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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穫

蘇雪林

一九二四年,我由法友介紹到里昂附近香本尼鄉村避暑,借住在一個女子小學校。因在假期,學生都沒有來,校中只有一位六十歲上下的校長苟理夫人和女教員瑪麗女士。

我的學校開課本遲,我在香鄉整住了一個夏,又住了半個秋天;每天享受新鮮的牛乳和雞蛋,肥碩的梨桃,香甜的果醬,鮮美的乳餅,我的體重竟增加了兩基羅。

到了葡萄收穫的時期,滿村貼了La Vendange的招紙,大家都到田里相幫采葡萄。

記得一天傍晚,我和苟理夫人們同坐院中菩提樹下談天,一個腳登木舄、腰圍犢鼻裙的男子到門口問道:「我所邀請的采葡萄工人還不夠,明天你們幾位肯來幫忙嗎,苟理夫人?」

我認得這是威尼先生,他在村裡頗有田產,算得一位小地主,平日白領高冠,舉止溫雅,儼然是位體面的紳士,在農忙的時候,卻又變成一個垢膩的工人了。

苟理夫人答允他明天;他過去之後,又問我願否加入。她說:相幫采葡萄並不是勞苦的工作,一天還可以得六法郎的工資,並有點心晚餐,她自己是年年都去的。

我並不貪那酬勞,不過她們都去了,獨自一個在家也悶,不如去散散心,便也答允明天一同去。

第二天,太陽第一條光線,由菩提樹葉透到窗前,我們就收拾完畢了,苟理夫人和瑪麗女士穿上圍裙,吃了早點,大家一起動身。路上遇見許多人,男婦老幼都有,都是到田里去採葡萄去的。香本尼是產葡萄的區域,幾十里內,儘是人家的葡萄園,到了收穫時候,闔村差不多人人出場,所以很熱鬧。

威尼先生的葡萄園在女子小學的背後,由學校後門出去,五分鐘便到了。威尼先生和他的四個孩子已經先在園裡。他依然是昨晚的裝束;孩子們也穿著極粗的工衣,笨重的破牛皮鞋。另有四五個男女,想是邀請來幫忙的工人。

那時候麥隴全黃,而且都已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只有三五隻白色騂騂的牛,靜悄悄地在那裡嚙草;無數長短距離相等的白楊,似一枝枝朝天綠燭,插在淡青朝霧中;白楊外隱約看見一道細細的河流和連綿的雲山,不過煙靄尚濃,辨不清楚,只見一線銀光,界住空濛的翠色;天上紫銅色的雲像厚被一樣,將太陽包掩著;太陽卻不甘蟄伏,掙扎著要探出頭來,時時從雲陣罅處,漏出奇光,似放射了一天銀箭。這銀箭落在大地上,立刻傳明散采,金碧燦爛,渲染出一幅非常奇麗的圖畫。等到我們都在葡萄地裡時,太陽早衝過雲陣,高高昇起了,紅霞也漸漸散盡了,天色藍艷艷的似一片清的海水;近處黃的栗樹紅的楓,高高下下的蒼松翠柏,並在一處,化為斑斕的古錦;「秋」供給我們的色彩真豐富呀!

涼風拂過樹梢,似大地輕微的噫氣,田間隴畔,笑語之聲四徹,空氣中充滿了快樂。我愛歐洲的景物,因它兼有北方的爽塏和南方的溫柔,它的人民也是這樣,有強壯的體格而又有秀美的容貌,有剛毅的性質而又有活潑的精神。

威尼先生田里葡萄種類極多,有水晶般的白葡萄,有瑪瑙般的紫葡萄。每一球不下百餘顆,顆顆勻圓飽滿。採下時放在大籮裡,用小車載到他家裡的搾酒坊。

我們一面采,一面揀那最大的葡萄吃;威尼先生還怕我們不夠,更送來裝在瓶中搾好的葡萄汁和切好的麵包片充作點心,但誰都吃不下,因為每人工作時至少吞下兩三斤葡萄了。

天黑時,我們到威尼先生家用晚餐。那天幫忙的人,同坐一張長桌,都是木舄圍裙的朋友,無拘無束地喝酒談天。瑪麗女士講了個笑話;有兩個意大利的農人合唱了一闋意大利的歌;大家還請我唱了一個中國歌。我的唱歌,在中學校時是常常不及格的,而那晚居然博得許多掌聲。

這一桌田家飯,吃得比巴黎大餐館的盛筵還痛快。

我愛我的祖國,然而我在祖國中只嘗到連續不斷的「破滅」的痛苦,卻得不到一點收穫的愉快!過去的異國的夢,重談起來,是何等的教我系戀啊!

這一回請讀者讀一篇清新愉快的文章。這篇文章敘述的是采葡萄的事情,已經夠愉快的了。但是愉快的事情由心情不愉快的人看來,未必感到愉快。可巧作者當時懷著一腔愉快的心情,又親手去做那愉快的收穫工作,情境相生,才寫下這篇充滿快感的文章。

這裡要向讀者提出一個問題:如果你胸中湧起了某一種感情,你要把它抒寫出來,讓別人對你抱同感,你預備怎樣抒寫呢?是不是快樂的時候連連寫「快樂呀快樂」,痛苦的時候連連寫「痛苦呀痛苦」呢?

讀者想了一想之後,請把自己的答案和以下的話比照。

「快樂呀快樂」「痛苦呀痛苦」的辦法如果出之於口頭,別人還可以從你的臉色和聲音感知你快樂了,你痛苦了。如果用之於筆墨,效果更要減少。你即使寫上一百個「快樂」,一百個「痛苦」,別人只能夠知道你在說「快樂」,在說「痛苦」,卻無從感受,當然說不上對你抱同感了。

所以抒寫感情並不在乎堆砌「快樂」「痛苦」之類的字眼;這些字眼竟可以一個也不用,自有別的方法收到抒寫感情的效果。如果你把引起你感情的緣由和經過寫出來,無論外界的事物或是內心的變化,都照當時所感受到的寫出來,這就抒寫了感情了。別人看了你的文章,雖然不曾接觸那些事物,發生那樣變化,可是由文章的媒介,卻像接觸過了,發生過了。結果自然來了感動。這感動的程度固然不一定和你一樣,但是必然有所感受是無疑的。

讀者看到這裡或許要問:照這樣說來,抒寫感情的文章不就是記敘文嗎?「無論外界的事物或是內心的變化,都照當時所感受到的寫出來」,這正是記敘文的任務呢。

不錯,抒寫感情的文章大都是記敘文。離開了事物,感情也就無從興起。任何感情,都由個人和環繞周圍的人、物、事故發生交涉而來。因此,除開了記敘,也就很少純粹的抒情文。同樣的記敘文,僅僅以記敘事物為目的,當然是記敘文;如果其中有一股感情灌注著,作者的目的原在抒寫這一股感情,那就是抒情文了。

這篇《收穫》就是抒情文,它抒寫一股滿足的愉快的感情。然而它是記敘文,無非記述作者所見到的人和景物,敘述作者所遇到的一切事情。看了這個具體的例子,更可以明白抒寫感情的方法還在於記敘了。

這篇文章不只告訴人家一件采葡萄的事。其中有一股滿足的愉快的感情灌注著,好像人體的血脈分佈到全身。開頭第二節說,為了長期的休假和豐美的享受,體重增加了兩公斤;作者並不用說明的筆調,卻用文字作為彩色把那些豐美的享受畫出來:這中間就開始透露了愉快的心情。第三節說滿村貼了招紙,暗示那歡欣的一幕快要開場了。以下幾節敘述威尼先生的邀請,苟理夫人答應去幫忙,作者自己也願意同去,雖然平淡得很,但是在平淡的背後,不是正反映著鄰舍互助的和樂氣像嗎?寫葡萄田里所見的秋景這一節最是出色,句句寫景色,卻句句顯示出作者當時的感情。全節用「『秋』供給我們的色彩真豐富呀」作結,可以想見作者對著這些色彩而心醉了。於是她的感情像波紋一樣擴大開來,她愛著歐洲的景物和人民。回頭來說到所採的葡萄,又那樣的豐美可愛。一面采,一面吃,甚至連點心都吃不下,酣暢的情形已在言外了。最後敘述晚餐時候的熱鬧狀況,而用「這一桌田家飯,吃得比巴黎大餐館的盛筵還痛快」作為全篇的結束,雖然只一句,絕不嫌力量單薄。這一句表達出作者對於收穫的歡喜,對於勞動的讚美。換一句說,這樣的結尾正是愉快的感情達到了最高點的流露。

這篇文章中間沒有「滿足極了」「愉快極了」一類的句子,然而它是一篇很好的抒情文:這一點讀者應當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