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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一 風格的研究

已是榴花照眼的時節了。大氣中充滿著溫暖,使人卸去了裌衣,只穿著單衫,四肢百骸都感到輕鬆舒適的快感。這一天是星期日,大文早上起來,並不見誰來找他閒談,也沒有預期的約會,便展開當天的報紙來看。看報紙總引起迫切的焦慮,這樣的世界大勢,這樣的政治局面,這樣的自國同胞,中國的出路在哪裡呢?盡想盡想,不免陷入於茫然的惆悵。直到母親喚他用早餐,大文才截斷了他的獨念。

早餐過後,他預備做功課了。坐到椅子裡,書桌上一本薄薄的線裝書吸引住他的注意。這是唐朝司空圖的《詩品》,他依從了王先生的指點,昨晚上從父親的書箱裡檢出來的。他記起王先生對一班同學說的話:

「研究文章的風格,司空圖的《詩品》不妨找來一看。《詩品》講的是詩,分為二十四品,就是說好詩不出那二十四種境界,也就是二十四種風格。但並不限於詩,鑒賞文章也可以用作參證的。」

昨晚上他已曾約略翻過,知道這書用的是四言韻語的體裁,每品十二語。此刻從頭循誦,覺得那些語句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好像障著一重霧翳似的。可是讀到第三品「纖穠」,他眼前就彷彿展開了一幅鮮明的圖畫。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他想像這幅圖畫所含有的色彩,絢麗極了,明媚極了;又想像這幅圖畫所攝住的意態,渾成極了,生動極了。如果世間真有這麼一種境界,涉足其間的人將要應接不暇,終於陶醉了吧。比擬到詩文方面,這該是富於辭藻而又充滿著生意的那一派吧。他繼續讀下去,讀到「典雅」一品,不禁又抬起頭來凝想。

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睛,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他覺得這是另一種境界,閒適而淡泊。人處其間,惟有時雨、白雲、修竹、幽鳥、落花、飛瀑為伴,簡直可以忘掉一切。這個初中學生一時間耽於古人的那種隱逸情味,便低聲吟著陶淵明的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忽然遠遠地送來一陣搖曳的汽笛聲,他才夢醒一般,意識到自己,意識到不容隱逸的現時代。順次讀下去讀到「自然」一品,他又彷彿頗有所悟。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

他想寫作詩、文而能「俯拾即是」,不去強求,不講做作,那就是所謂「有什麼說什麼」,「愛怎麼說、該怎麼說就怎麼說」,真達到「自然」的極點了。這又與漫無節制、信筆亂揮不同。一方面「俯拾即是」,一方面卻又「著手成春」,只因為工夫已經成熟,在無所容心之間,自能應節合拍的緣故。所以一篇完成,就像花一般開得異常美好,節令一般來得異常適合。花開和節令遷流,看來都是自然不過的事,然而雨露的滋潤,土壤的營養,日月的推移,氣候的轉換,中間費卻造物的幾許匠心啊。這便是「真與不奪」;換句話說,必須內裡充實,作起詩文來才能「俯拾即是」,才能「著手成春」。如果內裡並不充實,也想信口開河,提筆亂揮,取得「自然」的美名,結果必然不成東西,徒然使自己後悔,供人家嘲笑;這便是「強得易貧」了。他把這一點心得玩味了一會,眼光重又注射到書頁上。對於「含蓄」一品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精神」一品的「明漪絕底,奇花初胎」,「疏野」一品的「倘然適意,豈必有為」,「清奇」一品的「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委曲」一品的「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鵬風翱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形容」一品的「風雲變態,花草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離形得似,庶幾斯人」,他都能深深地領會。他好似神遊於文藝的展覽會,那些展覽品完全脫去形跡,各標精神,使他不得不驚歎於文藝界的博大和繁富。他想起現代一班作家的作品:朱自清的稱得起「縝密」,豐子愷的可以說「自然」,茅盾的不愧為「洗煉」,魯迅的應號作「勁健」。他又想起古昔文學家的作品:同樣是詞,而蘇、辛的與溫飛卿的不同,蘇、辛的「豪放」而溫飛卿的「綺麗』;同樣是散文,而司馬遷的與陶淵明的不同,司馬遷的「渾雄」而陶淵明的「沖淡」。如果把讀過的一些散文、詩、詞,逐一給它們比擬,這近於什麼風格,那近於什麼風格,倒也是有味的事情呢。但是他隨即想到司空圖的二十四品實在也未嘗不可增多,不然,何以王先生又曾提及還有人作《續詩品》及《補詩品》呢?既可以增補,當然也不妨減少或者合併。可見二十四品並非絕對的標準,又何能據此來衡量一切的作品?況且,王先生提出的題目原是很寬廣的,只說「對於文章的風格作一點研究,寫一篇筆記」罷了,並不曾教大家去判別讀過的文篇的風格呀。他這樣想著,便放下《詩品》,另取一份油印的選文在手。這是姚姬傳的《復魯絮非書》,王先生發給大家作為參考材料的。書中說道:

……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出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鏐鐵;其於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出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寥廓;其於人也,謬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

他看到這裡,眼光便離開紙面,凝視著照在牆上的晴明的陽光,頭腦裡卻在細細思量。他以為開頭幾句話實在有點弄玄虛,什麼「天地之道」,什麼「天地之精英」,什麼「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都近乎方士的派頭。可是以下的話就說得非常親切有味;標明文章的風格,全用景物或者事態來作比喻,所以能給與人家一種具體的印象,使人家從霆、雷、長風等等認識陽與剛之美,從初日、清風、雲、霞等等認識陰與柔之美。這個方法正與《詩品》相同,《詩品》也是借用種種景物或者事態來顯示詩的各種風格的。所不同者,《詩品》把風格分得很繁多,多到二十四品,而姚姬傳這封書信裡,卻分得很簡單,只有陽與剛、陰與柔兩大類。與其繁多而有瑣碎、重複、缺漏的毛病,倒不如簡單而能包舉一切來得妥當了。他試自尋味,在讀過的文篇裡,哪一篇具有陽與剛之美?一時間竟指說不定,似乎這篇也不是,那篇也不是。他又換個題目自問,哪一篇具有陰與柔之美?那就覺得這篇也是,那篇也是了。他不禁疑怪起來,為什麼讀過的文篇差不多都具有陰與柔之美呢?他繼續看姚姬傳的這封書信,直到完篇,也不再有什麼解悟。

求知心鞭策著他,使他急切地取起另一份印發的參考材料來看。那是從曾國藩的《求闕齋日記》節抄下來的:

吾嘗取姚姬傳先生之說,文章之道分陽剛之關、陰柔之美。大抵陽剛者氣勢浩瀚,陰柔者韻味深美;浩瀚者噴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

文章陽剛之美莫要於慎、湧、直、怪四字,陰柔之美莫要於優、茹、遠、潔四字。惜余知其意而不能竟其學。

嘗慕古文境之美者約有八言:陽剛之美曰雄、直、怪、麗,陰柔之美曰茹、遠、潔、適。蓄之數年,而余未能發為文章,略得八美之一,以副斯志。是夜將此八言者各作十六字贊之,至次日辰刻作畢。附錄如下:

雄 劃然軒昂,盡棄故常;跌宕頓挫,捫之有芒。

直 黃河千曲,其體仍直;山勢如龍,轉換無跡。

怪 奇趣橫生,人駭鬼眩;《易》《玄》《山經》,張、韓互見。

麗 青春大澤,萬卉初葩;《詩》《騷》之韻,班、揚之華。

茹 眾義輻湊,吞多吐少;幽獨咀含,不求共曉。

遠 九天俯視,下界聚蚊;寤寐周、孔,落落寡群。

潔 冗意陳言,纇字盡刪;慎爾褒貶,神人共監。

適 心境兩閒,無營無待;柳記歐跋,得大自在。

他看罷這幾則簡短的札記,覺得也與《詩品》和姚姬傳的說法沒有什麼兩樣;他們都是憑著主觀的觀感,見到文章風格有怎樣的幾種,便選用一些字眼來作標題罷了。他又自問:陽剛、陰柔之說為什麼似乎可以包舉一切?《詩品》分為二十四品,曾國藩分為八言,為什麼反而覺得不很清醒呢?他突然想起H市郊外美國教會新建築的一座宮殿式的教堂來了。粗大的石柱,直長的門窗,高高聳起的飛簷,那是陽剛之美。如果將這座教堂和水榭、迴廊、花院、草舍對比,那麼後者都是陰柔之美。他又將幾個同學的體態來對比,胡復初那樣長和胖,是陽剛之美,錦華和慧修那樣愛嬌,當然是陰柔之美。更想到曾經入目的一些書畫,以及曾經聽過的一些音樂,差不多都可以主觀地給它們一個批判,不是陽剛,便是陰柔。他於是恍然省悟:陽剛、陰柔之說似乎可以包舉一切,其原因就在於它的籠統。用了籠統的概念,主觀地對付一切,自然無施不可。而其實呢,陽剛、陰柔並沒有什麼確定的界限;如果把美國的摩天樓和那座宮殿式的教堂對比,說不定又會覺得教堂是陰柔之美了。對於同一篇文章、同一件藝術品乃至同一個人物,一個人認為陽剛之美,而另一個人卻認為陰柔之美:這樣的事情也許會有吧。他相信這樣的事情一定會有。不然,他剛才衡量讀過的文篇,為什麼覺得篇篇近乎陰柔之美呢?篇篇近乎陰柔之美,就由於他對於陰柔這個概念比較體會得深啊。他又想如果用了《詩品》的二十四個品目或者曾國藩的雄、直等等八個字,教幾個人去衡量同一篇文章,判定的結果更不會完全相同。各人體會那些品目先就不能一致,鑒賞一篇文章又各本各的素養,各依各的心思,判定的結果不會完全相同是當然的。他才知道,朱自清「縝密」哩,豐子愷「自然」哩,茅盾「洗煉」哩,魯迅「勁健」哩,蘇、辛「豪放」哩,溫飛卿「綺麗」哩,司馬遷「渾雄」哩,陶淵明「沖淡」哩,這些只是他一個人的主觀罷了;如果教另一個人去品評這些作家作品的風格,說不定會全不相同,可是也言之成理呢。

王先生指定的參考材料還有一本陳望道的《修辭學發凡》,大文站起來斟了半杯茶喝罷,重又坐到椅子裡,便展開這本洋裝金脊的書冊。王先生吩咐大家看的是這書的第十一篇,篇目是《語文的體類》。他說,所謂「體類」,含義和風格實在差不多。大文看書上說:

體性上的分類,約可分為四組八種如下:

(1)組——由內容和形式的比例,分為簡約、繁豐;

(2)組——由氣象的剛強與柔和,分為剛健、柔婉;

(3)組——由於話裡辭藻的多少,分為平淡、絢爛;

(4)組——由於檢點工夫的多少,分為謹嚴、疏放。

下面給每一體舉一篇文章作例子,例子之前都有簡要的說明。

簡約體是力求言辭簡潔扼要的辭體。

繁豐體是並不節約辭句,任意衍說,說至無可再說而後止的辭體。

剛健是剛強、雄偉的文體;柔婉是柔和、優美的文體。

平淡與絢爛的區別是由話裡所用辭藻的多少而來。少用辭藻、務求清真的,便是平淡體;盡用辭藻、力求富麗的,便是絢爛體。

疏放體是起稿之時,純循自然、不加雕琢、不論粗細、隨意寫說的語文;謹嚴體則是從頭至尾嚴嚴謹謹、細心檢點而成的辭 體。

大文把作例的八篇文章循誦一過,再細細辨認這四組八種的風格,就覺得這書的分類雖然也是用形容詞來作類名,但是它分為四組,就有一種好處,這見得每組的成立是各有各的條件的。這些條件都是客觀的,如內容和形式的比例,話裡辭藻的多少,檢點工夫的多少,都是誰也可以指說出來的;只有氣象的剛強與柔和同所謂「陽剛」「陰柔」以及「渾雄」「高古」「勁健」「豪放」等等相近,似乎是主觀的評判;然而,如果把氣像兩個字往著實一方面去體會,認為「意境」「語調」等等的總和,那就也是客觀的條件了。大文剛才看了一遍《詩品》;又揣摩了一番陽剛、陰柔,心意中含含糊糊地,好像有所理解,卻是不著邊際。此刻他才真個明瞭,要判別許多篇文章的風格,原來不必憑主觀的觀感,只須從文章的本身上檢點客觀的條件就是了。這是今人的見解勝於古人處;古人把文章看作了不得的東西,彷彿其中含有好多的神秘性,所以說來說去總帶點玄味;今人把文章看作人類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研究文章慣用分析、歸納、說明的方法,其結果當然簡單而明顯。得為今人是何等的幸運啊!大文這樣想著,眉目間使浮起一層樂生的笑意。

一會兒,他拿起一支鉛筆,在一張白紙上記上「取材的範圍」五個字。他從八種風格推想開去,覺得許多作家執筆作文,他們取材往往不知不覺偏注在某一個範圍裡,或者議論時事,或者摹寫山水,或者敘往古的史跡,或者記身邊的瑣事。這由於許多作家所營的生活、所處的環境各不相同,因而心意所注的範圍也就各不相同。一個生於安樂的作家不知道人間有饑寒困苦的事,他的文章自然不會涉及饑寒困苦;但是一個沉溺在饑寒困苦中間的作家,他不但能寫饑寒困苦的事象,他更能剖析饑寒困苦的所以然。一個拘守一隅的作家所見無非家庭、里巷,他的文章自然不會涉及山嶽的偉大、河海的浩瀚;但是一個習於行旅的作家,他不但能寫山嶽、河海的形態,他更能由山嶽、河海的影響,解悟人生的意義。取材的範圍不同,文章的風格也從而各異了。

他又記上「作者的品性」五個字。他想人的品性是千差萬殊的,有些人溫和,有些人急躁,有些人寬大,有些人褊狹,在同一品目之中又有程度深淺的分別。品性溫和的作家即使在震怒的時候也寫不出十分刻厲的文章,猶之品性急躁的作家即使在暇豫的時候也寫不出十分閒適的文章。可見作者的品性也是規定文章風格的一個條件。

他又記上「作者的語言習慣」七個字。他想一個人從小學習語言,一方面固然得到了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種技能,而另一方面不能不受環境的限制,學會了這一套,就疏遠了那一套。因此,語調的差異和詞彙的不同,精密說起來,差不多每兩個人之間就存在的。同樣一個意思,教兩個人說出來未必會是同樣的一句話,也許一個人說得很簡單,以為這就夠了,而另一個人卻說得很嚕囌,以為非如此不可:這是各人的語言習慣不同的緣故。讀文章、看書又各有機緣和偏好。偶然接觸某種作品,不知不覺受了它的影響,這是尋常的事;特別偏好某種作品,心悅誠服受了它的影響,更是當然的事。各個作家憑了各自的語言習慣以及從別人的作品裡受到的影響,提起筆來寫作文章,他們的風格就分道揚鑣了。

他又記上「寫作的習慣」五個字。他看許多同學作文,有些人信手寫來,意盡而止,也不再加工修改;有些人下筆很慢,句斟字酌,似乎不放心的樣子,等得完了篇,還要仔細修改,塗去了一部分,又加上了一部分。這是各人寫作的習慣不同之故,成績的優劣卻並不純在這上邊區分。信手寫來的未必定是潦草的東西,而斟酌再四的未必定是完美的作品。可是,就風格說,便有顯然的不同了,如《修辭學發凡》上所說,前者是疏放的,而後者是謹嚴的。他看看寫在紙上的幾個綱領,覺得自己對於文章的風格已有了一點知識。他相信風格存在於作品的本身,形成一種風格自有客觀的條件。鑒賞一篇文章,如果依著客觀的條件去推求,便會見到他的風格的真際。如果不走這一條路,單憑主觀的觀感來下評判,那就迷離惝恍,只能在帶著玄味的一些形容詞中間繞圈子罷了。他就想把這一點意見寫成一篇筆記;又自嫌還缺少具體的例證,須得找幾個作家、幾篇作品來檢點一番,如果證明所想的不錯,寫成筆記才可以放心。他想這一步工夫且待下午再做吧,便欣然站了起來。

日影差不多移正了。他聞到一陣新熟的午飯的香氣。