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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聆聽者 誰來聽他說說話

那匹瘦馬嚼著草料,聽著,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氣。

姚納講得入了迷,就把他心裡的話統統對它講了。

——契訶夫《苦惱》

小說創作時,我們幾乎都把焦點擺在敘事者,也就是說故事的人身上,但聽故事的人呢?同一個故事會因為敘事者不同,而有所差異,這很容易理解。但同一個故事會因為聆聽者不同,而有所差異嗎?

一提到聆聽者,大多數的人都會直接想到讀者,但除了讀者之外,還有誰在聆聽故事呢?

這一堂課,我們就把焦點鎖定在小說的聆聽者身上。

下面舉俄國小說家契訶夫的《苦惱》為例:

故事很簡單,馬車伕姚納的兒子死了,傷心的他想找人傾訴。

一開始,他傾訴的對象是他的乘客,但一連兩次,他一開口:「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得到的是諸如「大家遲早都要死的」這一類冷漠的回應,沒人想知道馬車伕的兒子是怎麼死的。於是姚納轉而向僕人、馬車伕同行傾訴,他們應該不會拒絕他,因為他們是同一類的人。很不幸地,雖然理由不同,但同樣沒人願意聽姚納傾訴。

最後,姚納只能向自己的馬傾訴,「我已經太老,不能趕車了…

該由我的兒子來趕車才對,我不行了……他才是個地道的馬車伕……只要他活著就好了……」姚納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就是這樣嘛,我的小母馬……庫茲瑪,姚內奇不在了……他去世了……他無緣無故死了……比方說,你現在有個小駒子,你就是這個小駒子的親娘……忽然,比方說,這個小駒子去世了……你不是要傷心嗎?」

看完上面的故事,應該不難理解,小說為什麼叫《苦惱》,照理說,兒子死了,姚納的心情應該是悲傷,但卻因為沒人願意聽他說話,姚納的心情因而變成了苦惱。

悲傷與苦惱有何差別?

一般而言,大家都會從小說裡挑一個最合適的角色來當聆聽者,好讓讀者明白姚納的兒子是怎麼死的,以博取讀者的同情,但優秀的小說家不要廉價的同情,他在意的是姚納這個人。

所以小說家一點也不在意姚納的兒子是怎麼死的,他在意的是姚納屢屢遭受拒絕之後,心底的感受:「他渴望說話。他的兒子去世快滿一個星期了,他卻至今還沒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談一下這件事……應當講一講他的兒子怎樣生病,怎樣痛苦,臨終說過些什麼話,怎樣死掉……應當描摹一下怎樣下葬,後來他怎樣到醫院裡去取死人的衣服……聽的人應當驚叫,歎息,掉淚。」

因此小說家一連挑了四組不同的聆聽者(好心乘客、壞心乘客、僕人、同行馬車伕),目的都是為了拒絕姚納,不讓他發洩心底的悲傷,好讓苦惱的能量不斷向上累積,最後再巧妙地安排馬兒出場,擔任終結者的任務。

因為沒有人願意聆聽,於是姚納的悲傷變成了苦惱。最後,好不容易出現了聆聽者,沒想到居然是一匹聽不懂人話的馬,於是姚納的苦惱又變回了悲傷。

只是前後兩者的悲傷完全不一樣,一開始的悲傷與讀者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最後的悲傷則完完全全屬於讀者,沒人能逃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