將來讀書必須自己動天君。預習的事項一一做完了,然後上課。上課的活動,教學上的用語稱為「討論」,預習得對不對,充分不充分,由學生與學生討論,學生與教師討論,求得解決。應當討論的都討論到,須待解決的都得到解決,就沒有別的事了。這當兒,教師猶如集會中的主席,排列討論程序的是他,歸納討論結果的是他,不過他比主席還多負一點責任,學生預習如有錯誤,他得糾正;如有缺漏,他得補充;如有完全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他得指示出來,加以闡發。教師的責任不在把一篇篇的文章裝進學生腦子裡去,因為教師不能一輩子跟著學生,把學生所要讀的書一部部裝進學生腦子裡去。教師只要待學生預習之後,給他們糾正,補充,闡發,唯有如此,學生在預習的階段既練習了自己讀書,在討論的階段又得到切磋琢磨的實益,他們閱讀書籍的良好習慣才會漸漸養成。如果不取這個辦法,學生要待坐定在位子上,聽到教師說今天講某一篇之後,才翻開課本或選文來;而教師又一開頭就讀一句,講一句,逐句讀講下去,直到完篇,別無其他工作: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第一,這裡缺少了練習閱讀最主要的預習的階段。學生在預習的階段,固然不能弄得完全頭頭是道,可是教他們預習的初意本來不要求弄得完全頭頭是道,最要緊的還在讓他們自己動天君。他們動了天君,得到理解,當討論的時候,見到自己的理解與討論結果正相吻合,便有獨創成功的快感;或者見到自己的理解與討論結果不甚相合,就作比量短長的思索。並且預習的時候決不會沒有困惑,困惑而沒法解決,到討論的時候就集中了追求解決的注意力。這種快感、思索與注意力,足以鼓動閱讀的興趣,增進閱讀的效果,都有很高的價值。現在不教學生預習,他們翻開課本或選文之後又只須坐在那裡聽講,不用做別的工作。從形式上看,他們太舒服了,一切預習事項都由教師代勞;但是從實際上說,他們太吃虧了,幾種有價值的心理過程都沒有經歷到。第二,這辦法與養成閱讀書籍的習慣那個目標根本矛盾。臨到上課,才翻開課本或選文中的某一篇來;待教師開口講了,才豎起耳朵來聽。這個星期如此,下個星期也如此;這個學期如此,下個學期也如此,還不夠養成習慣嗎?可惜養成的習慣恰是目標的反面。目標要學生隨時讀書,而養成的習慣卻要上課才翻書;目標要學生自己讀書,而養成的習慣卻要教師講一句才讀一句書。現在一般學生不很喜歡而且不很善於讀書,如果說,原因就在國文教學專用逐句講解的辦法,大概也不是過火的話吧。並且逐句講解的辦法,對於一篇中的文句是平均看待的,就是說,對於學生能夠瞭解的文句,教師也不憚煩勞,把它譯作口頭的語言;而對於學生不甚瞭解的文句,教師又不過把它譯作口頭的語言而止。如講陶潛《桃花源記》,開頭「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就說:「太元是晉朝孝武帝的年號,武陵是現在湖南常德縣。晉朝太元年間,武陵地方有個捕魚的人。」凡是逢到年號,總是說是某朝某帝的年號;凡是逢到地名,總是說是現在某地;凡是逢到與今語不同的字或詞,總是說是什麼意思。如果讓學生自己去查一查年表、地圖、字典、辭典,從而知道某個年號距離如今多少年;某一地方在他們居處的哪一方,距離多遠;某一字或詞的本義是什麼,引申義又是什麼:那就非常親切了,得到很深的印象了。學生做了這番功夫,對於「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那樣的文句,自己已能瞭解,不須再聽教師的口譯。現在卻不然,不管學生瞭解不瞭解,見文句總是照例講,照例口譯;學生聽著聽著,非但沒有親切之感與很深的印象,而且因講法單調,不須口譯的文句也要口譯,而起厭倦之感。我們偶爾聽人演說,說法單調一點,內容平凡一點,尚且感到厭倦,學生成月成年聽類似那種演說的講解與口譯,怎得不厭倦呢?厭倦了的時候,身子雖在座位上,心神卻離開了讀物,或者「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或者什麼都不想,像禪家的入定,這與養成讀書習慣的目標不是相去很遠嗎?曾經聽一位教師講曾鞏《越州趙公救災記》,開頭「熙寧八年夏,吳越大旱;九月,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越州趙公,前民之未饑,為書問屬縣……」在講明了「熙寧」「吳越」「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之後,便口譯道:「熙寧八年的夏天,吳越地方遇到大旱災;九月間,資政殿大學士……趙公,在百姓沒有受到災患以前,發出公文去問屬縣……」若照逐句講解的原則,這並沒有錯。可是學生聽了,也許會發生疑問:(一)遇到大旱災既在夏天,何以到了九月間還說「在百姓沒有受到災患以前」呢?(二)白話明明說「在百姓沒有受到災患以前」,何以文句中的「前」字裝到「民」字的前頭去呢?這兩個疑問,情形並不相同:(一)是學生自己糊塗,沒有辨清「旱」和「饑」的分別;(二)卻不是學生糊塗,他正看出了白話和文言的語法上的異點。而就教師方面說,對於學生可能發生誤會的地方不給點醒,對於學生想要尋根究底的地方不給指導,都只是講如未講。專用逐句講解的辦法,不免常常有這樣的情形,自然說不上養成讀書習慣了。

其次,就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那個目標來說,所謂欣賞,第一步還在透切瞭解整篇文章,沒有一點含糊,沒有一點誤會。這一步做到了,然後再進一步,體會作者意念發展的途徑及其辛苦經營的功力。體會而有所得,那躊躇滿志,與作者完成一篇作品的時候不相上下,這就是欣賞,這就是有了欣賞的能力。而所謂體會,得用內省的方法,根據自己的經驗,而推及作品;又得用分析的方法,解剖作品的各部,再求其綜合。體會決不是冥心盲索、信口亂說的事,這種能力的培植全在隨時的指點與誘導。正如看圖畫聽音樂一樣,起初沒有門徑,只看見一堆形象,只聽見一串聲音,必得受了內行家的指點與誘導,才漸漸懂得怎麼看,怎麼聽;懂得怎麼看怎麼聽,這就有了欣賞圖畫與音樂的能力。國文精讀教材固然不儘是文學作品,但是文學與非文學,界限本不很嚴,即使是所謂普通文,它既有被選為精讀教材的資格,多少總帶點文學的意味。所以,只要指點與誘導得當,憑著精讀教材也就可以培植學生的欣賞文學的能力。如果課前不教學生預習,上課又只做逐句講解的工作,那就談不到培植。前面已經說過,不教學生預習,他們就經歷不到在學習上很有價值的幾種心理過程;專教學生聽講,他們就漸漸養成懶得去仔細咀嚼的習慣。綜合起來,就是他們對於整篇文章不能做到透切瞭解,然而透切瞭解正是欣賞的第一步。再請用看圖畫、聽音樂來比喻,指點與誘導固然仰仗內行家,而看與聽的能力的長進,還靠用自己的眼睛實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實際去聽。這就是說,欣賞文學要由教師指一點門徑,給一點暗示,是預習之前的事。實際與文學對面,是預習與討論時候的事。現在把這些事一概捐除,單教學生逐句聽講,那麼,縱使教師的講解儘是欣賞的妙旨,在學生只是聽教師欣賞文學罷了。試想,只聽內行家講他的對於圖畫與音樂的欣賞,而始終不訓練自己的眼睛與耳朵,那欣賞的能力還不是只屬於內行家方面嗎?何況前面已經說過,逐句講解,把它譯作口頭的語言而止,結果往往是講如未講,又怎麼能是欣賞的妙旨?如歸有光《先妣事略》末一句,「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要與上面的話聯帶體會,才知道是表達孺慕之情的至性語。上面說母親死後十二年,他補了學官弟子,這是一件重要事,必須告知母親的。母親當年責他勤學,教他背書,無非盼望他能得上進;然而母親沒有了,怎麼能告知她呢?又說母親死後十六年,他結了婚,妻子是母親所聘定的,過一年生了個女兒。這又是一件重要事,必須告知母親的,母親當年給他聘定妻子,就只盼望他們夫婦和好,生男育女;然而母親沒有了,怎麼能告知她呢?因為要告知而無從告知,加深了對於母親的懷念。可是懷念的結果,對於母親的生平,只有一二「彷彿如昨」,還記得起,其餘的卻茫然了;這似乎連記憶之中的母親也差不多要沒有了。於是說「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好像世間不應當有「無母之人」似的。由於懷念得深,哀痛得切,這樣癡絕的話不同平常的話正是流露真性情的話。這是所謂欣賞的一個例子。若照逐句講解的原則,輪到這一句,不過口譯道:「世間竟有沒有母親的人,天啊!哀痛極了!」講是講得不錯。但是,這篇臨了,為什麼突兀地來這麼一句呢?母親比兒子先死的,世間盡多,為什麼這句中含著「世間不應當有的『無母之人』似的」的意思呢?對於這兩個疑問都不曾解答。學生聽了,也不過聽了「世間竟有沒有母親的人,天啊!哀痛極了!」這麼一句不相干的話而已,又哪裡會得到什麼指點與暗示,從而訓練他們的欣賞能力?

再其次,就訓練寫作文章的技能那個目標來說,所謂寫作,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從外面得來的見聞知識,從裡面發出的意思情感,都是寫作的材料。哪些材料值得寫,哪些材料值不得寫,得下一番選剔的功夫。材料既選定,用什麼形式表現它才合式,用什麼形式表現它就不合式,得下一番斟酌的功夫。斟酌妥當了,便連佈局、造句、遣辭都解決了。寫作不過是這麼一個過程,粗略地說,只要能識字能寫字的人就該會寫作。寫作的技能所以要從精讀方面訓練,無非要學生寫作得比較精一點。精讀教材是挑選出來的,它的寫作技能當然有可取之處;閱讀時候看出那些可取之處,對於選剔與斟酌就漸漸增進了較深的識力;寫作時候憑著那種識力來選剔與斟酌,就漸漸訓練成較精的技能。而要看出精讀教材的寫作技能的可取之處,與欣賞同樣(欣賞本來含有賞識技能的意思),第一步在對於整篇文章有透切的瞭解;第二步在體會作者意念發展的途徑及其辛苦經營的功力。真誠的作者寫一篇文章,決不是使花巧、玩公式,他的功力全在使情意與文字達到個完美的境界,換句話說,就是使情意圓融周至,毫無遺憾,而所用文字又恰正傳達出那個情意。如范仲淹作《嚴先生祠堂記》,末句原作「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看了,叫他把「德」字改為「風」字;又如歐陽修作《醉翁亭記》,開頭歷敘滁州的許多山,後來完全不要,只作「環滁皆山也」五字:歷來傳為寫作技能方面的美談。這些技能都不是徒然的修飾,根據《論語》「君子之德風」那句話,用個「風」字不但可以代表「德」字,並且增多了「君子之」的意思;還有,「德」字是呆板的,「風」字卻是生動的,足以傳達德被世人的意思,要指稱高風亮節的嚴先生,自然用「風」字更好。再說《醉翁亭記》,醉翁亭既在滁州西南琅琊山那方面,何必歷敘滁州的許多山?可是不說滁州的許多山,又無從顯出琅琊山,唯有用個說而不詳說的辦法作「環滁皆山也」,最為得當。可見范仲淹的原稿與歐陽修的初稿都沒有達到完美的境界,經李泰伯的代為改易與歐陽修的自己重作,才算達到了完美的境界。要從閱讀方面增進寫作的識力,就該在這等地方深切地注意。要從實習方面訓練寫作的技能,就該傚法那些作者的求誠與不苟。無論寫一個便條,記一則日記,作一篇《我的家庭》或《秋天的早晨》,都像李泰伯與歐陽修一樣的用心。但是,國文教學僅僅等於逐句講解的時候,便什麼都談不到了。逐句講解既不足以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也不足以訓練寫作文章的技能。縱使在講過某一句的時候,加上去說「這是點題」或「這是題目的反面」,「這是側擊法」或「這是抑賓揚主法」,算是關顧到寫作方面:其實於學生的寫作技能並沒有什麼益處。因為這麼一說,給與學生的暗示將是:寫作只是使花巧、玩公式的事。什麼「使情意圓融周至」,什麼「所用文字恰正傳達那個情意」,他們心中卻沒有一點影子,他們的寫作技能又怎麼訓練得成功?

因為逐句講解的辦法僅僅包含(一)解釋字詞的意義,(二)說明成語典故的來歷,(三)把書面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三項工作,於是產生了兩個不合理的現象:(一)認為語體沒有什麼可講,便撇開語體,專講文言;(二)對於語體,也像文言一樣讀一句講一句。語體必須精讀,在中學國文課程標準裡素有規定。現在撇開語體,一方面是違背規定,另一方面是對不起學生——使他們受不到現代最切要的語體方面的種種訓練。至於講語體像講文言一樣,實在是個可笑的辦法。除了各地方言偶有差異而外,紙面的語體與口頭的語言幾乎全同;現在還要把它口譯,那無非逐句復讀一遍而已。語體必須教學生預習,必須在上課時候討論;逐句復讀一遍決不能算精讀了語體。關於這一點,擬另外作一篇文章細談。

逐句講解是最省事的辦法;如要指導學生預習,主持課間討論,教師就麻煩得多。但是專用逐句講解的辦法達不到國文教學的目標,如前面所說;教師為忠於職責忠於學生,自該不怕麻煩,讓學生在聽講之外,多做些事,多得些實益。教師自己,在可省的時候正不妨省一點講解的辛勞,騰出工夫來給學生指導,與學生討論,也就綽有餘裕了。

1941年1月7日作

刊《文史教育》創刊號

署名葉聖陶

讀羅陳兩位先生的文章

閱讀能力的問題

《國文雜誌》第二卷第一期刊載羅根澤先生一篇文章,題目是《搶救國文》,篇中從三十一年度高考(指國民黨政府的高等文官考試)國文試卷的成績不好,論到國文該從中學階段搶救。羅先生所舉成績不好的例子共有七個,是從七本試卷中摘錄出來的,不儘是全篇。就例子看,這七個應試者犯了同樣的毛病,就是看不懂題目。題目是《試以近代文明發展之事實,引證〈荀子〉「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之說》現在先不談這個題目出得有沒有道理,單就理解題目來說,題目說以甲引證乙,就知道出題者的意思以乙為主,要應試者對於乙有所疏解或發揮,然後引甲來證成其說。這兒的乙是《荀子》的話,大學畢業生(具有應高考資格的人)不一定讀過《荀子》,讀過《荀子》不一定讀過含有「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這句話的《天論》,讀過《天論》不一定都記得,也許忘記得乾乾淨淨了,都是情理中事;然而就字面求理解,大學畢業生似乎不應該辦不到,他們照理應有「瞭解一般文言文之能力」與「讀解古書之能力」的(這兒引號中的是初高中國文課程標準目標項下的話)。題目上的「從」字、「頌」字、「制」字「用」字都是尋常用法,與現代文言沒有什麼差異;「天」字不指天空,只要想天空怎麼能「從」,天空怎麼會有所「命」,就可以知道;還有,「甲孰與乙」是個差比句式,表示說話人的意思是乙勝於甲,這種句式在古書中是常見的,所謂「一般文言文」中也有用到的。如果應試者能夠知道這些個,就是沒有讀過《天論》或者讀過而忘記得乾乾淨淨了,也會理解《荀子》這句話;再把以甲引證乙是什麼意思弄清楚,那就完全懂得題目了。可是就羅先生所舉的例子看,七個應試者對於《荀子》的話幾乎全不能就字面求理解,「從」字、「頌」字這些個尋常用法都不明白,「天」字多數認作天空,「甲孰與乙」的差比句式竟沒有一個人理會到,對於整個題目以甲引證乙的意思也完全沒有注意。

這是閱讀能力的問題。咱們且不把這個題目認作作文題目,只把它認作閱讀文言的測驗題目,這七個應試者都看不懂,也就是表現了閱讀能力不夠。這個題目一共只有三十個字,憑公道說,實在不是艱深的文言,這還看不懂,對於較長較艱深的文言當然更無法閱讀。在現在這個時代,寫作定要用文言,自然只是一部分人的成見與偏見;但是閱讀文言的能力,至少在受過普通教育與大學教育的人必須養成,這是大家一致、無待辯難的認識。不論學什麼科目的學生,在他學習與從業的期間,或多或少,總得與文言乃至所謂古書打交道。如果無法閱讀,遠大的方面且不說,他個人方面就是大大的吃虧。可惜羅先生所看高考試卷僅約四百本,不是全份;又沒有就他所看四百本之中作個統計,像所舉七例那樣看不懂題目的,所佔百分數究竟有多少。如果所佔百分數相當多,那就表示大學畢業生閱讀文言的能力還不夠標準,倒確是個嚴重的問題。教國文的教師知道當前有這麼個問題,只要他們有教育熱誠與盡職觀念的話,自當在平時的指導上多加注意。而正受教育與受畢教育的青年知道當前有這麼個問題,也得回問自己:「我的閱讀文言的能力夠不夠標準?」不夠標準,看不懂像這兒所舉的題目,也不過考不上高考,做不成官兒罷了,沒有什麼了不得;無奈不夠標準也就看不懂文言乃至所謂古書,這就閉塞了一條獲得經驗處理生活的重要途徑(我不說唯一途徑),是無論如何要不得的,必須把它改變過來才成。

題目

八月十六日某報的副刊批評本志第二卷第一期,提及羅先生的文章,中間有這樣的話:「要是一定要救的話,我看還是先把那些出題目的先生們救一救的好。」這話看似過火,細想起來卻有道理。試想出這個題目的人,他預期應試者作出什麼樣的文章才認為「合格」?他以為應試者必然讀過《荀子》的《天論》,對於「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非但能夠疏解,而且有所發揮;在疏解一陣發揮一陣之後,這才說到近代文明的發展,控制自然呀,利用自然呀,都是近代人的業績;可是咱們的荀子在很古的時代早已見到了,於是讚歎一陣,懿歟休哉!這樣作來,一方面是鑒古,一方面又知今,對於「固有文化」既不乏「深切瞭解」,對於「民族精神」也能夠「發揚光大」,出題目的人大概要慷慨地批上八十分了。可是,荀子雖然說過「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的話,他到底沒有創造近代文明;荀子想的只是個籠統的觀念,近代文明卻是一件一件具體的事實。現在把荀子的話與近代文明聯在一塊兒,實在不免牽搭之嫌。你要寫得「合格」就不能不這樣牽搭,因為題目把你限制住了。還有,出題目的人預期應試者「懿歟休哉」地讚歎一陣,這中間隱伏著一段阿Q精神。阿Q精神為什麼要不得?就因為他自卑而又自誇,唯其自卑,不得不自誇,用自誇來掩飾自卑,掩飾一下之後,彷彿把心理上自卑的愧恨抹去了,這就無妨「依然故我」地活下去:其弊病在不長進,不要好。咱們要能促進近代文明的發展,在近代文明的發展中有或多或少的功勞,才是長進,才是要好;僅僅說近代文明發展的原理,咱們的荀子老早說過了,因而臉上現出榮耀的神色,這就不免是阿Q的同志。出題目的人卻預期應試者個個是阿Q的同志。應試者是否個個是阿Q的同志,咱們沒有看過試卷,無從知道;可是出題目的人顯然是的,因為他對應試者作過這樣的預期。牽搭,阿Q精神,出題目的人的意識上至少有著這兩項缺陷,可見某報副刊所說「救一救」的話不算過火。其實,他人是無法救的,要救還須自救。覺悟這兩項是缺陷,力求彌補,就是自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